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鋪子里,有一間上鎖、門朝南開的小廂房,房門上,淺淺地刻了幾棵竹子。韓映竹解了鎖,領羅桂杰入內,將她捧進來的香匣放到房內的月牙桌上,便關了門,落閂,接過他提進來的熱水後,就放他恣意打量,開始準備。
房內擺設很簡單,窗下放了張美人椅,擱著素枕軟榻,牆角有座三足兩層的香幾,廂房中間用竹簾與門隔了起來,月牙桌上頭放了只雙耳敞口香爐,爐身鏨刻瑞獸,用了有段時間,外表都燻亮了。
「你先坐著,等我一會兒。」韓映竹從香匣中取出曬干的桂花放進熱水里,點燃了放在香幾上的油燈座,將茶壺放了上去,回頭又從香匣中以箸挾出塊曇花形狀的香篆,放進香爐里爇之,散發出淡雅醇和的味道。
她太專注了,蓋好香爐之後轉身,發現羅桂杰貼她很近時,真的被嚇了一跳。
「怎麼不坐著呢?!」她撫胸,驚魂未定。
「好奇你在做什麼。」他撥去她額前碎發,想她一進來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原本郁悶的心情就自然而然舒展開來了。他以額抵上她,醇厚的嗓音如酒釀。「不跟我說說這間屋子的用意?」
「如你所見,是間香室。」她輕輕一笑,帶著嬌羞。「你也知道我娘家經手了不少生意,我卻獨鐘香料,就是因為香料救了我。」
「喔?」羅桂杰挑眉。「怎麼說?」
「我以前承受了太多不屬于我年紀的情緒,是透過薰香排解的,只要我心情不好,有坎過不去,就會來到香室為自己燃一爐香、泡一杯茶,然後睡一覺,有時候太難過,我……」她搗唇,眼神飄到一旁,不敢再說。
「有時候怎麼啦?」羅桂杰環住她的腰催促。「快說!」
韓映竹如何都說不出口,頭越垂越低,都要埋進他胸口了。
「說不說?」他摟緊她的腰,見她仍然抵抗,直接托著她的臀,把她抱了起來,仰頭看她,讓她沒辦法再躲。
「你、你快放我下來!」她羞死了,活像煮熟的蝦。
羅桂杰不理她,抱著她走到美人椅坐下,將她牢牢困在懷里,循循善誘。「二丫,夫妻間不該有秘密的,快跟我說說你太難過時會怎麼樣?」
「就……就……」韓映竹難以啟齒,是埋首在他頸間才有勇氣說出來的。「就、就會在香室里月兌得一絲不掛啦!」
這麼羞人的事情她居然說出來了!天呀,她到底怎麼了?
羅桂杰愣住了,他原先以為的答案會是大哭或自殘,才會不斷逼問她答案,豈料劇情急轉直下讓他完全跟不上。
平時清心靜逸、情緒少有起伏的她,居然會做出這種事來?
「呵……」羅桂杰托住她後腦,下顎擱在她的香肩上,越想越有趣,終究還是笑出聲來。「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得到了個什麼樣的寶貝呀?哎喲,笑死他了。
「你還笑!」她又氣又惱地槌他。
「我說二丫,你平常過得是有多壓抑啊?」他都笑出眼淚來了,可見這丫頭吃了多
少苦。「真沒想到你姐姐會變成這麼現實的人,你以前有多少機會告訴我,為什麼都沒有跟我說?」
韓映竹身子倏僵,隨即在他的拍拂及薰香陶染里,放松下來。
「你喜歡她,我看得出來你的期待與雀躍,這時候我去跟你說她不好,不是惹得一身腥嗎?說不定你因為喜歡她,包容得了她的個性,這樣豈不顯得我的舉動更多余?」她那時候只當旁觀者,誰知道會慢慢走進這漩渦中,只能說人生難測。
「確實。」羅桂杰嘆了口氣,她總是想多,又不能說她想得不對,只是這種戰戰兢兢的生活態度,像是日夜如履薄冰,每下一步都得仔細思考,得多累啊?
