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映竹的鋪子就開在攀花橋東面的街道上,小小一間,門庭老舊但有韻味,飄散出來的香氣淡淡的,讓人身心舒暢,想停下來好好泡杯茶,品個小點。
以往巡視鋪子,韓映竹都是乘轎而來,嫁人後更是不能例外,後門的巷子窄,轎子進不去,每每都是停在大門口,只是這次她乘坐的轎子上沒有騰雲家徽,改成一株月桂,而羅桂杰不習慣乘轎,是隨著轎子一道走過來的,沒有帶隨從。
一個大男人走在轎子旁實在有損形象,韓映竹苦口婆心磨了好久的嘴皮子,就是沒辦法讓他打消主意,只能由他。
到了鋪子,韓映竹才剛下轎,還沒看清楚羅桂杰人在哪,就圍上了三名貴太太,拉著她的手萬分著急。
「韓小姐——不不不,現在要改稱羅夫人了,我們等了你好久呀!」
「有什麼事嗎?」瞧她們是慌張不是震怒,應該不是鋪子里的東西出問題。韓映竹看向鋪子。「我們進去說,外頭太陽曬,我讓人奉茶。」
「不麻煩,我們只是想找你確認件事情。」其中年紀最長的婦人開了口。「你成親後還做胭脂吧?」
原來是這件事。韓映竹笑了笑。「夫家支持我,還做的。」
「那就好,除了你做的‘美人妝’,別家胭脂我用不慣。你什麼時候做新品呀?我都抹到盒底了。」
「是呀,我們多擔心你收起來不做了,可惜了這門好手藝。」
「多謝諸位厚愛,這兩天應該就會進料了,做好了一定通知你們。」韓映竹從沒想過一開始做好玩的胭脂,會有這麼大的回響,還有人托關系尋上門來只為了換她一盒胭脂。
「太好了,就等你這句話。」夫人們很開心,笑得眼楮都快眯成一條線了。「等你做好我們再來,先回去了。」
「慢走。」韓映竹點點頭,吩咐如冬送她們一路。
「原來夫人的手藝這麼厲害。」羅桂杰來到她身邊,玩味地低頭看她。「我听說城里‘美人妝’難搶,還沒上鋪子就告罄,不懂門路只能聞香,原來這上等面妝是出自夫人的巧手,怎麼就不見你用呢?」
「我用了,你說像千層糕……」嬤嬤用的脂粉就是她的手筆。
「……咳。」羅桂杰差點噎著,現世報未免來得太快。「就算像千層糕,你也是最漂亮的那個。」
這是安慰人的方式嗎?韓映竹直接轉過身。「走吧,我帶你認認門。」
羅桂杰模模鼻子,確實轉得太硬了,但是看見小妻子又紅潤起來的耳尖,心情又好了起來。
「鋪子里有賣合香與單品香。單品香多半是禮佛用的,項目少但數量多,像是檀香、沉香,不過也會因為炮制的手法不同而有不同的香韻。」韓映竹走到櫃台後方,回了伙計的招呼後,由身後的櫃子里取出兩個小銅盒,上面還雕了竹葉花紋,一則紅,一則橘。「紅的這盒是木蘭墜露,帶著清涼的藥香,你聞聞。」
羅桂杰湊近低嗅,確實有股淡淡的藥味撲鼻而來。
「橘色這盒是杜蘅芳芷,香味就比木蘭墜露濃厚許多,甜中還帶著辛味,比較沉穩,適合年紀稍長的人。」韓映竹開了橘盒讓他試聞,見他露出驚艷神色,笑了出來。
「這兩款都是沉香,只是制法不同。」
「真有趣,居然有這麼多變化。」果然隔行如隔山,他還以為沉香就是沉香呢。
「合香的變化才多,簡易的三、四項藥材就能制香,復雜的放進三、四十種都有可能,而且你一定不相信荔枝殼、甘蔗滓也能制香。」這里面的門道,鑽研一輩子也嘗試不完。
羅桂杰不敢置信地問︰「鋪子里有荔枝殼與甘蔗滓制成的薰香?」
「有呀。」韓映竹輕笑,彎腰開始找起,真的從櫃子下方取出一袋香丸,捏了兩顆黑乎乎但帶著果香的成品出來給他看。「取橙皮、荔枝殼、梨滓、甘蔗滓四種棄置不用的材料,加蜜水隔火燻蒸制成,取諧音為士氣香丸。」
他有些排斥地接了過來,緊皺著眉頭細聞香氣,驚訝到不行。
「沒想到我的夫人這麼厲害,能把廢物變黃金。」他笑著說。
