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了好幾天，叢大勇硬是沒能進入明天晴的家中一次，他的形貌也越來越像個乞丐，偶爾明天晴外出，他也只敢遠遠的跟著，怕自己一身髒污褻瀆了她。對于街坊鄰居的憐憫，他幾乎已經麻木，而大街上不知道的民眾還多次將他當成了登徒子追打痛罵，不過明天晴並未替他說一句話，完全無視後頭的喧鬧混亂。

但他仍然沒有離開，只為了表達心中對所愛之人的愧疚及不安。

畢竟，明天晴再沒多久也要臨盆了，卻又因為天晴茶棧的事忙進忙出，很容易出意外的，他要寸步不離的守著，這不僅是心意，更是責任。

就在這一陣子，遠在北方的皇宮里流行起了異族作物做成的點心，尤其是皇帝，幾乎到了餐餐沒有那些點心他就不吃的地步，連皇上都這麼棒場了，下面的人自然也要高聲附和，尤其異族點心確實口味獨特，百吃不厭，很快這陣風氣就刮過了整個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對于這種情形最不開心的，自然就是想要從中牟利的李永了。或許是叢大勇小看了他的能力，更或許是明天晴低估了他的貪念，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正無聲無息的席卷而來……

同時在臨川城東，明天晴的家門口，一尊像極了深山野熊的男人宛如石像般杵在一旁，動也不動。

突然間，他轉了一個方向，目視著一個身著便服的男人，策馬朝他直直奔來。

兩人距離約有幾步之遠時，那男人飛身下馬，正好半跪在叢大勇身前，尊敬地行了一揖，之後揚聲說道︰「奉呂大將軍之命，前來送交兵符，叢副將請查收！」

此人聲音之大，張揚地體現了軍人的雄壯與威嚴，卻讓叢大勇整個人差點沒氣歪了臉。

他送去給老長官的信終于有回復了，顯然呂大將軍給了他可以調動附近兵馬的兵符，可是這個送信的小兵卻幾乎毀了他的追妻大計，畢竟明天晴對軍隊可是反感得很，且她在里頭沒理由听不到。

「你可以不用這麼大聲。」叢大勇咬牙切齒地說。

「啟稟叢副將，這是規定！」小兵聲音一如往常的洪亮。反正這不是什麼秘密任務，不必偷偷模模的，在呂大將軍的麾下，就是要越囂張越張狂越好。「請叢副將查收兵符！」

叢大勇的臉部抽搐，都不知該伸手接過兵符還是出手打昏這小兵。這一接就等于承認了自己副將的地位，名正言順的官復原職，其它的手續呂大將軍會替他搞定，可是同時，明天晴可能永遠再不會理他。

但是不接呢？這兵符是他自己討來的，擺明了拒絕呂大將軍，難道他叢大勇耍著人玩？

這下陷入兩難，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叢大勇尷尬不已，不知有什麼方法讓兩方面都滿意，只能說是自己活該啊……

就在兩方僵持之下，忽然不遠處幾個人慌張狼狽地跑了過來，依叢大勇的眼力，很快就看出領頭的是張三，而跑在後頭的是枯樹村的人。

幾人氣喘吁吁地沖到了叢大勇面前，不待他問話，張三已急忙道︰「大勇……快……有流寇襲擊我們枯樹村了！」

「什麼？！」叢大勇臉色大變，「說清楚一點。」

「村子里的人方才來店里搬救兵。」張三順了順氣，指著後頭的村民很快地解釋︰「有流寇殺入村子，搶我們的作物，幸好先前有搭起了堅固的圍牆，現在有力氣的都先去抵擋了，但怕擋不久啊！」

叢大勇的心沉到了谷底，目光望向了身旁小兵手上的兵符。饑荒之年流寇四起，現在只有調兵才能抵擋，但是他的天晴，他的幸福……

一直緊閉的大門突然打了開來，明天晴一臉凝肅地出現。叢大勇沒料到這接二連三不知是驚喜還驚嚇的事接踵而來，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反應。