「那在巷子中你為何不提呢?听我說著那些回憶,你不會在心里偷笑吧?」
韓映竹搖搖頭。「我不想破壞她在你心中的形象,而且那也不會讓你更好過,畢竟你是為了她才一路努力過來的。」
「二丫真是個善良的姑娘啊。」他閉眼感嘆,摟緊了懷中人。
「我只是覺得沒必要做這種所謂的正義,你們以後又不會有交集,只是……」她抬起頭來看他,神色無奈。「命運居然讓我們成了夫妻。」
他捏了捏她的臉,磨牙道︰「不好嗎?」
「我可沒說。」她靠回他肩上,語氣幽幽。「是怕你覺得不好。」
「怎麼會?你不知道我有多慶幸遇上你,是你讓我覺得我賣命揣起來的家底不是場笑話。」他欲以山河換紅妝,紅妝卻非當年模樣,試問知道真相後的他,又該如何自處?「二丫,你是寶。」
韓映竹噎了下,險些落淚。
「我一直想問……你到底是怎麼發跡的?!」
「怕自己嫁了個大盜頭子?」他輕笑。「只可惜你已經是我的押寨夫人了,跑不掉。」
「誰說我要跑了?」她咕噥了句,全進他耳里,引他笑聲不斷。
「我先是跟個赤腳大夫學認藥、認字及簡單的醫術,要不是他餓倒在路邊,我也不能拿顆饅頭要脅他教我,之後我就進了他師兄的藥鋪里當學徒,其實我那年紀當學徒不適合,太大了,被孤立得很嚴重,什麼都沒學到,打雜倒是一把能手,後來是听藥鋪里有人說了幾項野生的藥材進項貴,可以說是一本萬利的生意,我就傻乎乎去問師伯如何分辨藥材好壞,然後傻乎乎地扛了鋤頭就出門了,果然無知亦無懼啊,我臉上的傷就是為了摘藥,跌下來讓石頭劃傷的。」
回想起那段上山下海的日子,起早貪黑,一天能睡兩個時辰就是天大的恩賜,挖到株上好藥材,就開心到眼淚鼻涕齊流,一路哭著下山,空手而歸就會沮喪到吃不下飯,活像個瘋子似的,更別提一開始不懂,被坑被詐被訛的經驗多如牛毛。
韓映竹輕撫著他眼角的疤。「差點就傷到眼楮了,多虧老天保佑。」
「這途也算靠天吃飯,後來我存了筆錢,自己做起買寶,上海的次數就少了,尤其是這一、兩年,根本就是在幕後管事,讓下面的人跑腿了。」草創期最辛苦,有時候為了籌措現銀,只能把拿命摘回來的藥材賤賣,撐過後,能拿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了。他笑。
「以前為了收藥方便,就在各地租了間民宅,現在都成了明桂藥坊的分支,在別人眼里看來,我就像是個不知道從哪竄出來的怪人,像會妖法似的一夕致富,其實我不過是把藥坊的匾額掛上去而已。」
「那你外頭那些名聲是怎麼回事?」她萬分不解。
一個人能做到所有人都喜歡他,那個人一定有問題;一個人能做到所有傳言都沒有一件好的,那個人也有問題。
「唔……具體原因我忘了,可能是抬價、喊價、殺價的時候太狠吧。我記得滿多人指過我的鼻子大罵搶匪、強盜,不過同業里就數我的藥材量多質好,他們也只能讓我搶了。」他一早就明白做大才有說話的權力,為了登峰,他累到都快成仙了。
「至于盜斗,也算啦,我們摘這些野生的藥材,不就是掘天地間的寶物嗎?」
「你就沒想過要解釋嗎?頂著這些惡名你不難受?」明明就不是這樣的人。
「你也知道傳言這種東西,只要經過第三人,就會開始放大,我才一張嘴,如何封得了天下悠悠之口?而且頂著這些惡名也不見得都是壞事,當你需要利用某些東西的時候,就要接受它的反噬。」他側頭,輕吻她耳珠。「只要你懂我便成。」
「我去倒茶給你喝。」她整個人快燒起來了,跳下他的大腿疾走到香幾前,先拍了拍自己熱脹的臉頰,才為他添了杯熱茶,倒出淡淡桂花香。
「你這間香室不錯。」羅桂杰接過茶盞,喝了一口才笑著說。「不如在家里也設一間,省得你來回跑。」
「你就這麼想看我不開心?」她是因為有韓映梅,才設了這間香室的。
羅桂杰朝她勾勾手,要她附耳過來。
「我比較想看你一絲不掛。」
「討厭!」韓映竹氣得褪他,怨怪卻含春色。
「呵呵呵呵呵。」羅桂杰笑得可開心了,這種夫妻間的調情他是一試就上手,還玩上了癮。