「又賺不了多少錢,常送著玩呢。」她的鋪子又不是專為富商開設的,也該備有尋常百姓買得起的薰香。「我帶你到後頭轉轉吧,比這有趣多了。」
「喔?有什麼好玩的?」羅桂杰側頭看她,笑容溫潤如朝陽。
「帶你去看看制香的地方。」她鋪子里的東西可以說是一直線出來的,里面有她的寄托與驕傲。她學他側頭,難得調皮地說︰「我可不輕易讓人進去的。」
「那可真是為夫的榮幸。」他發現進了鋪子之後,她不僅話變多了,人也開朗起來,她是真的喜歡制香。
今天說要陪她來鋪子繞一繞,可真是做對了,又多挖掘到她一個面相,他發現自己真喜歡她侃侃而談香料時,那股明亮自信的味道,很有朝氣。
一頂轎子停在香料鋪子的門口,正在跟客人介紹香料的伙計分神看了一眼,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頂轎子上,有著騰雲的家徽。
「大小姐來了,快把剛出來的那批披花雲露收起來,還有記得去請二小姐和姑爺。」伙計吩咐在後方鋪貨的同儕,接著走出鋪外迎接。
花繡掀了轎簾,彎腰扶出一身貴氣逼人的韓映梅,伙計的眼楮都要閃瞎了。
「大小姐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伙計鞠躬哈腰站在她面前,笑容咧得大大的,看起來有點傻。
韓映梅不悅地睨了他一眼。「這是我妹妹的鋪子,沒事不能來嗎?」
「不敢、不敢。」伙計頻頻冒冷汗,就怕韓映梅又出手教訓人。「小的只是擔心月初鋪子雜亂,大小姐這時候過來,不能挑得盡興。」
「哼,一听就知道你這人不老實,我妹妹鋪子開幾年了,我會不知道月初是鋪貨的時機嗎?就是得在這時候挑才有好東西。」韓映梅往前走了一步,伙計便跟著退一步,見他沒有讓開的意思,脾氣就沖上來了。「你擋在我面前做什麼?沒听過好狗不擋路嗎?閃開!」
「鋪子亂,你也讓人收拾收拾再進來。」韓映竹跨出大門,羅桂杰跟在身後,形影不離,看見韓映梅,夫妻倆都愣了一下。
伙計來報韓映梅到訪時,他們正在研香室內,韓映竹選了最簡單的梅花香,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研制,才剛秤好藥物下料,準備搗碾為末,搗杵還沒進缽,麻煩就先上門。
「姐姐如此盛裝……不是為了逛妹妹的鋪子吧?」韓映竹打量了她全身上下的裝扮,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餃燕含玉鏤花銀額飾,藍寶瓖紅繩,兩側一對流金垂珠蝴蝶步搖,腦後一朵手掌大小的粉色牡丹花簪,耳珠綴以琉璃睡蓮。紅唇濃妝,散尾罩紗華服,領口、袖口、裙擺都是精繡,腰帶以翡縫花、以翠作葉,頸間掛著長命鎖及兩條珍珠項鏈,一長一短,腕間金環、銀環、玉環都有,五指有三指戴戒,華麗無比。
她是要去祭天嗎?
「我要去走親戚,不就來你鋪子挑幾件見面禮嗎?」韓映梅朝她笑了笑,看她的表情就像在對個丫鬟說話似的。
羅桂杰不禁皺眉。準備婚事那時,他就覺得韓映梅除了那張臉以外,已經找不出當年的感覺,而今她濃妝艷抹,過度裝扮,更是把最後一抹影子完全蓋住。
現在的她,張揚得很沒道理,對親妹妹還端著高高在上的姿態,仿佛韓映竹生下來就要匍匐在她腳下似的。
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完全認不清楚自己的身分。
「走親戚?林家有什麼親戚需要你打扮得這般隆重?」韓映竹真想打醒她。這是哪門子的走親戚?這分明是在顯擺吧。林家什麼底子她不知道嗎?
