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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妻鎮後宅 第2章(2)

對不爭氣的世家子弟來說,家里出了這樣厲害的女兒,真的該死。

看她眼神,似乎早知道自己是誰,但那恭喜淡淡的,笑容也淡淡的,沒討好,沒拉交情,老實說,還挺新鮮。

「竟然是我娘找李少爺,卻不知道鄭家同李少爺怎會有關系?」

「這事我不好說,請姑娘親自問母親吧。」

霍小玉聞言,便也沒在這問題上深究,重新換過茶葉,「李少爺兩個月前就來京城,雲州距離此地千里,至少得行上一個月,如此算來,李少爺是在大雪時節出發,積雪難行,怎不等到春暖花開再走?」

春暖花開再走,如前一世一樣,會在夏天到達。

若是一切照舊,她有自信能躲過那劫,但既然連相遇時節都不同,她實在不知道後面還會有什麼在等著她。

「原本打算清明過後才走,但剛好有人約我同行,貪圖有伴,這便提早了。」

「李少爺提早出發,夫人肯定舍不得了。」成婚就好了,成婚就好了,希望他這時已經娶了盧家表妹。

「我尚未成婚。」

「那,肯定也有姑娘等著少爺衣錦還鄉。」還沒娶親沒關系,跟盧家表妹訂親也是可以。

「我也尚未訂親。」

好吧,總之,自己留意就行。

既然知道此人不能信,總不可能還笨第二次。

眼見李益的神情已經開始打量,霍小玉定了定神,不討論婚事了,開始跟他討論其他。

迸詩,策論,最近幾年有名的文章,乃至天下大事她都能說,但知道他愛听,所以不想講,怕又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最討厭游記,土方志,各州甚至是鄰國的異人軼事,覺得那些東西難登大雅之堂,真正的文人雅士,可不會去提「南磷國有個能舉起三百斤鐵石的大力士」,「西瑤國的皇後出身時滿室異香」這種話題,所以霍小玉把話題都放在這上頭。

和州有座鴛鴦湖,夏日長滿荷花,但水又清可見底,南磷國的貢豬據說山泉山菜喂養,春州的赭石雖然出名,但好石難得,听說方大人弟弟的絲湖莊跟汪大人堂兄的錦繡閣,兩邊搶一塊難得的赭石,鬧到皇後娘娘那里去了。

以前自己縱論天下,論得李益對她刮目相看,十分傾心,現在她便說這些端不上台面的東西,讓他倒胃口,她不招惹他,他又覺得她粗俗,那就兩相安了,他高中後娶他的盧姓表妹去,她繼續在京城過她的日子。

那混蛋果然听得表情怪異,不多時,鮑十一娘出來,「讓李少爺久等了,我們這就走吧。」

轉身又跟霍小玉說︰「夜涼了,早些睡。」

這兩句話雖然簡單,但卻十分真誠,她點點頭,「鮑姑姑回家後也早些歇息。」

迸寺巷窄,李益的馬車進不來,鮑十一娘自然也是把自己的車子停在巷外。

此刻兩人一前一後朝巷口走去,鮑十一娘笑說︰「小玉也是能說詩論文的,大抵是知道公子才學驚人,心里有了約束,這才盡說一些閑談,她平常是很少提這些的。」

鮑十一娘其實只在鄭氏的房間待了一會便出來,因為有心讓李益與霍小玉獨處,于是一直站在游廊轉角處等。

心想,小玉既然有母親的美貌,又有霍大人的聰慧,肯定能抓住他的心——嫁妝拿到了,年紀也不小,女人還是該找個歸宿,對方有才有貌,若他能收了這孩子,那小玉肯定能享福。

鮑十一娘等的是男子吟詩稱贊女子,女子送男子手帕這等風流事情,卻沒想到小玉不提詩句文章,不提天下民生,僅說一些茶館話題,連搶赭石這種後宅丑事都拿出來,趕緊出現打斷。