他一口氣把余下的茶水飲盡,杯盞擱上窗前,扶著她的腰要她坐回原來的位置,甫一落定,他便動情吻上了她,唇齒之間流轉著桂花香。
從沒有感受過這般沖擊的韓映竹一下子嚇傻了,雙手抵在他胸前,本來想推開他,卻緩緩成拳,緊緊地捉住他的衣袍,任他掠奪,最後服軟奉上,帶著顫意回應。
「二丫,我的二丫……」他退了些許,只呢喃了這幾個字,又覆唇而上,吸吮她的唇舌。
這麼好的姑娘,喜歡上她根本不是件難事,也因為她如涓涓細水般流淌過他心靈,更讓他明白他對韓映梅的感情不過是幼年對溫暖的憧憬。
叩——
「小姐,打擾一下,七峰來找姑爺,有急事。」
「好。」韓映竹推開他,嫣紅著一張臉,卻淡然地回應,看得羅桂杰是雙眼都笑成彎月了。「你讓他等一會兒,我和姑爺馬上出去。」
她拍了拍羅桂杰擱在她腰間的手,才剛站起來,又被他一把拉了回去,差點嚇得叫出聲來。
「你做什——」
羅桂杰側頭吻上她,纏綿至極,事後再替她攏好頰邊散落的發絲,輕輕地拍了拍她呆住的臉蛋。「好了,走吧。」
她這時才反應過來,搗著唇,抿得死緊,雙眼水汪汪,不曉得是氣的還是羞的。
伙計讓七峰坐著等,七峰不讓,規矩地站在門邊,一見到羅桂杰,便恭敬迎上。
「主子、夫人。」七峰低首,拱手問安。
羅桂杰點點頭。「有什麼事急忙到這里找我?」
「溫嶺縣的吳老板過來拜訪,想跟您談談下季藥材的價格;仙居縣的張地主因為這期藥田蟲害欠收,也帶契約過來想跟您商量。」這些不是他們能作主的事。
「吳老板這回又找到哪家低價的藥商,想來跟我殺價了?」羅桂杰搖頭低笑,三天兩頭就來砍他價格,當他是月亮上的那棵桂樹嗎?「二……夫人,看這陣仗,中午是不能找你用飯了。」
他回頭看著韓映竹,語氣惋惜。
「你去忙吧,晚膳一塊兒用便是。」她從櫃子里挑了兩盒香出來。「送給吳老板與張地主,讓他們試用看看。」
「夫人的香這麼好,是該走出這座城了。」羅桂杰笑著接下,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凝眉問她。「方才香室里燃的香叫什麼名字?」
韓映竹一怔,老實回答。「月下美人。」
「好一個月下美人。」不是在說他的二丫嗎?「我喜歡這味道,房間就燻這香。夫人,這事就交給你了。」
「好。」她應下,心里十分恐慌,再這樣下去,她早晚守不住在外人面前的形象。羅桂杰和七峰前腳才剛走到門口,如冬後腳就從小門進來。
「小姐,制香師傅說第二批的驅蟲香做好了,問我們什麼時候送,好給他騰空間做第三批。」
「那就今天下午吧。」韓映竹想了下,又有些為難。「現在也不知道方不方便跟父親調人手——」
「什麼驅蟲香?又要送給誰?!」羅桂杰禁不住好奇回頭問。
「沒什麼,就天氣熱,蟛蟲多,我就配了個簡單的驅蟲香,送給城郊的居民。」
城郊多是貧戶,生活條件不好,難為她想到這層。
羅桂杰笑了笑。「七峰,你記下,夫人制香的藥材全由藥坊出,掛我私帳,下午你再領人幫夫人到城郊送香。」
「你幫我出人力就行了,藥材這事——」
「欸。」羅桂杰阻止她。「為善不落夫人後,早上我才說婦唱夫隨的,你忘了?」怎麼可能忘,但也沒想過他記得,以為只是句玩笑話。
「那我就先謝謝你了。」韓映竹咬唇,怕一松開,嘴巴要笑咧到腦後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後需要幫忙,我希望你第一個想到我。」他是認真的,方才听見她想回韓家調人手,他心里就難受。
只要不為難他的下屬,他的人、他的東西,她愛怎麼使就怎麼使,他絕對沒有二話,還會在後頭替她吆喝。
他能疼她的方式不也就這幾種嗎?看來得時不時點醒一下他家的二丫,他這丈夫又不是擺設,有能力,有人脈,有錢的。
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