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騎將軍唐順的小女兒唐琳個性如烈馬,放在京里,尤其是女眷當中的名聲,宛如又咸又酸的腌菜一樣,不過她有一句話深得女眷們的肯定,流傳出來之後,就成了「京里男兒十萬名,要嫁當嫁陸長興」。
陸長興正妻之位未定,後宅沒有侍妾、通房,也沒有置外室,雖然流言不斷,他也不急不惱,只管專注他的本分,說了句沒看中喜歡的姑娘家。
自古以來,婚姻都是一相家世、二相名聲,就算陸長興有什麼難言之隱,在他的權勢後面都不是問題,只要他肯點頭納了自家閨女,往後生不出孩子,陸家不肯,于家難道沒有旁親子嗣願意過繼的嗎?
所以說,陸長興這塊肉還是很搶手的,只是沒想到會讓一名下九流的瘦馬早一步把筷子伸進碗里,要是讓她生下庶長子,問題可就大了。可是換個好處想,他這時候心思正活泛,說不定是探親事的好時機,屆時家里的姑娘入主正妻之位,後宅里陰陰暗暗多的是,一碗絕子湯灌下去就解決了,也不算麻煩。
旁人此刻的想法,陸長興大概能猜個幾分,也做好應對了,只是他沒想到第一個找上門的居然是陸隨,而且隔天就到,消息這麼靈通,看來陸揚出了不少力。
「國公爺,還真是稀客啊。這是你頭一回過來吧?別拘謹,該怎麼用就怎麼用。」陸長興命人上茶,不先招呼陸隨,就端起老僕放在他右手邊的蓋杯茶,撩蓋吹氣,但也不急著喝,就端在手里,滿屋子只有瓷器踫撞的聲音。
陸隨有些坐立不安,如果把陸長興當同僚看待,他興許還能侃侃而談,偏偏他今天上門是來講私事的,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將他視作兒子般訓話。
他不說話,陸長興也不說話,兩人默默喝茶,一杯飲盡,無人開口,總不好把杯底茶葉挑起來嚼了,這才拉下長輩的面子先破冰。「听說你納了個瘦馬?」
「嗯。」陸長興馬上就承認了,不帶任何遲疑。「怎麼,國公爺也想要?」
「胡鬧!此等下作女子豈可入我陸家門?」簡直是羞辱他陸家門風!
陸長興臉色未變。「嗯,但她可以入我這個陸家門。」
「你隨我姓陸,難道還分兩個陸家門不成?」陸隨實感不悅,又拿不出父親該有的威嚴,只好退一步說話。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心里怨我應該,可你不能拿陸家的名聲跟漕運使的身分作兒戲,你玩樂便罷,但不該把那名女子抬成姨娘,你不怕別人戳你脊梁骨嗎?」
陸長興支著下顎,看著氣呼呼的陸隨,突地一笑。「你被人戳了兩年脊梁骨,不也是直挺挺的坐在這兒。下一份奏摺何時擬好?需不需要我替你參詳一下?」
陸隨像張嘴吃到臭蟲,真想呸個兩聲。
「你有兩件事情說錯了。第一,你對不起的是我娘,不是我。我娘一生賢慧,真要挑出錯來,不過是她臉上多了兩條疤,你可以不喜歡她,起碼也該敬重她。」陸長興瞪了他一眼,眼中沒有絲毫溫暖。
「我娘臉上的疤怎麼來的,你很清楚,她是為了抵御賊人污辱,自己狠下心劃的,難道還擔不起你相敬如賓嗎?」
陸隨離家從軍時他才兩歲,對父親記憶不深,母親沒說過父親一句不是,外公也因為母親的懇求,不許幫眾多談,因為母親不想讓他恨自己生父。他會粗淺知道情況,全是祖父對于家的虧欠所導致,每回見到外公總要先自責感嘆一番,他想忽略都難,而他真的把陸隨刻進腦海里,是他征戰回家時的那一幕——
