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邊。
玄搖扁垂眼瞅著污濁不見底的河面上那些載浮載沉的魂魄,上頭爬滿各種毒蟲蛇蠍,惡臭撲鼻,只是……
她像是瞧見什麼,蹲在岸邊觀賞。
白蘿皺眉向前一步。「你在做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為何這里也有天界之花?」瞅著綻放在忘川河岸邊的曼珠沙華,她很困惑的問。
無間王瞅著那蛛狀花辦的花,臉上難得有了表情,即使那表情分明就是嘲諷。
「現任女帝喻我為落在西引的天界之花,送了我一株曼珠沙華呢。」她說著,不禁想,往後再也不能幫助女帝安邦定國了。
白蘿的眉蹙得更緊。
實際上,曼珠沙華是地獄花,指引亡者入冥間,是開在忘川彼岸的接引花,也被稱為彼岸花。
曼珠沙華具有魔性,會牽引不安定的魂魄離體,換句話說,她的主子是故意賜花給她,要讓她早日斷魂的。
「女帝向來視我為妹,很疼我的。」玄搖扁輕聲說,卻沒有懷念的神情。
雖說她在西引待得不錯,大伙都待她極好,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心底空空的,像是少了什麼,找不到歸屬,盡避是在歡笑之中,她也只能勉強自己配合,不讓人發現其實她處在難以忍受的格格不入之中。
也許,是因為她是孤兒的關系,沒有屬于自己的家和家人,讓她特別敏感吧。
「時辰到了,下去。」無間王平淡出聲,沒興趣听她緬懷過去,更不想探究心中怪異的心思是什麼。
「泡在忘川河里,真的就能洗淨我的罪業嗎?」玄搖扁不在意他的淡漠,只覺得來到冥府,這樣的對待似乎是正常的。
他靜默不語。
星子的罪業,不是罪業,因為在罪業之外,星子所貢獻的福澤遠勝罪業。
「對了,洗淨罪業又是什麼意思?」她回頭,澄澈瞳眸笑得微眯。
無間王清冷注視著她。
「我的罪業洗淨之後,被我所殺的那些人可以得到安寧嗎?他們的來世會不會得到比較好的安排?」她想贖罪,並不是想讓自己心安理得,而是希望被她所殺之人能夠有更好的來世。
揚起單邊濃眉,無間王似笑非笑地瞅著她。「……會。」
「是嗎?」她聞言,咧開爽朗的笑。「那就太好了!」
又是這種讓人討厭的愉悅笑臉!「下去。」
忘川河腐臭污濁,真想瞧瞧她身上的星芒是否會因而被污染……他想要將她徹底染黑,將她染上無間的暗黑,染上貪婪人性,看她還能對誰憐憫,還能對誰露出孩子般的笑!
不知他心思的玄搖扁笑睇著他,眸中有些眷戀不舍。
「下去!」他不悅地沉下瞼。
她一愣,快快回神,羞赧地轉移話題,「抱歉,我看出神了。我並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想,王為何不把發給束起呢?」
罷剛接受完審判,她才知道原來先前廣場邊上的十人,便是冥府十位閻羅,他們身著各色官服,束發戴冠,每人俊面不大相同,但沒有一個外貌比他出色,更沒有一個比他邪魅懾人。
正因為他的俊魅外貌和雕像實在太相似,她才會一個不小心就看得入迷,不過他未束的發如緞墜地,教她瞧見了就覺得手癢,真想替他束發啊。
無間王濃眉一攬,俊面邪凜而懾人,在她還沒有防備之下,凜目凝氣將她推進忘川里。
玄搖扁愣了下,只見腥臭河水洶涌撲面,毒蟲蛇蠍迅速朝她而來,或啃或齒,就連鬼魂都不放過她,緊纏著她要一起墜入川底。
然而,她唇上只是勾著仁慈的笑,臉上是卸下內疚的心安神態。
無間王烏瞳眨也不眨地直瞅著她近乎聖潔的神情,本該感到作嘔嫌惡的,可是他卻莫名的被緊緊吸引,轉不開視線。
「王,她快要被鬼魂拖進川底了!」跟著前來的朱妲緊張地低叫。
她不認識這女人,也不喜歡她,可是看著這一幕,她心里就發慌。
無間王卻無動于衷,冷眼看著還揚著笑的玄搖扁。
「王,她快要滅頂了,再怎麼說,她的陽壽都未盡,要是真被拖進川底……」守在川岸的白蘿直睇著毫不掙扎的女人,肚子有一把火在悶燒。他很想罵,為何過了千年,她還是一樣良善得令人發火!