「接過兵符，快去救枯樹村！」把一切都听了個清楚的明天晴，廢話不多說直指重心，「這是你身為一個村民的責任，更是你身為一個副將的責任！」

叢大勇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大義為先，即使她還在生他的氣，即使他這一接兵符，可能之後就要遠赴邊關，她卻寧可放棄她的堅持，就算犧牲的是她的幸福。

此時的他說不出自己有多麼感動，她真的了解他、體諒他，在這種緊要時刻絕不會為難他，這般明理的妻子，這般重義的妻子，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擁有？

「謝謝你，天晴，謝謝你！」

他再也忍不住涌出心頭的情感與激動，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擁入懷中，不顧旁人的眼光。

「這次我相信你能以一擋百，你要打勝仗回來，我們還有很多帳沒有算。」明天晴沒有推拒，現在不是露出那種小家子態的時候。

「我會的！天晴，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叢大勇深深的閉上眼，享受這最後一刻的溫柔，待他再睜開眼，已然化身戰場上無情又冰冷的殺神。

叢大勇再無猶豫，接過兵符，吩咐了那小兵另尋馬匹前去調兵，自己則騎上了那小兵的馬，急忙奔向枯樹村。

明天晴望著他的背影，心里卻像是被掏走了什麼，目送過他這麼多次，這次卻是最緊張，又最心酸的一次。

流寇殺進了枯樹村，卻並沒有如平常一般見人就殺，而是見一個壯丁抓一個，頑烈抵抗的就打昏。此外，他們很仔細的搜遍了村里的房舍，有儲糧的就全部搬出來，沒有的就燒掉，幸好田里的作物才剛下種，全埋在土里，才能躲過他們的魔掌，而種種行動足見這群流寇是來搶人、搶糧的。

悲慘的哭聲及慘叫聲四起，映在火光之中，雖然沒有血流成河，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園被毀、親人受傷，也稱得上人間煉獄了。

叢大勇趕到枯樹村時，看到的就是這場面，一時間目訾盡裂，掄起一把刀便殺了上去。

那群流寇原本還不以為意，隨便來了兩個人要打發他，但只是眨眼的時間，那兩人居然被打飛，而且倒地後便完全沒了意識，其它人心知來了個高手，交換幾個眼神後，齊齊朝著叢大勇殺過去。

叢大勇不愧是軍中的殺神，即使有兩年的時間沒有上戰場，面對比他多出十倍的人馬卻依然不懼，那悍勇之氣非但犀利如舊，甚至更加沉穩果斷，幾十個打一個的局面硬是讓他扳成了平局，敵人的數量還不斷的減少當中。

終于這方激烈的戰斗引起了流寇主力部隊的注意，朝這里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卻沒有一人能將叢大勇壓制下去。

每一次閃身都是千鈞一發，每一次揮刀都是以一擋百，叢大勇即使再勇猛，也有氣力耗盡之時，尤其對方用了一種車輪戰的打法，磨也要磨死他。枯樹村里還有力氣抵抗的男人們見狀，也拿著鋤頭鏟子前來助陣，叢大勇一邊抗敵，一邊簡單地指揮他們合攻之法，居然也和流寇們周旋起來。

「只要再撐一盞茶的時間就會有軍隊支持了！」叢大勇鼓舞著村民們，一邊揮刀砍倒一個敵人，像是在證實他說的話。「我叢大勇沒吃過敗仗，這一次也不會，大家撐住！」

「大勇，我們相信你！你一定能帶領大家保住我們的村子！」村民們听了他的話，個個都像吃了大力丸，突然又精神抖擻起來，掄起鋤頭虎虎生風。

叢大勇那威武勇猛的態度讓所有的村民都充滿信心，沒有人知道他透支了體力殺敵，也沒有人知道他是靠著意志力撐住不倒下。

終于，遠處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叢大勇立刻認出了這是軍隊的聲音，但他並沒有立刻松懈，反而刀勢越顯凌厲，一下子砍翻了好幾個人，也激起了村民們的武勇，用盡最後一絲體力留住敵人。