他手捧戰盔,一身戎裝,風塵僕僕地現身在他母親的靈堂上。
當下正為母親燒冥紙的他,第一次見到父親,看到父親高大威武的形象,他心里是驕傲的,雖然來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面,至少趕得上送她最後一程,他對父親沒有太多怨怪,反而欣慰他及時歸來。
豈知下刻,立馬風雲變色,他在陸隨的臉上沒有見到喪妻的悲痛,唯一有的就是錯愕,還有釋懷。他永遠記得陸隨說的第一句話——
「死了啊……也好。」
什麼叫也好?他怎麼不死在外面也好?他當場扔下冥紙趕陸隨離開。陸隨也沒有多待一刻,轉身就走。
他在母親下葬之後,私下把陸、于兩家的爛帳理了清楚,原來祖父為了償還外公的一飯之恩,提議兩家結婚,豈知陸隨以貌取人,母親兩條疤痕,一條由左邊額角劃過鼻頭,切過頰面直至下顎,另一條由右耳下方劃到唇角,成了他嫌惡的理由。
成親四年,他方兩歲,陸隨听聞前太子,也就是現今聖上暗中招兵買馬要回京奪位,當晚便不辭而別,十年不歸。知道真相後,他便恨上了這薄情寡義的男人,要不是母親生前極力避免父子相殘的局面,他早就教訓陸隨了。
想起以前的不愉快,陸長興眼色黯了下來,隱隱透著狠戾,像淬了劇毒的刀子,抹了陸隨兩眼,真想盡速把他趕出這里。
他端起蓋杯,灌了一口澆怒。「其二,我會姓陸,全是外公與母親的意思,否則我早在你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改姓于。你無情無義,他們還是以德報怨,你該慶幸我是被這樣的人養大,不然你連踏進這里的資格都沒有,還有臉跟我說什麼陸家門風?」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還是我陸隨的種。婚姻之事,當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許你納那名煙花女子做妾室。你也老大不小了,快點找人定下來,替你生幾個孩子,旺旺這沈悶的大宅!」陸隨一口氣說出他今兒個最主要的來意。
于氏他再怎麼想,印象里只剩下兩道疤,而這孩子童年的模樣,在他腦海里模糊得僅剩兩潭寫滿怨恨的眸子。
坦白說,他是在陸揚生下來之後才知道怎麼當爹的,比起陸長興,他對陸揚的關愛更多,畢竟是他親眼看大的,但不表示他把長子忘了。只是怕于氏教給他太多仇恨,帶在身邊容易出亂子,加上保駕皇上回京登基之後,內亂連綿不斷,他也沒機會回鄉,父子之情才這麼斷了。
只是初在朝堂相見,一時間他還真認不出來,這孩子長得比他高、比他壯、比他還有氣勢,五官長得又不隨他,要不是言官起底了兩人的身分,他真不知道漕運使就是他兒子。
他雖然不喜歡于氏,也知道自己虧待了別人家的女兒,因此總是刻意回避于鋒,也不敢想他手把手帶起來的陸姓傳人跟他有什麼關系,只當是巧合,畢竟他離家時,長輩還沒替陸長興取正經名字,成天哥兒哥兒地叫。
「你還有臉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長興冷冷地嗤笑了一聲,看著陸隨的眼神冰冷得令人發顫。
陸隨哪里听不出來他的嘲諷,于氏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回來的妻子?
