這些天周連傅都沒有看到卓海棠,或者說看到了也說不上話,因為為了讓他更快地了解家里的情況,馮慶豐每天都帶他到鋪子里,介紹他給鋪里的掌櫃和伙計認識,告訴他鋪子經營的情況。
朱老爺過世前,馮慶豐是他得力的「左膀」,在朱老爺身體出現問題的那段日子里,鋪子里的事情更是全部交由馮慶豐打理;而另一個「右臂」則是長期在蘇州的工廠,很少回京城來,所以鋪子里的掌櫃見了馮慶豐都要尊稱一聲爺。
如今正統的少爺回來了,大家自然都很高興,可這些天跟著馮慶豐見過了這麼多人,周連傅從每張興奮的笑臉中,看出的是深深的不信任和失望。
是的,他令這些一直期待著少爺能回來的人失望了,誰叫他根本不懂得蘇州的綢緞和南京的有什麼區別,誰叫他對什麼「紡縐緞羅絨錦綃呢」一竅不通。
本指望著少爺回來能主持大局的人,最後都發現這個少爺原來十五年來一直養尊處優,一點用場也派不上,把這產業交給他,非但不能彌補朱老爺過世的損失,反而更像是要將商鋪帶上一條絕路。
雖然他跟真正的朱品言只有一面之交,但他仍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讓「朱品言」的形象成了個吃喝玩樂、養尊處優的少爺,他也不相信朱品言會是那樣的人。
包重要的是,他受不了別人投注在他身上的那種先是期望後是失望的眼神,那種轉換太過強烈,讓他想起自己父母當時得知他老師對他的評價後,露出的那種神情。
只是無聊的自尊心在作祟而已嗎?周連傅作夢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捧著一堆絲綢制作一類的書看個沒完沒了,但他就是那樣做了。
為了這個不知哪天就戛然而止的臨時身分,他去馮老爺的書房翻出了很多和絲綢相關的書,每天白天去店鋪看著伙計賣貨,听掌櫃的是怎麼介紹的,晚上則捧著那些書翻來覆去的看,如果有問題他會去問馮慶豐,但馮慶豐總是很忙,他又想到也許卓海棠會知道,可卻總是找不見她的人。
那個女人,明明說什麼要給他上課,結果那天之後就再也沒來撓過他的門,簡直比他這個「少爺」還要忙。
這天,周連傅裝作散步的樣子,以朱品言的身子骨「悠閑」地在宅子里轉來轉去,可朱家的宅子大到讓他暴躁,如果他走得快一點,就馬上會有一群人沖上來告誡他要保重身體。
「喂。」他干脆叫住一個路過的家丁,嚇得那人差點把手里的水壺打翻。
「少爺,您有什麼吩咐?」那個家丁受寵若驚,朱少爺的沉默寡言是眾所周知的,自從回來後除非必要,每天和人說話不超過十句,這會竟突然叫住他,一定是有天大的事發生了。
「你有沒有看見海棠?就……就是那個跟我一起回來的,那個……」周連傅將人叫住也是一時沖動,更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點口吃。
他從沒那麼親昵地稱呼過誰,這樣叫她會不會讓人覺得很奇怪?可是一般的少爺都是怎麼稱呼下人的呢,叫卓姑娘也很奇怪吧?早知道他還是慢慢自己找就好了。
他自己跟自己鬧別扭,單純的下人卻一點也沒在意,只是很認真地在回答主子的話︰「海棠?我剛才路過後院的時候好像見到過她,少爺您找她有事啊,不然我去叫她過來。」
「我自己去。」剛說完又後悔了,他一個少爺這麼主動會不會很沒面子?
