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規矩?又是誰訂下的?」她忍不住質疑。「過去所訂的規矩,就真的適合現在的環境嗎?幾千年前、幾百年前的老祖宗又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做人不能墨守成規,要懂得變通才會進步,如果王爺這麼介意我曾經是個寡婦,那就老實說。」
「這是扯到哪兒去了?本王何時說過這種話?」季君瀾開口駁斥。「你自己也說過做人要懂得變通,找人收你為養女,不也是個好方法?太後最後不也妥協,不再反對本王迎娶你為王妃?」
方怡嘴巴一開一合。「我還是無法接受。」
「你無法接受的原因難道不是無法再享有‘第一女訟師陳娘子」這個名聲帶來的虛榮感?」他氣惱地質問。
她听了火氣上來,把錦被攬在胸口,坐起身。「我的確得意,也感到驕傲,因為這是我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可以為別人做些事情,這種成就感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的。」
季君瀾也坐起身,語帶不滿。「就連本王也不能?」
「這根本是兩碼子事。」
「女人最後不是都希望有個好歸宿?難道成為本王的妻、成為堂堂攝政王妃還不夠嗎?」他就是不懂這個女人在爭什麼。
方怡有些無力地看著他,知道再這樣爭下去也沒用,他們之間有著無法跨越的鴻溝,這個男人也不會了解她想要的是男女平權。即使到二十一世紀,兩性平等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但若不去爭取,永遠不可能走到終點。
「王爺,定覺得我這個女人不只不夠順從,想法也很怪異,那都是因為……因為……」事到如今,她真的必須說出這個秘密嗎?
季君瀾下意識地追問。「因為什麼?」
「因為……」方怡心頭還有幾分不確定。
季君瀾見她欲言又止,突然有種感覺,接下來要說的事很重要。「快說!」
「我要跟王爺說一個故事。」她閉了下眼,決定吐實。
他想起之前說的故事。「又是跟獅子有關?」
「不,這次的主角是個叫做方怡的姑娘,因為跟大學……我是說學堂里的其他學生一起玩試膽游戲,結果被勾魂使者勾錯了魂,就這麼死了,等到勾魂使者發現鑄下大錯,只好讓她的魂魄附在一名才剛斷氣、叫做陳氏順娘的姑娘身上,企圖粉飾太平……」見季君瀾表情越來越凝重,她也只能把故事說完。
「方怡沒想到死而復生之後,得頂著另一個女人的外表活下去,還被兄嫂賣給一戶人家沖喜,最後沖喜不成,成了寡婦,婆母居然要她陪葬。為了活命,只好連夜逃出夫家,好不容易找到安身之所,誰知老天爺居然讓她結識一對身分尊貴的叔佷,他們不是普通人,而是大周朝的小皇帝和攝政王,從此和他們牽扯不清。」
說到這兒,她喘了一大口氣。「接下來的故事,王爺應該都知道了,她陰錯陽差以陳氏順娘的身分成了‘第一女訟師」,發現自己也可以幫助別人,找到了人生目標,有了更多的夢想,今日還被皇上下旨,差點當上攝政王妃,這是重生到大周朝之前連想都沒想過的事。」
「這是在告訴本王,你就是那位方……」季君瀾眉頭皺得死緊,這是他听過最荒誕的故事。
「正正方方的方,怡然自得的怡。」方怡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其實我並不是陳氏順娘,而是方怡,出生在一個王爺無法想像的世界,那個世界的女人,地位不只提高,從軍和當官也不再只有男人辦得到,離婚的婦女可以再嫁,還能打官司爭取孩子的撫養權,寡婦更可以再嫁,再次追求幸福。」
季君瀾瞪著她不說話。
「那個世界的婚姻,一位丈夫只能娶一個妻子,男人若是對妻子不忠,元配可以去告那只狐狸精破壞家庭,沒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女兒介入別人的婚姻,那會令人瞧不起。我在那樣的教育之下長大,所以曾經非常抗拒,總是告訴自己,等到王妃進門那一天便會主動離開,可是想到王爺對我、以及我對王爺的心意,我實在無法割舍,才會堅持不進王府,選擇住在這座順心園。我以為各過各的日子,一切都會沒事,其實也不過是自己騙自已。」
她說到這里打住,等待季君瀾的反應,不過對方顯然還處在當機狀態。「王爺有什麼問題盡避提出來沒關系,我會盡力回答。」