「我錯了,你也要跟著錯嗎?」這兩年為了孩子的事,他不知道急白了多少頭發,陸揚他還安撫得下來,陸長興這里他是四處踫壁。
「算我求你了,回頭找個正經姑娘定下來,要是事情多,忙不開身,你可以找你母親幫忙物色。」
「母親?」陸長興像是听見了什麼笑話,蓋杯砸得喀喀響。「我母親過世快二十年了,要她幫忙物色?國公爺是要我冥婚嗎?」
「呸呸呸,什麼話?我娶了鄒氏,她就是你的母親!」如果陸長興能喊鄒氏一聲母親,能把她的地位抬得多高啊,連陸揚跟他的弟、妹都能沾光。
「你是想讓我欠她一個人情,好讓她日後可以說嘴吧?嘖,你手法還真粗糙,居然連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想要算計別人,首先要讓別人心甘情願跳進你挖的坑才是。」
陸長興諷刺地睨了他一眼。立世子一事就磨了兩年,不難看出陸隨資質有限,能坐上南國公的位置,只能說他生對了時代。
陸長興揮手,讓老僕收下他的茶具,按著大腿站了起來。
「我的事你少管,要是再指手畫腳,甚至想暗中使絆子,我不介意先跟你說清楚,我會百倍奉還到陸揚身上,他最近詩會辦得很勤,可惜世子們對他的宴席興趣缺缺,總有藉口推辭。他懷才不遇,有志不能伸,你想想,如果有個如花似玉又富有才學、頃刻間就能對上幾句詩詞的煙花女子在此刻出現,說她明白陸揚的苦,如同她淪落風塵般的無奈,就盼一知心人,這下還不天雷勾動地火?先別說妻子好求,解語花難得,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你敢?!」陸隨怒拍扶手,跟著站起,十分痛心地說︰「他可是你弟弟啊!」
「呵。」陸長興沒有正面回應,表情倒是清楚寫著「來試試」。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國公爺,不管我認不認,我骨子里流著你的血,這點無庸置疑,只是你說鄒氏是我母親,陸揚是我弟弟,那他們可曾向我生母于氏的牌位磕過一次頭、上過一炷香?」
陸隨嘴巴張了幾回,說不出反駁的話。
「我隨便覆手都有千百個機會可以危難你一家子,我沒有出手,任憑你們在我面前踩瓦跳梁,全是看在我母親名字還掛在陸家宗祠內的分上,更勸你手別伸得太長,我怕我一時忍不住拿刀剁了它。」更別說他刀子已經提在手上了。
他吁了一口氣,耐性已經耗光。「我稍後有事,不能多陪,國公爺請自便。」
「我也該走了,今日就先這麼著。」雖然陸長興的逐客令下得有些強硬,但陸隨在這局面下也不知該說什麼,便順勢告辭,總好過在這兒看他一語不發,讓人遍體生寒。
陸長興揮手喚老僕前來。「權叔,送客。」
「……」陸隨無言以對,連送都不願送他一程?果然沒外人在,陸長興就不願多做表面功夫。即便他心里不滿,也不好表達什麼,只好模著鼻子跟老僕走了。
「叫駱雨過來見我。」陸長興眯起眼,對著門外的小廝吩咐道。
他可不相信陸隨今天過來純粹是他一個人的意思,鄒氏肯定居中攪和。她既然如此不安生,就別想睡好覺。
初進陸府,沈清不敢恣意走動,乖順地坐在房內,紅著臉看嬤嬤跟丫鬟收拾凌亂的床鋪,看著嬤嬤俐落地卷起了染有落紅的床單,她目光暗了暗,要是正經抬進家里的姑娘,新婚之夜,都會從嫁妝里取出白絹墊在身下,向夫君證明貞潔。
不過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她沒有難過的資格,雖然昨晚想來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陸長興確實用最直接的方式為她敲了一記響鐘,但沒有徹底覺悟是成不了事的。
現在她該苦惱的是如何尋人。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剔除了將近一半的假身分,其中又有三成下落不明,不曉得是隱姓埋名了,還是遭人滅口。
剩下兩成左右的人,很多都是四年前落榜的學子,家里有些錢,但沒有門路,听到賣官風聲,就捧了一筆銀子去換個一官半職,事發之後,有幾個熬不住杖刑去了,有幾個被打殘,更多的是听見終生不得應試而發瘋的。她到各家探訪消息,想知道接應他們的對象是誰,但一听到她的來意,避而不談的有,破口大罵的有,拿掃帚將她打出去的有,就是沒有人願意坐下來跟她說明情況。
最後她抽絲剝繭,當年買官卻沒有在名單上、現今還在朝廷任官的,就剩國子監學錄張漢卿及道祿司右覺義彭海。他們能留下來,肯定有什麼條件交換。
不過這兩個人大概知道曹永祥的手段,行事十分低調,深居簡出,交友不廣,就連家中奴僕都置不超過五個。平常除了推不掉的宴席之外,鮮少接受外人款待,她根本找不到機會混到兩人身旁。