「我這佷女是溫柔過頭,怕是公子連年讀書疲累,所以不提功課,講些笑談,好讓公子舒舒心,公子可別覺得她說話粗俗,被冒犯了。」

「不會,我覺得挺好。」李益語氣頗為輕松,「要論詩論文,有的是地方,既然是閑走,就不想听那些,她說那些異人軼事還不錯,听著有趣,聲音也好听,不瞞你說,跟我說話不發抖的年輕女子,目前為止只有她一個。」

「哎,是嗎?」鮑十一娘笑顏逐開,「李公子的見識果然跟我這婦人不一樣,倒是我多想了。」

男人聞言,微微一笑,

那當然,他見過的事情可多著了,哪里是她能比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霍小玉還挺不錯的。

李益,是李益,也非李益。

他原是仙界的生肖猴仙,日子過得挺美,沒想到玉帝要重新排過生肖輪,而且這次不是個人賽,是團體賽,讓他們得找隊友。

玉帝讓他們進仙書中找人,事關先後排名,排名就是面子,誰也不想馬虎,為了公平,大家都同意進同一類型的書,但要進哪類書,卻是各有意見,吵了幾日,終于決定了,一起進「古代傳奇故事」中找隊友。

他原本選擇進入排列第五十九本的《蘇軾傳》,以成人真身與蘇小妹認識,他喜歡蘇小妹的聰明,蘇小妹也肯定會喜歡聰明的他,兩人攜手過完人間,接著回天庭,豈不美哉。

哪知這一區竟是「偽傳奇故事」區,第五十九本書根本不是《蘇軾傳》,而是偽《霍小玉傳》……

他一睜眼,就是個嬰兒,一堆人逗弄著他,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十郎」,「十郎」,一聲又一聲。

雖然一開始發現自己鑽錯書,有些驚訝,但隨即便接受了,這肯定是那些仙人的惡作劇。

現在的他是李益,是雲州洛縣李家的長孫。

李家世代為商,是雲州一富,老太爺已經過世,家中最年長的就是李老太太,下來是李老太太的嫡長子李正道,李太太盧氏,至于李正道的兩個庶弟,在老太爺過世後便分出去了,是故李家只有嫡長子這一脈。

盧氏第一胎是女兒,李家還能忍,第二胎又是女兒,李正道跟李老太太的臉色就難看了。

人丁單薄,媳婦肚皮又不爭氣,要不是看在李盧兩家淵源極深,第一胎是女兒就會納妾了,還讓你等到第二胎。

盧氏不得已,只好親自幫金魚跟錦鯉這兩丫頭開了臉,讓她們伺候丈夫去。

金魚與錦鯉運氣都極好,伺候李正道不過兩三個月,先後有了,李老太太跟李正道都很高興,盧氏雖恨,但礙于婆婆與丈夫,卻也只能悉心照顧。

年底,兩人先後產下孩子,錦鯉先生了一個女兒,盧氏才剛松一口氣,沒幾天,金魚在大年初九開始陣痛,初十那天,生了個兒子。

李正道喜形于色不說,李老太太也年輕了好幾歲。

李家總算有兒子了。

銀子大把大把賞下去,盧氏的盛枝院上上下下都全力伺候這個小祖宗,滿月那日,家里更是大肆宴客。

金魚立了大功,自然不能再在盧氏的院子當丫頭,李老太太親自跟盧氏要了金魚的賣身契,讓人去官府消了奴籍,恢復姓氏,又整理出一座兩進的新院落,開了庫房,搬了不少好東西進去,李正道親自題了字,良福院,金魚從賣身丫頭一躍而成雲州大戶的左姨娘,而她生下的兒子,就是李益,益,諧音一,意思是李家的第一個兒子,想藉著這小娃的好兆頭,再來李二,李三,李四,由于是初十出生,小名十郎。

既然丫頭肚皮爭氣,李老太太又作主抬了花羅,半年多過去,花羅沒動靜,錦鯉卻又懷孕了,以為花羅是個不下蛋的,沒想到錦鯉八九個月時,花羅有了。

錦鯉生了李爾,隔年,花羅生了李參,跟左姨娘一樣,兩人也都除了奴籍,恢復原姓氏。

錦鯉成了田姨娘,帶著女兒李梅婉與兒子李爾住在豁心院。

花羅成了周姨娘,帶著李參住在文照院。

李家的大太太盧氏,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三個姨娘都有兒子了,李一李二李三,而她這個正妻卻只有兩個女兒。

是,女兒是懷胎十月來的,但是,女兒能做什麼?