可無間王依舊置若罔聞,眼睜睜看著她滅頂,留剩黑發在川面上飄浮。
許久之前,似乎也有個傻子,寧可沉入川底也不……不什麼?
「王!」白蘿急吼。
轉輪王呢?不是說好了,要在這里接應的嗎?再不快點,她真要沒命了!
無間王陷入自己的思緒中,黑眸緊縮,心奇異的躁動不休,心魂像是快要被扯離,投入另一個時空。
那個時空里,有個善良的嬌俏女人,總餐著溫婉又凝著正義的笑,眸底是非曲直分明,銳利而懾人,但當她揚笑時,又像個孩子般……
倏地,腦中一抹陰影阻斷了他的思緒,層層掩蓋住那些陌生的畫面,無間王的心跳平靜下來,神色冷漠得近乎殘虐,冷眼等著她的沉淪。
「王!」白蘿大聲吼,企圖引起對岸的轉輪王注意,可眼見川面已沒有玄搖扁的身影,他沉不住氣地躍進忘川河。
雖然他不願意玄搖扁的出現影響王的記憶,可是他更不願意她成了第一個死在忘川里的星子。
朱妲見狀,驚得沖到岸邊大叫,「白蘿,你起來!你不要嚇我!」
忘川因為白蘿的躍入而掀起浪濤,污濁的川水拍上岸,打上無間王的烏靴。
他垂眼,發現川水正逐漸清明,毒蟲蛇蠍漸漸消失,就連在川里載浮載沉的鬼魂也不再猙獰哀嚎,個個面貌安祥,仿佛受到了星芒的恩澤,不再痛苦,全都放開了玄搖扁,讓她緩緩浮出水面。
這是出自于她的憐憫,還是星子天生仁慈,所以才自然化解了忘川里的痛苦?
但不管是哪一種,這麼做,只會讓她淪為困在無間的孤魂野鬼,一切正如他的打算。
無間王邃眸沉凝,忘川立時掀起怒濤,硬是將原本浮出水面的玄搖扁再次壓進川底。
可下一刻,忘川驀地破開,自川底分為兩半,只見渾身髒污不堪且傷痕累累的玄搖扁躺在其中。
無間王不悅的朝對岸橫眼瞪去。「轉輪?!」
站在對岸的轉輪王笑得一臉抱歉,長指一揚,隨即將玄搖扁抱至懷里。
「王,實在不能怪屬下掃了你的興致,而是這忘川要是真被淨化了,往後想要投身入忘川換取來世續緣的傻子會變更多,如此一來,可是會亂了輪回之道的。」他執掌六道輪回,所以這件事,他非管不可。
「誰允許你帶她走?」無間王冷聲質問,下一刻便出現在忘川河的另一邊,正好擋住他的去路。
轉輪王定楮瞅著他。「王,何苦欺凌一顆仁慈的星子?她的陽壽已經不多了,何不讓她快意些?」
如果有一天,王發現他親手將摯愛的女子凌虐到魂飛魄散,怕是會瘋狂吧。
不過在無間空間里,王應該不會想起過往,只是一切總要小心為上。
「她快不快意與本王何干?」他絕不放過將天界人凌虐王魂飛魄散的機會!