既然他們只赴上司的酒肉宴,那她就得把目標放到他們上一層去,可是官越大,家里就越復雜,在外頭買進的奴僕,根本沒有機會接近主子,更何況她想接近的人還是一家之主,最終她只有一條路可以選,就是不進主院進後宅。
如今,她如願進了某位大人的後宅,如果不是陸長興,她故事,先讓人覺得她可憐,後腳便派人尋覓這兩人的下落。
偏偏是陸長興,他哪會信她的鬼話……
沈清撫上頸間的脖飾,憶起當年陸長興揭破她的謊言時,意氣風發的神色,她胃部就一陣絞痛,可眼下無路可走,她只能冒險在虎口里拔牙。
陸長興或許不會幫她,不過陸長興妾室的身分倒是可以善加利用,她雖然只是個姨娘,卻也是陸長興後宅里唯一的女人,總會有人把主意打到她頭上,讓她吹吹枕頭風,說不定還會透過集玉閣跟她搭上線。
集玉閣的幕後老板受過大哥恩惠,也是少數在沈家落難之時,依舊不離不棄的人。當年父親淨身出京,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出了京城,就是閣主私下命人一路護送回鄉,才不至于長途跋涉,若有人找上集玉閣,閣主一定會幫忙穿針引線。
她騙不過陸長興,騙騙別人還可以,只要讓奴僕們以為陸長興十分寵愛她,任他治下再嚴,總會有風聲傳出去,尤其與他平常作派不同,更容易弓起別人關注,她的機會就來了。
要是陸長興能進一步被立為世子……
「在想什麼?」
陸長興突然出現,俯身看她,幾乎臉貼臉,沈清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爺,您回來了。」沈清很快就鎮定下來,微微退了些,太近了她有些受不住,不過相信在他身邊久了之後,表情就能收放自如。她一手搭上他厚實的胸膛,略略低首側過,嬌媚柔順的模樣,只是為了避開直接面對他的沖擊。
「怎麼這麼早呢?芙渠以為您會跟國公爺聊上好一段時間呢。」
「因為舍不下我新得的珍寶,就用最快的時間趕回來了。」
這麼溫馴?是擬好計策了嗎?陸長興笑了笑,勾起她的下顎,將她精巧的小臉轉了回來,溫熱的唇瓣親昵地貼上她略微冰冷的嘴角。既然如此,他不妨享受一下送上門的軟玉溫香。「我為了你,草草打發了南國公,你說你該如何補償我?」
陸長興的眼神閃過挑釁,似乎想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如果他早半刻進來,她或許還能博君一笑,不過這時候她巴不得陸長興做盡這些寵愛她的假象。
「爺——」她羞怯地看了眼神情尷尬的嬤嬤與丫鬟們,輕輕地推了下陸長興,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這才開了口,雙唇立刻被覆上,輾轉舌忝吮,嘖嘖有聲。
沈清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受不住這般刺激,眼眶也浮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嬤嬤跟丫鬟更是雙雙把頭低了下去,暗暗地注視彼此,交流訊息。
「我怕你不認帳,先討點利錢。」陸長興拉過另一張圓凳,坐了上去,把沈清抱到他的大腿上,將她的手包進掌心,擱在她平坦的肚月復前,下巴靠在她縴瘦的肩膀上,像愛侶般呢喃。
「說說,你該怎麼還本金?」
看來是想那他作餌了,這丫頭真不安生,不過就是不放棄、不服輸吊足了他的胃口。既然懂得搭他一把,他何嘗不願替她將手伸出籠子外呢?
沈清有些不適應他的親昵,但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適應,還要慢慢拿捏好距離主動迎上。她側過頭,甜甜一笑,在他耳邊細語。
「爺身分高貴,想必見過不少歌舞琴曲,芙渠在這上面也翻不出新意,倒是學過幾個按蹺手法,平日奔波,筋骨勞累,若爺不嫌棄,芙渠替您按蹺舒緩可好?」
「原來我的芙渠這麼厲害。」陸長興輕吻上她的臉頰,貼著她的頰畔磨蹭,在她耳邊調笑細語。「我才出去了一下子,回來就乖巧了,想到什麼好辦法了嗎?」
「爺說什麼呢?芙渠服侍您是應該的。」沈清扶著陸長興的肩膀想站起,腳才沾地,又被他拉了回來,狠狠地跌進他的懷里。
「我的芙渠就是乖。」他眼神半斂,雙唇就貼在她的耳際,笑得是濃情密意,不過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這樣。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鬧騰,唯有一件事我不許你打主意,就是要我去爭南國公世子的位置,你只會白費功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