梅雪跟梅艷再可愛,將來都會嫁人,大紅花轎過了門,就是別人家的人了。

到時候這個家只剩下她還有庶子,庶子怎麼會孝順她,怎麼會听她的話,昔日她是小姐,金魚錦鯉花羅是奴婢,可等到女兒都出嫁,誰是小姐誰是奴婢就很難說了。

她現在只有一個選擇——把姨娘的兒子抱過來自己養。

李益三歲多,已經懂事,認人,不列入考慮,李爾一歲,李參剛出生,比較起來,李爾當然是第一人選。

一歲了,習慣都已經知道,比起新生嬰兒的瞎子模象要好照顧。

于是,盧氏行使了正妻嫡母的權力︰自己養庶子。

田姨娘雖然不願意,但也沒辦法,大黎律法如此,別說只是商戶,即使是後宮,皇後娘娘想養誰的兒子,就養誰的兒子,因為她是正妻,女人堆里,她說的就是律令。

生不出兒子的大戶太太,誰不養庶子,李老太太沒反對,李正道也沒反對,于是尋了個天晴的好日子,李爾以及他的女乃娘丫頭,全部從豁心院搬到盛枝院,田姨娘以後想看兒子,還得盧氏點頭。

不知道該說李爾運氣不好,還是盧氏真沒有兒子的命——李爾原本十分活潑,食量極大,進入盛枝院當晚卻拉了肚子,盧氏拷問了兩個女乃娘,以為她們亂吃零食害李爾生病,女乃娘卻大呼冤枉,說她們一整日下來午飯晚飯宵夜,都是規規矩矩吃大廚房出的菜,盧氏卻是不信,各打兩板子,又讓嬤嬤看著,不準她們吃廚房以外的東西。

棒天是高家錢莊娶媳婦的大日子,盧氏早早準備好便出門,回到家已經黃昏,嬤嬤來說,今日一整天都盯著女乃娘,真沒亂吃,但二少爺還是拉肚子,問說要不要請大夫?

盧氏猶豫,外頭天都黑了才要大夫,一定會驚動婆婆跟丈夫。

這孩子白白胖胖,在豁心院住了一年都沒事,才到她這邊就要請大夫,婆婆會怎麼想,丈夫會怎麼想?

還在猶豫,嬤嬤卻慌忙來報,二少爺吐了。

這下不用猶豫,趕緊派人去請大夫。

李爾這病來勢洶洶,不過幾日,小娃兒就沒了。

李老太太跟李正道心痛無比,田姨娘更是哭暈了一次又一次,比父母早走的不孝孩子,喪事只能潦草帶過。

喪事過後,李正道開始追究原因,知道兒子第一天就不舒服,盧氏卻沒請大夫時,氣得一言不發,轉身就走——若不是念及盧太爺對自己的父親有救命之恩,他會直接休了盧氏。

二十幾年前,李太爺曾經上京考拔萃科,在客棧病倒,眼見主子病得厲害,伺候他的兩個下人居然卷走全部的金銀跑了,剩下兩個老實的陪著,但老實也沒用,因為沒錢。

當時,盧老太爺剛好也住在同間客棧,目睹了掌櫃把人往外掃的那幕,于心不忍,替他們結了一個月的房錢,又拿了三兩銀子給年紀較小的僕人,讓他回家討救兵,至于跟在李太爺身邊照顧的,則給了十兩銀子。

等李太爺被家人接回洛縣,身體養好,找到恩人,已是一年多後的事了,兩人相談甚歡,給孩子定下了親事。

李正道自小知道未婚妻的父親對李家有恩,因此對她十分寬容,別人家都是正妻生下女兒,立刻納小妾了,他還等到盧氏生了第二胎,他自問沒對不起妻子,卻沒想到她居然連孩子病了,都沒請大夫。

李正道後來再也不去盛枝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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