而流寇們一听那由遠而近的澎湃聲勢，不由得臉色大變，果然立刻奮力抵抗起來，幸好叢大勇對于敗軍的心態知之甚詳，及時抵擋，根本不給他們逃離的機會。

接下來的事不用說，在正規軍隊的鎮壓下，幾乎只花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就讓所有流寇伏法。村子里沒有人死亡，但許多頑抗的村民被打得要死不活，老弱婦孺也多有受傷，房子被燒毀了好幾間，田地也被踐踏得亂七八糟。

原本就不甚富足的枯樹村，現在更是差點成為廢墟，許多村民看著這一幕，都默默流著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重建。

由于來襲的這群人有組織、有目的，顯然不是一般的流寇，叢大勇很快便審問出來他們的幕後主使者是誰，而在知道了一切後，他臉色大變，顧不得自己身子已經要累垮，馬不停蹄地又帶了幾個人急奔回臨川城，沖向家中。

在他百般敲門都沒人應門後，叢大勇更緊張了，直接破門而入，果然見到所有家人被逼到了牆邊一角，居然連明天晴都在其中，而一群同樣持著刀的流寇中間夾帶著曹慧心，正要離開。

一切不言可喻了，原本在枯樹村里，听到搶村子的主謀是李永時，叢大勇便懷疑曹慧心是否也是共謀之一，那這樣家里就危險了，回家的路上他雖然心急，卻也抱著一絲希望，暗暗期盼只是自己太多疑，但如今眼前的畫面讓他知道，他錯了，而且是從一開始就錯得離譜。

他目光掃過所有家人，確認每個人都無大礙，之後走到明天晴身邊上下打量，直到確定她毫發無傷，才松了口氣。

曹慧心一見到他，以及他身後的幾名士兵，就知道事情敗露了，何況就算他現在沒搞清楚狀況，等一下叢家人也會告訴他。于是她拿出那唯一的一招，一臉泫然欲泣地求情道︰「大勇，我並沒有傷害你的家人，看在最後的情分上，你能讓我離開嗎？」

「為什麼？」叢大勇沒有回答她，反而很灰心地道︰「我真的相信你的話，為什麼你要騙我、算計我？」

「大勇，我也是被逼的，如果我不听李永的話，他會殺死我的，我……」曹慧心落下了幾滴淚。

叢大勇定定地望著她，「你真的認為我有那麼傻，還會再相信你的話？」

天晴說得對，女人，果然是很會演戲的！

曹慧心的臉色變了變，最後她放棄了偽裝，哭喪的表情化為冷漠，以冰冷地語氣說道︰「我差點就成功了不是？若非你這聰明的妻子利用皇宮的勢力，讓李永的計劃無法實施，李永也不會鋌而走險，只不過我們錯估了形勢，沒料到京里的壓力比想象中還大，軍隊居然來得這麼快！」

原來李永知道異族美食成為皇宮的新寵後，便明白這些作物很快就會推廣到京里，甚至整個天下，他如果不搶在這風潮興起時先佔個大頭，什麼利益都別想得到。

明明他就是先得到消息的人，如何能夠放棄？于是他等不及與叢大勇再磨下去，直接派人到枯樹村搶人搶糧，準備另闢一個地方來種這些作物，即使未來皇室介入後他不可能壟斷整個市場，但整個天下都需要靠這些糧食度過饑荒，他只要佔了先，有一定的生產規模，還怕銀兩不滾滾來？只不過他無權調動官兵，也不方便這麼做，什麼一千精兵都是騙人的，只能花一番好處買通一群流寇，讓他們去處理。