季君瀾眉頭還是呈現川字,過了半晌才出聲。「這個故事……十分有趣。」方怡正色道︰「這不是故事,是事實。」
「你所說的世界只是想像出來的,並不是真的存在。」季君瀾將她擁在胸前,還是堅信那是「故事」。「沒有證據,在公堂上可是說服不了人。」
她抬起頭。「你不相信我?」
季君瀾親了親她的發頂,安撫意味濃厚,想到自己也有哄女人的一天,他不禁想笑。「我相信那是你的願望,希望它是真的存在,但那是不可能的。」
「要是有這個可能呢?」方怡此刻多希望可以拿出證據來。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你就是你,怎麼會是另一個女人?你的個性確實不夠順從,想法也跟別人不一樣,但就是這樣的你才令人動心。」
「你說令誰動心?」她笑諸。
見她又對自己重展笑顏,原本脹滿胸口的滔天怒火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季君瀾不自覺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里飽含無奈,以及滿滿的愛意。這輩子遇上她,他只能認栽。「還要本王親口說嗎?」
方怡執起他的手掌,貼在自己的頰上。「我也一樣,雖然王爺的外表看起來總是冷冰冰的,其實內在是個比火山還要熱情的男人,更是凡事認真,為了承諾和責任,可以不計毀譽的傻瓜。」
「你說本王是傻瓜?」他不悅地問道。
她輕笑一聲。「就因為是傻瓜才會愛上我這種不知好歹的女人,而我為了這個傻瓜,也寧願屈就,當他的妾。」
季君瀾嘴角抿了抿,但終究沒有開口。
「請王爺原諒我的任性,我無法以那樣的條件去當你的王妃,但是今生今世都會陪在你身邊,不離不棄。」方怡眼眶泛紅,許下諾言,就算未來的王妃容不下自己,總是故意挑事,她也會咬牙忍耐,不跟對方計較。
他喉頭一窒。「這可是你親口說的。」
「嗯。」
「你要是敢走,本王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方怡既想哭又想笑。「嗯……不過我可還沒有放棄,只要能夠說服皇上下旨準許全天下的寡婦想再嫁的可以再嫁,想守節拿貞節牌坊的也可以守節,交給自己選擇,那麼問題不就解決了,你說對不對?」
「話是這麼說沒錯。」季君瀾費力地壓下唇角。
她點了點頭。「天亮之後我就來寫狀紙,這次要告的對象是一我先問一下,告皇上會不會被砍頭?」
季君瀾忍得有些辛苦。「會。」
「就算這樣,還是得試試看。」方怡模了模脖子說。「再說憑我和皇上的交情,應該不至于殺了我,頂多挨幾下板子——不對!我當面抗旨,他現在一定非常生氣,說不定真會砍我的頭……」
他頭又疼了,將袍服月兌下,打算就寢。「睡吧,明天再想。」
兩人重新躺回床上。
「我想皇上應該不是那麼會記仇的人,好歹我也幫了他不少忙,剛好抵消……」方怡問著從身後抱住自己的男人。「王爺說是不是?」
沒听見回答,她回頭一看,就見季君瀾緊閉著眼。「這麼快就睡了?說得也是,今天真的累了一天,明天再來想好了。但要告皇上什麼呢?精神虐待?不過想也知道大周朝的律法沒有這一條……」
直到方怡入睡,季君瀾才掀開眼簾,即便再過五十年、一百年,這個願望也不可能實現,而除了她,他也不打算讓任何女人坐上攝政王妃的位置或是生下他的孩子,其實……就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
他不由得收攏雙臂,听到她發出模糊的抗議聲,依舊攬得緊緊的,直到睡熟都沒有放開。
五天後,太貴妃在永壽宮喝下御賜的毒酒,結束一生。
在下這道旨意之前,季昭想遍各種理由,最終還是決定把人賜死,絕不容許任何人危害自己的性命。不過事後他躲在錦被中哭了好久,奪走一個人的性命是如此簡單,這點讓他感到恐懼,加上對方又是先帝的嬪妃,也算是自己的長輩,就更為難,卻又非這麼做不可——因為他是皇上。
而這也是季昭最後一次哭泣。
就在太貴妃被賜死的消息傳開,文武百官對小皇帝多了幾分戒心,不敢再把他當作不懂事的黃口小兒,更沒人再有逼宮的念頭。
四月,百花盛開,攝政王府卻如往常般寂靜。
「爹怎麼來了?」劉氏在婢女的攙扶下走進小廳,迎向正在喝茶的父親,見到家人,勉強打起精神。