看了看那個家丁,對方仍是十分單純地等待著他的下個指令,好像對他的情緒沒什麼看法。
「好了,你忙你的去吧。」他擺手,那人應了聲繼續送水去了。
真的不適應這種使喚人的生活,總像是隨時都在被人監視著一樣。
周連傅人還沒入後院的月亮門,已經听到從里面傳出的女子交談的笑聲,其中笑得最大聲的那個,他確定是卓海棠無疑。
那個女人,整天不見人還以為她多忙,原來是躲在這里跟人聊天。
周連傅心中涌起一種極度莫名的不平衡感,腳下的步伐也變得踏實的多了。
一轉入院內,就看到圓石桌背對他的位置,那個女人正手舞足蹈地邊講邊笑。
「就是說啊,明明就是他帶著我溜出去玩的,結果被于媽逮著後他一聲不吭地裝起了可憐,于媽當然心疼他啦,以為他是玩得太累,身子不舒服了,就一口咬定是我沒看好他,把我訓斥了一番,真是奇怪了,腿長在他身上,他又是少爺,我能管得了他嗎?」
于媽就是卓海棠跟他提起過的,在南湖時照顧他們的人,周連傅不用細想也知道,這是卓海棠又跟人講上故事了,而且他很肯定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公已經超過了十二歲,不然這個故事他一定也听過。
「不過呀,過了沒幾天他竟然哭喪著臉去跟我道歉了,說他良心不安連作了好幾天惡夢,這樣下去會郁郁而終的。真是的,本來還生他的氣,可一看他露出那種表情,就什麼氣都發不起來了。」
坐在她對面的那個身著鵝黃羅裙的女子認真地听著她講話,被她逗得嬌笑連連,越是笑得開心,卓海棠就越是說得起勁。
直到那個女子看到了周連傅,紅撲撲的臉上笑容凝結,要不是她那麼專注地看著他,周連傅還都沒瞧清楚她的長相。
那女子一見他,緊張地、無措地站了起來,卓海棠見她反應異常,這才後知後覺轉過頭來,正看到周連傅直勾勾地瞪著她。
「呀,真巧,這才說到你呢,你就來了。」卓海棠滿面笑容,根本不曉得這種「巧合」多麼地來之不易。
幾天沒見,她倒還是精神抖擻的,看上去在這宅子里混得如魚得水的樣子,還交到了不少新朋友。
周連傅始終看著卓海棠,讓黃衣女子有些尷尬,她鼓了好大勇氣,才怯生生叫了聲︰「大哥。」
周連傅一震,這才意識到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朱品言的妹妹朱景冉,他望向那個局促不已的女人,也不知該做何反應。
一旁卓海棠笑了起來,過去拉過朱景冉,「見不到的時候想得厲害,天天拉著我問東問西,見到了又不好意思。」
周連傅沉默以對朱景冉的羞怯,只見卓海棠又對他笑道︰「大小姐因為前些日子生了場病,怕自己樣貌不好看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一直沒去見你,今天既然見到了,你們兄妹就多說說話吧。」
多說說話?周連傅一時沒理解其中的意思,卓海棠倒是瀟灑,給兩人送做堆後一招手,說了句︰「那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二位了。」轉眼飛快地消失掉了。
跑……竟然給他跑了!周連傅心中大罵混蛋,他來這是找她的好嗎,她倒跑得快,留下個嬌滴滴、怯生生的「妹妹」,叫他如何是好……
周連傅又一次真正跟卓海棠獨處,是在朱老爺頭七的那天晚上,而獨處的時間也只有一下下而已。
在佛堂里,兩人都很拘謹,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好幾天沒見的兩人都只能盯著自己腳尖,等著簾子挑起,朱夫人在丫頭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周連傅對這個「娘」當然是陌生的,朱夫人身著黑衣,手中捏著串佛珠,人略發福但看上去氣色還好,只是一雙眼楮完全沒有焦距,讓整個人都失了神采。
卓海棠一見,忙也去攙扶朱夫人坐下,順便給周連傅使了個眼色。
「娘。」周連傅放輕語調,盡量去學朱品言的語氣。
對于多年未見的兒子,朱夫人不似一般母親那樣上前去抱頭痛哭,只是略微點了下頭,說了聲︰「回來了就好。」
她命在一旁伺候著的丫頭退下,讓屋里只剩下他們三人,卓海棠來到周連傅身邊,雙雙給朱夫人跪下請安,說了一陣為人子該說的話,整個氣氛平淡得出奇。
懊說的都說完了,似乎除了這些話也再無可說,兩人都低頭不語,等著朱夫人的訓話。
「言兒既然回來了,就多跟著慶豐學習,現在的你跟不上大家的步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你要知道這些年爹娘送你去南湖,也並不是叫你去玩樂的,這個家怎麼都有你的一份,你要肩負起這個責任。現在你爹不在了,就算你用身體的緣故逃避了這個責任,也沒有人會為你收尾,唯有看著朱家就此落敗……」
「娘的眼楮不好,你又自出生起就患有心病,冉兒更是成親數年都懷不上子嗣,咱們朱家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不應該有這樣的結局,娘日夜向佛祖祈禱,佛祖必會保佑咱們朱家人度過這個難關。」
「是的,娘。」周連傅答。
「至于海棠……」朱夫人話鋒一轉,卓海棠連忙應聲,朱夫人說︰「妳從七歲跟著言兒去南湖,從那時起妳就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從未離開過半步,這些年要不是有妳跟他作伴,放言兒一個人在那麼遠的地方我們也都不會放心。」
「夫人千萬別這麼說,這是海棠應該做的。」卓海棠的受寵若驚不是假的。
朱夫人卻不管那些,仍沉吟道︰「妳跟言兒不似一般的主與僕,按說這麼多年下來,我跟老爺也早把妳視為自己家的人,本打算等言兒回來就讓他納妳入妾,但老爺去得突然,如今眼下不適于辦什麼喜事,我們朱家欠妳一個交待,就一定會給妳。」
「夫人!」卓海棠嚇得趕緊叩頭,「海棠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海棠是在朱府出生的,在這里長大,伺候少爺本就是我應該做的事,怎麼還敢奢望那些,夫人只要給海棠留口飯,海棠就知足了。」
她的表衷心並沒換來朱夫人的贊許,也許這只被當作了一番客套話,朱夫人並沒發表什麼意見,又兀自說起了其他事。
後來晚飯時間到了,朱夫人習慣自己吃飯,這才讓兩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