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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妻鎮後宅 第3章(2)

兩人都帶有僕人,但此刻自然是稍微錯開一段。

石階雖長,倒也難不到她,慢慢走著走著,就到昭然寺門口,從石拱與石柱看過去,即是百年朝然。

兩人上了香,又在賽錢箱中投了些錢,看到粥棚子有菜粥,李益笑說︰「正好,我還沒吃早飯。」

霍小玉出聲,「李少爺,這可是素粥。」

李益嘴極挑,茶得喝好的,飯得吃當餐煮的,桌上得有魚有肉。

提醒他也不是怕他吃了不高興,而是怕他看清只是粗粥,又要擺臉色,兩人結伴前來,他擺臉色,她面子上也過不去。

卻沒想到他聞言只是莞爾一笑,「寺中自然是素粥了。」

「只是想著李少爺出生富貴,怕吃不慣這種糙東西。」

「我雖出生富貴,但卻在紫天寺住了四年,寺廟的菜粥我不但吃得慣,還能做上好幾種。」

那幾個和尚煮出來的東西,真不是普通難吃,要說「將就」都太客氣了,根本就是「修行」,每一次吃飯都是鍛煉,後來他實在受不了,開始自己下廚。

他呢,就是好在心靈手巧,雖然神仙百年都是飯來張口,又投生到好人家過著茶來伸手的日子,但第一次開伙,弄出來的倒有模有樣,後來他要離開紫天寺了,幾個小和尚還央他把食譜抄一份下來。

「李少爺在紫天寺住了四年?」

「嗯,雲州很多人都知道,不過雲州的事情肯定傳不到這里——我十四歲拿到京生頭餃,原想直接赴京,準備隔年拔萃科,卻沒想到紫天寺的大師說,少年得志大不幸,讓我去寺里住著,去去銳氣,沾沾佛氣,說這對將來大有幫助,守德大師向來有威名,我爹娘雖不舍,還是讓我隨著大師過去,廟中什麼都勉強過得去,就是這吃食,真的太難吃,我剛開始還勉強忍著,忍了兩個月,衣服都松了,心想再這樣下去不行,得自己開伙,這素粥,我雖然不愛,但也不至于吃不慣,出門在外,將就些就行。」

「李少爺體貼下人。」

「算不上什麼體貼,我只是不愛等。」

說話間,已經到了粥棚,李益也沒問她,徑自點了兩碗菜粥,又點了幾個小菜,讓粥大娘端到桌子邊。

「這麼早,霍姑娘肯定也還沒吃,墊墊肚子吧,待下了山,再去糕餅店買些好吃的甜品。」

只見霍小玉一笑,端起碗,用匙羹小口地喝了起來。

男人見狀,跟著也拿起碗——真不是自己多心,這女人肯定有古怪。

每次他說了什麼,她眼楮總會閃過一絲錯愕,旁人大抵不會發覺,但他可是百年猴官,怎麼可能瞞過他的眼。

一次還能說是湊巧,兩次三次那絕對不是「剛好」可以解釋的。

「霍姑娘以前見過我?」

「李少爺以前來過京?」

李益啞然——瞬間,又笑了出來。

有意思啊。

來大黎朝十八年,這還是他第一次不知道該回什麼,「是我失言了,姑娘莫怪。」

霍小玉放下粥碗,拿起帕子印印嘴角,「要我莫怪也行,李少爺可得告訴我,何以如此問?」

「姑娘對我細心,還以為姑娘從前見過我,所以另眼相看,現在看來是我自作多情,倒是不好意思了。」

李益話講到這分上,她自然不好繼續追問下去,不然好像顯得自己在針對他似的。

「我十一歲時,家中宴客,當時霍大人正好到雲州洛縣,我與霍大人有過一面之緣。」

「你見過我爹?」

「是,霍大人听聞洛縣有個小柄生,剛好有空,所以過來一趟,當時我的西席吳先生還問我,將來若我能中拔萃科,能否拜在霍大人門下,霍大人含笑應允,兩個多月後,霍大人派人送給我一塊硯台,說將來若是到京城赴考,上霍家即是。」