堡部尚書劉培安看到長女進門,放下茶杯。「今天正好是休沐,跟幾個朝中的朋友吃完飯,正好經過附近,就順道來看看你。看你的氣色不太好,是哪兒不舒服嗎?」身為攝政王的親舅父,只要說是來探望女兒,盡避主人不在,還是獲準進入王府。
劉氏勉強擠出笑。「不是什麼大病,爹不必擔心。」
「王爺已經多久沒有踏進王府了?」女兒不用開口,他這個當爹的也看得出來,那是心病。
案親至今尚不知陳氏的存在,她也說不出口,那等于是承認自己的失敗,只能避重就輕地回道︰「王爺很忙。」
「他是攝政王,當然忙,可也不能把你丟在王府不管,三年都過去了,連個孩子都沒能懷上。」他盯著長女半晌,嘆了口氣。「說到底,他也只把你當作表妹,從來就不是女人,也不曾動過心……」
劉氏難堪地叫了一聲。「爹!」
「爹知道你不想听,但再拖下去,搞不好王妃就要進門了。」劉培安可不是在危言聳听。
她心頭一驚。「這是真的嗎?」
「听說太後娘娘已經關心過好幾次,只是都被王爺擋回去,但是不管怎麼樣,早晚都得面對。」他撫著大拇指上的翡翠戒指,沉吟道。「皇上也九歲了,最近越來越有一國之君的架勢,沒人敢瞧不起他或當著他的面無禮,等再過幾年,皇上親政之後,王爺也可以放下重擔,搬回王府內居住,不會再大半年都見不到人影,可是萬一那時王妃已經進門,而你的年紀也不小了,還有辦法抓住他的心嗎?」
「爹是對女兒沒信心?」劉氏紅著眼眶。「只要王爺搬回王府居住,不再分隔兩地,我一定有辦法讓王爺愛上我。」
劉培安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男人的心不是那麼容易掌握,日久生情這種事也會因人而異,你們是表兄妹,他要是真的對你有意,當初也不用那麼辛苦,用盡鎊種手段才說服他同意你進王府,卻也只能當個妾。」
她咬了咬唇。「爹是要我放棄?」
「當然不是,只是要你換個方式。越得不到的東西,男人就越想弄到手,太積極、太黏人,總是纏著他,反而令人生厭。」劉培安知曉女兒的性子,不得不面授機宜。「有時也要吊吊他的胃口,懂爹的意思嗎?」
劉氏苦笑一下。「那也得見到人才行。」
「只要下次王爺回府,你記得爹說的話就好了。」他耳提面命。「否則再這樣下去,就得靠你妹妹了。」
「什、什麼意思?」她震驚地瞪著父親。
「你妹妹已經十六了,姿色和才華都不輸給你,你娘的意思是讓她當上王妃,姊妹共事一夫也是件美事。」劉培安說出心中的盤算。
「娘真的這麼說?」她攥著巾帕的手微微發抖,沒想到連母親和妹妹都成為敵人,打算阻礙自己的人生,她絕不能讓她們得逞!
「不想被自己的親妹妹取代,就多加把勁。」說完,他便起身準備告辭,忽然想到什麼,笑了笑。
「爹在笑什麼?」劉氏有些心不在焉地送父親到廳口,听到笑聲,這才抬起頭。
劉培安跨出門檻,說道︰「只是突然想起前陣子听到的一個傳聞。」
劉氏隨口問道︰「什麼傳聞?」
「上個月初九不是皇上的天壽聖節嗎?」見女兒點頭,劉培安才接著說。「有人在御花園看到王爺牽著一個女人的手,兩人狀似親昵地游園賞花。」
「那個人確定沒有看錯?」她掩嘴笑了笑。
「爹也是這麼想,所以才說傳聞不可信,何況那個女人據說是個寡婦,還是名訟師,王爺又豈會看得上——」
她冷不防地抓住案親的手腕。「爹剛剛說什麼?」
「爹是說王爺怎會看上一個寡婦?而且又是訟師,所以才覺得好笑……」劉培安一臉不以為意,卻見女兒露出晴天霹靂的表情。「怎麼了?」
「爹說的那個女人是誰?」劉氏顫聲問道。
劉培安瞥了女兒一眼。「不就是‘第一女訟師陳娘子」,她打贏了好幾場闢司,還成功扳倒戶部侍郎張晉全一家,現在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連太後娘娘都听過她的名號,在天壽聖節那天的宴席上,讓她成為座上賓。」
「她是座上賓?︰」她的心往下沉,一路沉到了谷底。「她居然是座上賓,這是多大的榮幸!」
「到底怎麼了?」
她恨不得放聲尖叫。「女兒只是擔心萬一傳聞是真……」
「王爺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何必去招惹個寡婦,對他的名聲也不太好听,你就不要胡思亂想。」叮嚀幾句,劉培安就離去了。
劉氏回到寢房,兩腳發軟,無力地坐在地上。「那個女人居然受邀進宮,成了天壽聖節宴席上的座上賓……」
「夫人,就算成了座上賓,她也只能當妾,當不了王妃。」燕兒跟在一旁,從頭听到尾,只能這麼安慰。
「她還跟王爺手牽著手游園賞花?」她簡直要崩潰了。「那個女人是怎麼辦到的?!為什麼偏偏是她?」