「你懂什麼?我嫁給林生,就要讓他的親戚知道他已經不是以前的窮酸小子,誰也別想再笑話他。」她挑眉,眼神填滿忿色,好像林舉人真的被親戚欺負得很慘,她非披戰袍代夫出征找回面子不可。
韓映竹頭有點疼,她出門的時候林家沒人阻止她嗎?
「不管姐夫以前過得有多辛苦,我相信在他考取寶名之後,風向全變了,誰敢對他不敬?如今該是以德服人的時候,你這樣只會害他落人口實。」文人最重名聲,她這樣是反其道而行吧?
「我哪里害他落人口實了?我這是為他添面子。」韓映梅氣得跺腳。「我是韓家女兒,林生也是韓家女婿,憑什麼你們的婚事風光操辦,我們只能得過且過,現下還不準我們過上該有的體面生活?」
羅桂杰听見這番話,眉心隆起好幾個丘。她是在責怪韓映竹寒酸了她的婚事嗎?也不想想她選擇了林舉人,她的父親和妹妹是想了多少夜才幫她維持住體面,又不讓林家覺得難堪,她竟然完全沒有感觸?
沒有感觸便罷,她刻意選用同樣的菜譜,果然是要報復二丫。
這女人,也只剩下皮囊了。
「……」韓映竹無語,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當初她堅持下嫁林舉人前,不就把所有情形都跟她分析一遍了嗎?她是怎麼說的?
寧吃糠咽菜,也要嫁真愛。這才過幾個月呀?
韓映竹轉身看了眼丈夫,瞧他臉色沉痛,肯定被韓映梅這番話刺激了,他曾經朝思暮想,宛如天仙的姑娘,不過是一具凡胎肉骨而已,還是特別接地氣的。
「你開心就好。不是要進來挑東西嗎?」她側身讓了條路讓韓映梅過去,卻低估了她這身裝扮的分量,步搖上的珠子隨著走動,差點甩上她眼楮,猛然又退了一步,撞進羅桂杰的懷里。
「小心些。」羅桂杰一手環上她的腰,一手擋在她額頭上。「站得穩嗎?」
「嗯,可以的。」韓映竹紅了臉,這還是他們夫妻倆至今最親密的姿態了。她在他懷里轉了個身,舉陣看他,眼帶羞怯。「謝謝,我沒事了。」
羅桂杰擱在她縴腰上的手並沒有收回來。目光灼灼地俯視著她,像有千言萬語似的,卻久久不開口。
「怎麼了?」是韓映梅帶給他的刺激太大了嗎?
他眯起眼,語重心長。「二丫,我不需要你幫我做面子。」
「……你也沒有親戚讓我走。」韓映竹推開他,耳根比她拿來做胭脂的蜀葵花還紅。「我得去看姐姐挑了什麼東西,你先放開我。」
他听話松手,看著妻子低頭走進鋪子,背影略顯匆忙,忍不住靶嘆了句妻賢夫禍少。
老天爺是幫他的,不然不會讓他陰錯陽差娶到了對的人。
韓映梅挑了六十幾盒薰香,喜歡的味道幾乎都挑五盒以上。
「怎麼都是些舊貨色,你沒做新香嗎?」她前前後後看了四、五遍,確定沒有遺漏,又覺得挑中的數量太少,拿出去送禮都不能擺出吉利的數字,不禁埋怨了起來。
韓映竹點完她挑走的薰香,默默擱下冊子。「新香難得,我這陣子也沒時間做。」
「好吧,那我就先拿這些。」韓映梅不是很滿意,但也無可奈何,她又不是沒當過新嫁娘,婚前要繡好多東西的。她偷懶請繡娘幫忙,韓映竹都是自個兒來。「對了,你什麼時候要淘胭脂,給我留六十盒。」
「最多六盒,再多沒有了。」她淡淡回應。
「才六盒怎麼夠?我不用送人了嗎?」韓映梅執拗道。「不管,我就是要六十盒。」
「說六盒就六盒,這些還是映竹加做的,你不要就連一盒都沒有。」坐在一旁品茗吃茶點的羅桂杰神色不悅地搶白,周身散發出來的寒氣讓人不敢直視。
七峰推測韓映梅在閨中對親妹並不友善,今日親眼見識,才知道七峰還算往好處想,她根本把韓映竹的東西視作自己的物品,搬起來一點都不心虛。
連他都知道「美人香」一盒難求,韓映梅會不清楚?一開口就要六十盒,還沒有商量的余地,也不問韓映竹做不做得出來,難道往日她都這般任性嗎?