霍小玉沒想到會從他口中听到父親的事情,一時高興,又有些感傷,定了定神,才問道︰「那李少爺怎會住在崔家,而沒上霍文濤那兒?」

霍文濤再過分,朝廷上也是正三品,霍文其從七品,霍文居跟霍文安各有官祿,她爹不在了,霍家還是霍家,還是高牆,紅瓦,很多人想結成姻親的霍家。

霍家四房,合適的女兒好幾個,若能到霍家備考,考上後娶個霍家女兒,那官運肯定順遂,對于李益這種沒背景的白身考生來說,最有利不過。

「霍家的爹娘那樣,霍家的女兒腦子怕也不夠用,娶妻乃大事,我膽子小,不想冒這險。」

「李少爺一口一句霍家女兒腦子不好,可別忘了,我也姓霍。」

李益隨意一問,「姑娘莫不成還當自己是霍家人?」

霍小玉一怔,笑著搖搖頭,「不當。」

「我想也是,不然應該稱為大哥,而不是直呼其名。」

「我是被本家驅逐的女兒,本性鄙俗,李少爺莫怪。」

鄙俗嗎?說真的,他還挺喜歡霍小玉的——容顏秀麗,個性潑辣。

是,他覺得這女子挺潑辣,即使聲音溫柔,言暖淺笑,但都隱藏不了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扁是听聞她以丑事逼霍家把嫁妝還給她這點,就值得給她嘉獎,日子都過不去了,還管名聲呢,何況,人家也沒把她當妹子看,若只是一味想著「他畢竟是我大哥,我不能丟他的臉」而什麼都不做,就是等著金銀漸空,拿不出藥錢,然後母親病死,迎接她的就是為奴或者為妾的悲慘人生,誰會同情?沒人,因為早沒人記得她了。

現在多好,拿回屬于自己的,將鄭氏養得白白胖胖,院子里下人好幾個,吃得起精米,喝得起好茶,衣料也俱是上品。

他還真喜歡她的院子,花木扶疏,錯落有致,四株櫻桃樹依牆而種,從古寺巷口,一眼就能見到她的宅子,東北角邊有個鸚鵡架,養了兩只彩色鸚鵡,不會說話,倒是會哼上幾句。

講真的,霍家那樣無情,大雨天的趕走母女二人,只準拿個包袱,其他什麼都不準,這種情況下,她若還處處替他們想,那她不是有情,她是有病。

現在這樣才是暢快,拿回嫁妝,過好日子,直呼霍家的大家長霍文濤。

恩恩怨怨,清清楚楚,多好。

「跟姑娘說個故事吧。」李益也不管她要不要听,徑自說了起來,「嫡母無子,我三歲那年,嫡母把二弟抱去養,沒幾天,二弟就在嫡母那病死了,二弟生母田姨娘是嫡母的丫頭提拔上來,兒子給自家小姐養死,一句責問都不敢,我母親也是嫡母的丫頭,兩人自小相識,田姨娘好幾次到我們這,就是哭,母親讓她去問問怎麼事,懷胎十月,又養了一年,總不能怎麼沒的都不知道,田姨娘只道︰「無論如何她都是小姐,我一個婢子,怎麼能去質問小姐」,祖母當著田姨娘的面稱贊她懂事,又說,將來她名下的梅婉,她會多給一份私房,可是哄我午睡時,女乃女乃卻說,這田姨娘是好姨娘,好婢子,但不是好母親,祖母以為我小,不懂事,什麼都說給我听,我當時想回,我也這樣覺得,怕嚇到她老人家,忍住了。」

「李少爺的嫡母肯定是連年積威,剛好田姨娘又老實過頭,才會如此愚順。」

「說到底,二弟沒了,最傷心的就是她,因此即使她愚順至此,家里也沒人開口問一句「你真不幫兒子爭個對錯」——只是我覺得人生苦短,若委屈真能求得全,也還罷了,很多時候委屈就是換來更多委屈,所以,恩怨還是得分明。」

回到家中,鮑十一娘自然已經在等了,鄭氏難得的也在。

牛婆子一開門,涼亭中的兩人見是霍小玉,雙雙站起來,鮑十一娘示意鄭氏坐著就好,自己迎了上去,朝後左看右看,掩不住失望,「李少爺沒送你回來?」

霍小玉解下披風遞給桂子,「鮑姑姑,你做什麼呢。」

走進涼亭,又對鄭氏說︰「娘,今日倒比前兩日冷些,你不在房里休息?」

「唉,整天躺在床上沒意思。」鄭氏連忙把女兒拉到旁邊坐著,「你今日跟李少爺去昭然寺,可有說上話?」

「自然有。」轉身又對鮑十一娘道︰「鮑姑姑,下次可別再如此了。」

鄭氏連忙道︰「別誤會你姑姑,那是我的主意,覺得你倆生疏,想你們熟稔一點。」

霍小玉不解,她從今年進春後,便央著柳大娘陪著看人想結親,娘從不管她這些事情,怎麼這次卻積極起來?

娘又不出門,只見過李益一次,才一次,她就希望女兒跟他有緣分了?