燕兒想要攙扶主子起身,卻被揮開。
「就算她當不了王妃,我也不能容許她繼續活下去。」陳氏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必須盡早拔除。「燕兒!」
「奴婢在。」
劉氏掙扎起身,腳步不穩地走到床頭,打開擺在枕邊的小木箱,里頭擺著自己所有的私房錢以及昂貴飾物。
「這里有五十兩,你去陳氏之前住的那座四合院,收買住在里頭的那些人。」
燕兒接過分量不輕的錢袋。「收買她們做什麼?」
「我要知道有關陳氏的一切,她的娘家在哪里、還有哪些親人在,以及最重要的夫家,就算丈夫死了,被公婆逐出家門,生是他們家的人,死也是他們家的鬼,不可能真的不管……總歸一句話,打听得越多越好。」知已知彼,第一步就把那個女人的底全挖出來。
「奴婢明白。」
說完,燕兒不敢耽擱,趕緊來到位在瑤光二巷內的寡婦樓,等了好多天才見到梁氏出門。
「這位大姐還認得我嗎?」她上前寒暄。
梁氏看了一會兒,總算想起來了。「之前見過幾次……不過陳氏已經不住在這里了,上回不是告訴你了嗎?」
「我今天不是來找她的。」燕兒話鋒一轉。「大姐要出門?」
聞言,梁氏嘆了口氣。「這幾天頭有點痛,晚上都睡不好,正想去藥鋪子抓副藥來吃。唉!想到又得花銀子,就有說不出的心疼。」
「燕兒,什麼賺錢的路子?」
見對方眼楮睜得好大,燕兒左顧右盼了下才說︰「我家夫人想知道有關‘第一女訟師陳娘子’的事,大姐可知道她的娘家在哪里?還有什麼人在?以及她的夫家又是姓什麼、住在哪里?」
「這……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知道要問誰。」梁氏想到朱七姐,當初是她把順娘帶回來的,一定事先問過,于是胸有成竹地回道。
燕兒臉上一喜。「那就請大姐幫我打听一下,這是我家夫人給的謝禮。」
「這麼多?」梁氏見對方一出手就是二十兩銀子,馬上見錢眼開。「不過你家夫人為何想知道這些?我更不懂大家為何一直吹捧她,在我看來,她只是運氣比別人好。」
看來梁氏對陳氏頗有成見,燕兒順著她的話回道︰「大姐說得一點都沒錯,我家夫人也覺得大家都把她捧上天了,很不以為然,才會想多知道有關她的事,等到事成之後,還有二十兩的後謝。」剩下的十兩自然是她收下了。
「什麼?還有二十兩?」梁氏拍了拍胸口。「沒問題,就交給我來辦,不過需要幾天的時間。」
她道了聲謝。「那麼七天之後,差不多是這個時辰,我再過來。」
梁氏將二十兩銀子攥在懷中,生怕被人搶走似的。「好,到時別忘了把剩下的二十兩也帶來。」
「那是當然了。」兩人很快地達成協議。
七天後,燕兒依照約定好的時辰,又來到寡婦樓,在大門外頭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到梁氏躡手躡腳地出來,一把將她拉進小巷內說話。
「問到了嗎?」她焦急地問。
「我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甚至還自己拿銀子出來買酒,把人灌得半醉,才讓她開口。」梁氏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夸張,因為朱七姐不是個喜歡在人家背後說三道四的婦人,但偶爾會小酌一下,只有那個時候口風最不緊了。
「快說!」
梁氏壓低嗓音道︰「陳氏的夫家就住在廣安縣梧棲鎮,就在冀天府境內,至于姓什麼就不清楚了,只知娘家還有大哥和大嫂,當初她就是被他們賣到夫家沖喜的。」
「梧棲鎮……」燕兒心想都住在冀天府就好辦了,再多找幾個人打听一下應該沒問題。「有說夫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嗎?」
「似乎是做生意的,在地方上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梁氏回想一下。「還有她死去的丈夫听說還是那一房的獨子,原以為娶媳婦回來沖喜,可以救兒子一命,結果還是死了,當然全怪到她頭上……就只有這些了。」
燕兒把剩余的銀子給她。「有這些就夠了。」
「你家夫人真是大方。」梁氏眉開眼笑,頭都不痛了。
「往後若還有需要,再來拜托你。」燕兒趕緊回去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