「你這男人也太小心眼了,我是在跟我妹妹說話呢。」韓映梅本想斥責,她可是姐姐耶,要這些東西過分嗎?可當她轉頭對上他陰鷙幽暗的眼神,氣焰頓時全消,縮著脖子,語氣轉弱。
「大不了我給錢呀。」
羅桂杰抿唇,眯眼看她,這一瞬間,韓映梅真覺得有人掐住她脖子不放。
妹妹又怎麼了?妹妹就不是人嗎?她平常是如何欺負韓映竹的?拿姐姐的身分壓她?她哪里又有姐姐的樣子?
「這麼說,那些都是不給錢的?」羅桂杰指著櫃上她挑出來的六十幾盒薰香,眯眼看她,沒有任何情分。
扁是韓映竹教他試做的梅花香就要加入沉香、棧香、雞舌香、檀香、麝香、藿香、零陵香、甲香、龍腦香,工序耗時耗力,她卻拿得心安理得,還敢嫌種類不夠多?她是什麼玩意兒!
「我們姐妹之間講什麼錢呀,再怎麼說,這間也是我們韓家的鋪子呀。」供她理所當然,不過才幾盒香。
「林夫人,你說錯了。」羅桂杰以指叩了兩下桌子,語氣平緩,卻讓人無端生起畏懼,連韓映竹都嚴陣以待,凝神屏息。「這間鋪子是映竹的嫁妝,而映竹此刻是我羅家的人,即便你們兩人是姐妹又如何?親兄弟都明算帳了,出嫁的姐妹不是更應該算清楚嗎?還是你打算當女兒賊當到連襟家?林舉人家里這麼窮,你還裝什麼面子呢,不怕別人笑話?」
「你——」韓映梅氣紅了眼,卻找不出理由反駁。「我付錢總行了吧,看是多少,回頭來找我拿。花繡,薰香拿著,我們走!」
等她丈夫中了進士,他們別想來沾光!
韓映竹見人走了,才蓮步輕移到他跟前,不禁嘆息。「你這又是何苦呢?跟她對上,你心里也不開心。」
「何止不開心,還糟心得很。」羅桂杰搖了搖頭,握了下她垂在身側的手,站了起來,吩咐站在一旁全程圍觀的伙計。「把林夫人拿走的薰香算一算,跟林舉人把款子請回來。」
「……你真的很愛給自己找不痛快,到時姐姐哭訴無門,肯定回頭找父親,最後又是你難做人。」
「長痛不如短痛,你姐姐這般肆無忌憚都是你寵出來的,誰教你這顆柿子太好捏。」他氣不過,掐了她臉蛋。「惡人就要惡人磨,你要讓她知道你不是好惹的,她才不敢得寸進尺,盡想佔你便宜。」
連韓映竹出嫁了都還敢如此囂張地上門搬東西,肯定也不把他羅桂杰當一回事。還是以為他曾上門求娶過她,算是她的裙下之臣,何須在意?
他真的被惡心到了。
「你怎麼比我還生氣?」韓映竹失笑,卻不能否認她為此感到開心。
「恨鐵不成鋼啊,你以前到底怎麼長大的?居然罵不還口,任由韓映梅欺負到你頭上。」她到底還要吃多少啞巴虧?有現成的人在她面前讓她訴苦告狀,還開口問了,她卻笑著一語帶過。
「你真的讓我太生氣了。」
「別氣了。」她父親都沒這麼生氣過呢。韓映竹笑得更歡,像被暖陽包圍似的。「我帶你去個地方,跟你賠禮好不好?」
可能有外人在場,她不想說韓映梅的不是,羅桂杰只能由她去了。
來日方長,還怕問不出來嗎?
「先跟你說,我可是很生氣很生氣的,如果這地方不夠特別,你最好想想其他辦法好滅你家夫君的怒氣。」他伸出食指,在她面前虛點,面容嚴肅,眼神卻帶著笑意。
「務求讓夫君滿意。」握住他的手,韓映竹側頭輕笑,臉頰與耳朵像刷了丹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