但也因為流寇沒有所謂的忠誠，兵敗叢大勇後，人家只是隨口一問，他們就全招了出來，李永勾結流寇襲擊百姓的罪名是坐定了，要是被有心人士一炒作，說不定還會成了造反呢！

而曹慧心原想趁著枯樹村滅之前先離開叢家，卻被明天晴帶著叢大孝及叢敏回家制止，幸好李永還不算太絕情，之前就吩咐幾個流寇來帶她走，只是被叢大勇撞見，功敗垂成罷了。

「你這麼做，難道不怕傷害了小昊？他可是你的親生兒子！」叢大勇最氣的便是這點，她利用的是所有人的親情！

「如果不是因為小昊，我早就讓人把這屋里所有人都殺光了。」說到底，曹慧心還是存了一絲惻隱之心。

在旁一直沉默的叢小昊已經上了幾個月的學堂，也懂事多了。他听懂了大人們在說什麼，突然小嘴一扁，抖著唇嗚咽道︰「她……她不是我娘！我娘會教我讀書，陪我說話，跟我一起玩，她不是我娘！」

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吶喊出來的，那種心寒到底切割至親的心酸，連大人們听了都不禁為之鼻酸。

而叢小昊的下一步更是令人意想不到，他居然一把抱住身旁明天晴的大腿，哭嚷著道︰「小娘才是我娘！小娘才是我娘！小娘你不可以不要小昊，不要再跑掉了……唔唔唔……」

明天晴一听，心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她挺著一個肚子無法抱住小昊，只能扶著他的背，一手模著他的頭。「乖，小昊，娘不走了，你本來就是娘的孩子，娘絕不會不要你的……」

母子倆親情慰藉的畫面，感動了所有人，連那些流寇都忍不住為之動容，畢竟他們會淪為盜匪，也是時勢所逼，否則誰不想好好做人？

曹慧心別過了頭，故作無視地道︰「當年我為了榮華富貴拋棄這個家時，我已經不認為我有資格當小昊的娘了。」

「所以什麼你為我叢家犧牲，被李永脅迫，都是你編的故事，你……你真的太自私了！」這次說話的是林氏，在這瞬間她幾乎老了十歲。她自以為是的憐憫，自以為是想替孫兒留下娘，卻差點被這頭白眼狼給反噬。

一雙老眼通紅地望向了明天晴，林氏啜泣著道︰「天晴，是我對不起你，你這麼好的兒媳婦我不懂得珍惜，居然還害得你和大勇吵架……」

「娘，沒關系的，你也是為了小昊和大勇好，我明白的。」身為一個母親的私心，明天晴不會比此刻更了解了，如果換成了她，有什麼事是對小昊有利的，她也會毫不考慮的去做。

曹慧心面無表情地掃過每個人的臉，看不出她是慚愧還是沮喪，卻是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冷靜地道︰「你們就沒想過李永遠在京城，是怎麼知道臨川城這麼遠的事？其實是叢大忠及叢大義去和他告狀的。當年李永看上了我，也是這兩兄弟牽的線，讓我成為他的小妾，他們就巴上了這座靠山……該說的我都說了，看在我們過去的情分上，大勇，你能讓我走嗎？」

明天晴看著叢大勇，林氏也看著叢大勇，每個人都看著他，沒有人會再給他任何意見，左右他的決定。也就是說，他現在說出來的話，絕對是他內心最真實的反應。

叢大勇表情復雜地看著曹慧心，又看了看明天晴，最後鐵了心道︰「我的仁慈曾經傷害了我最愛的妻子，更差點害了我的孩子，險些讓我的家庭破碎，這次我不能再做濫好人，我要顧及天晴的感受，顧及所有家人的感受，同樣的錯我不會再犯了。慧心，我不會親手對付你，但你做錯了事，我也不能因為私心而縱放，一切按照律法走吧，你該負的責任，該擔的罪行，自有官府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