「王,破軍星本是千年一輪回,但這千年來,她已經輪回了十世,且每次皆活不過二十歲。」轉輪王突道。
星宿下凡本來與冥間無關,但要經輪回,自然得走過一趟這里。
這千年來,每回破軍星歷劫死後,魂魄皆會飄在西引之上,以壽福澤這一片大地,直到時間到來,再下冥間,經由他帶領進轉劫所輪回轉世。
「關本王何事?」
「破軍星在千年前降世于百定王朝,後與西引初代鬼將軍相戀,鬼將軍死後,她登基為女帝,听說她愛戀極深,為求兩人再重逢,于是向天祈願,願用千年造十世因,換取一世重逢。」
「……轉輪,你跟本王說這些做什麼?」祈求他的憐憫?可笑!無間鬼王何來的惻隱之心?!轉輪王自顧自的說下去,「然而這一世,已是她的最後一世,破軍星就要殞落了。」
「喔?」
「千年一輪回的天命,她卻硬是輪回了十世,耗損星宿能力,怎能不殞落?」轉輪王說得語重心長,「在這一世死後,她將會魂飛魄散,消失不見,天地間再沒有破軍這顆星。」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極力想要阻止兩人再相戀,就怕悲劇再重演,到時若王憶起過往,又發現破軍星已經不存在這一方天地里,屆時他要是發狂,恐怕冥間地獄會在人間出現。
「是嗎?」無間王面無表情地睇著他,仿佛听見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天地萬物自有命定,誰都逃不過毀滅,只是從未听過星子也有如此濃厚的七情六欲,竟然不惜千年造十世因……
「依我看,先不論為何星宿會下無間,還是先將她送回陽間較妥。」
「為何?」
「畢竟她是星宿,無間惡鬼的深濁執念,只會累及她的身子。」
星宿本不該與無間有關系,如今相隔千年,再次系情……該說是造化弄人,還是老天考驗?
無間王像是充耳不聞,只是定定地瞅著他。
「王,我剛才說了,她每一世都活不過二十歲,那是因為她向天祈願,自定福壽,要將壽命化為福氣蔭澤大地,而這一世,她將會……死在亂箭之下。」話落,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對方的反應。
死于亂箭之下……
「既然如此,本王將她留在無間,豈不是對她的一大恩澤?」心頭的痛只在瞬間,稍縱即逝。
「可是……她向天祈願,為的就是要一份愛,如今她好不容易得到了那份愛,王為何不成全她?」
「老天成全她的想望了?」
「是的,此世他們早已是對未婚夫妻。」轉輪王隨口胡誨,只希望他快放人。
「未婚夫妻?」無間王緩緩垂睫,只覺有股不滿在內心深處叫囂。「憑什麼老天事事不順本王的意,偏偏成全一顆傻星子的想望?!」
轉輪王聞言,不禁一愕,心中不安陡起。
「王,天界……是什麼事不順王的意了?」他問得膽戰心驚。
無間王登時怔住,連他也不解怎會月兌口如此說。
「王?」
回過神,他橫眼探去,戾眸乍現妖詭之氣。「你說,老天是怎麼看待這顆星子的?」
屏息注視著向來面無表情的王漸漸凝出深沉恨意,轉輪王心頭驚顫不解。
「如果老天真成全了她的想望,為何她會在此刻落入無間?」他邊說,周身的暗黑氣流愈盛。
轉輪王瞬也不瞬地直瞅著他清冷的面容迅速扭曲,像是滿腔恨意找到了出口。可是,究竟是打哪來的恨?
「這分明是老天在耍她,對不?」
「不是……」
「既然是老天引領她下無間,那就代表老天要本王好生整治她,對不?」
「王!不是這樣的,這千年十世輪回必有其用意,王如此曲解,根本只是想要困住她!」
「對,你說的對極了!」深沉的黑眸仿佛是終年霜雪不融的凍原,無情冰冷。「本王就是要她魂飛魄散。」
她的出現,讓他對天界的怨恨暴漲至最高點,他不知道理由,也不須知道,只想在她身上發泄所有對天界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