話又說回來,自從李益出現,已經躺了幾年的母親,卻是一日好過一日——她能下床走路,足足比過去早了一年。

難不成真像爹爹說的,因為她重新走過命運,所以有些事情開始不一樣,越偏越多,最後完全不同了。

霍小玉覺得很困惑,想不通,但此事又不能問人。

鮑十一娘走進亭子,笑說︰「你娘見李少爺沒信來,你也沒信去,心里著急,這才讓我傳個話,那日只是吃個飯,今日時間長,可有時間好好相處,李少爺的人品真的不錯,京城那麼多準備科考的學生,他肯定是數一數二的了。」

霍小玉更覺奇怪,鮑姑姑平日講話很流暢,這幾句話卻怎麼听怎麼別扭,各種不順,肯定有鬼。

掀開桌上的八寶盒,拿了塊涼糕——早上沒吃,面對李益她也無法放開懷吃,喝了兩口粥就沒胃口,現在餓死了,先墊肚子再說。

又撿了塊蓮花酥,吃完,拿起丫頭奉上的手巾擦擦手,這才準備要問問兩位大娘在搞什麼。

「你們倆一個是我娘,一個是我鮑姑姑,是我最親的兩個人,我也不跟你們迂回了,這番安排,一定不會只希望我多跟他認識,但不管你們是看中他的錢財,還是將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服侍他,我寧願出家,也不想服侍他,不管是姨娘還是正妻,我都不希罕。」

被白了吧。

肯定很白了,因為鄭氏跟鮑十一娘的臉同時綠了。

鄭氏先開口,「玉兒,你怎麼這麼說呢,你也二十歲了,過去是娘耽誤了你,現在我身體已經大好,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你該找個人家,結婚,生子,女人啊,一個人是不行的,身邊還是要有個男人。」

「誰說一個人不行,我不就挺行?我有宅子,還養了下人,出入有人伺候,哪里不好了,男人有什麼用啊,霍家四個男人,哪個有用了?霍文濤的嫡子霍願偏寵姨娘,姨娘恃寵而驕,居然跟正妻杠了起來,弘國公上門給嫁為正室的女兒討說法,娘你猜怎麼著,霍願听到風聲居然先溜了,霍文濤說男人不管後宅,跟著跑,留下大太太齊氏面對怒氣沖沖的弘國公夫妻,大太太只好打死那姨娘給弘國公看,隔天兩父子才回家,面對弘國公,什麼也不敢講,就只會欺負姨娘跟妹子,姨娘再不長眼,也是霍願寵出來的,知道女人被母親打死,屁也不敢放一個,乖乖去跟正妻認錯,一定要男人干麼,霍家除了爹爹,哪一個不是混帳?」

霍小玉自小餅的是嫡女待遇,嬌寵萬分,是故脾氣其實並不好,只是吃的既然是溫柔生意,有人在的時候也就盡量克制,讓自己何時何地都是一朵解語花,鄭氏自然明白女兒這脾性,倒是鮑十一娘第一次看到她這樣子,楞了一會才回過神。

「玉兒,話不能這麼說,人總有分好人壞人,你那幾個哥哥是不象話,但不代表全天下的男人都不象話,你娘希望你有個歸宿,也不能說她錯了,哪個母親不希望女兒有人照顧,講直白點,你的親戚都不算親戚,萬一將來我跟你娘走了,你可怎麼辦。」

霍小玉聞言心軟,低聲道︰「那娘跟鮑姑姑便想辦法陪我久一些。」

那些幾代傳承的大醫館怕得罪霍家,都不敢到她這出診,請不到好大夫,母親身體始終好不起來。

多少錢的藥她都能買,但是藥方卻不是她花錢就能買到。

鄭氏苦笑,「這哪是娘可以決定的。」

「玉兒,鮑姑姑這便老實跟你說吧,李少爺是你娘托我找的,雖然不知道你到底不喜歡他哪里,可當初他也不是請了就來,花了好些時間呢,你寧願相信柳大娘,也不肯相信自己的親生母親嗎?」

「講到這,我可想起一件事情,我們搬入古寺巷後,娘從沒出過這宅子,怎會知道李益這人?」

鄭氏嘆了一口氣,「是故人。」

是故人?莫不成爹爹跟娘提過?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可能了,爹爹跟娘提過雲州有個小柄生,然後她這幾個月在找良人,娘也許想起那小柄生的年紀,請了鮑姑姑去打听,一打听,發現這次應考的還真有此人,想起爹曾夸過他,這便想把女兒托付了。

這李益雖然跟以前不大一樣,但一個人喜不喜歡自己,要分辨起來卻也不難,霍小玉知道,如果她肯,他一定肯。

只是,這次她不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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