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了的點頭。「先前父親應允孩兒的事可還作數?」
「你是說?」他一臉納悶。
「我的婚事。」攸關他的一生。
「你的婚事……」他低吟著撫弄垂至胸口的長須,靜默了好一會兒,隨即發出低沉的笑聲。「你還是不死心,想要娶這幾年突然發大財的朱家二女兒?」
「是的,她是孩兒心之所系之人。」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心之所系呀!年輕人的少年情懷,真好……」他幽遠的眼神似是飄遠,若有所思的像在懷念什麼。
王至誠畢竟也年輕過,有他口中的少年情懷,只是不能宣之以口,那是他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
「父親……」
他輕笑地正視兒子已然長成的面容,與他十分肖似。「別急,春闈的事準備得如何?」
「約有七成把握。」他不敢說死。
「七成……」他思忖。
「孩兒與你約定的是百名以內,只要在榜上就不算違背當初的話。」只求上榜,不求高位。
狀元、探花、榜眼他不做多想,槍打出頭鳥,中庸即可,明哲保身,朝廷的動蕩不是他能管的。
「是呀!百名之內,那年我是一百七十二名,考中同進士,你堂伯父明白的告訴我最多止于七品官,不可能再進了,我想也該心滿意足了。」他不能強求太多,他的能力就在那里,想爬也爬不上去。
「可是你不同,你比為父強,是根苗正的好苗子,一番細心栽培後必成大器。」他會超越他,如果他想要。
「我志不在此。」權力和高官不是他追求的。
王志誠深瞳一眯,似失望,又似釋然。「也好,這條路不好走,跌跌撞撞一身傷痕,你有先見之明。」
「我會當官的。」這是他的自我期許,他想知道自己能做到多少,又會受到多少挫折和阻礙。
「我知道,你是我兒子。」看著親兒堅毅的神情,他又笑了。「那丫頭同意了嗎?她好像很戀家。」
「孩兒會說服她。」她只能跟他在一起,她是他的。
「好吧!年後我會去提一提,成不成看你運氣。」日子過得真快,他的兒子都快成親了……
秀茹,你嫁得好嗎?說要娶你的承諾我做不到,請你原該我的懦弱,我得先盡孝道才能考慮到自身……
窗外梅樹染上一抹紅,王至誠輕聲一喟。
「過年後就啟程到京城應考?」
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待不到一個月又要遠赴他鄉,連個年都沒法好好過,他是在鞭策自己還是考驗她呀!看彼此的心是否堅固,能不能應付同富貴共患難,兩情不離。
看著他已月兌離稚氣的俊逸臉龐,曾幾何時他消瘦的肩膀也有男子的寬厚,堅挺結實起來了,有著彷佛能包納萬物的胸膛和挺直的背脊,挺然卓立,豐姿颯爽,清透氣度如玉質般高潔。
若說並無牽掛是騙人的,知道他要走,一絲依依不舍油然而生,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朱小蟬很不想去計算他何時歸來,可是腦子里卻自動盤算來往日期,若無意外的話,短則半年,長則近一年才能見到面,遙遠的路程阻隔著千山萬里,相思難寄。
唉!如果取消了科舉該有多好,像她那年代用人民的意見來決定誰當官,以出生地來定勝敗,不用千里迢迢趕考。
「你嘆什麼氣,人家說嘆一口氣老一歲,來,讓我瞧瞧眼角的細紋又長了幾條,年歲大了總嘆氣,老得快。」她雙眸像瓖嵌在綠林中的湖泊,水亮亮的真好看,似波光瀲濃。
一听他的取笑,朱小蟬氣呼呼的朝他小腿一踢。「你才年歲大了,我才十五歲,花骨兒似的小花苞,正等著綻放,我青春貌美,膚若凝脂,玉筍一般雪女敕呢。」
「好,是我年歲大了,想娶老婆了,再不娶就老了。」他自嘲垂垂老矣。
「想娶就娶唄,干我什麼事,沒人綁著你手腳不讓你娶。」他這年紀娶老婆養得起嗎?她惡意的想著。
「所以小蟬妹妹是同意嫁給我了,我們琴瑟合鳴,共度白首。」王秀軒笑著執起她的手,輕握。
沒有忸怩,只有瞪圓杏仁似的黑眸。「你娶老婆與我何干,看著我小就想佔我便宜,心眼壞。」
「因為我只要你,有你相伴,此生無憾。」她是他心中的野草,瘋狂亂長,佔滿他整個心窩。
這話一出,難得的,自詡「年長」的朱小蟬也會面色微紅,手心還熱熱的。
「沒有亂七八糟的小妾、通房?」
「我敢嗎?家有悍妻。」他笑著說起俏皮話。
「誰悍了,你想娶幾個就娶幾個,誰管你死活。」這世上又不是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天涯何處無芳草。
朱小蟬自認對他有情,那是青梅竹馬自小累積的深厚情感,在她的心里,他是擁有個小小角落,但是還不到生死相隨的地步,會有難過,會有不舍,會有他破壞兩人永恆的氣憤,可走過了,那份深情也就淡了,她會繼續往前走,把錯過的風景再復習一遍,學會珍惜。
她的腦海中不存在從一而終的觀念,這個男人不好就扔了吧!她努力過,用心去經營,結果不如人意也沒辦法,她不會用自己的一生去賭這男人會不會變好,她沒有慈悲為懷的聖母情結。
「別說幾個,光是我們之間多出一個,你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休書往我臉上扔,霸佔我的家產叫我滾,妒婦。」他喜歡她無容人之量,就兩個人平平靜靜地過日子。
聞言,她面上一訕,有些心事被人看透的局促。「我就是妒婦怎樣,你愛要不要,不用勉強。」
這便是自小一同長大的壞處,他太了解她了,了如指掌,她是什麼心性一清二楚,瞄不了人。
王秀軒捉住她輕捶他胸口的柔白小手,放在手心細細呵護。「是妒婦我也要,這世上只有一個亂我心的朱小蟬,我心里有你,想你給我暖被窩,生幾個白胖娃兒。」
「要是我生不出來呢?」根據穿越定律,女生不是大好便是大壞,有的一年一個像母豬似的生個不停,有的怎麼也生不出來,求神又拜佛,幾年以後什麼表妹、義妹、恩人的女兒、自幼服侍的丫鬟都來了,等著排隊爬床。
朱小蟬是悲觀主義者,習慣先把最壞的預想好,以防事到臨頭手忙腳亂,一哭二鬧三上吊叫人笑話。
說到子嗣問題,身為男子的王秀軒略頓了一下,認真地思考了好一會兒。「還有秀材,叫他多生幾個,我們可以過繼,再不濟去領養一個,咱們百年之後有人侍奉香火就好。」
他是真的不在意有無親生子女,兩個人過活也不錯,彼此相扶持,互牽對方的手,笑看日出日落。
若有一、兩個像她或肖他的小蘿卜頭更好,漫長人生中,多些孩子的笑聲也是好的,讓人不寂寞。
「要是你娘硬要你有幾個親生孩子呢!這邊塞一個鶯鶯,那邊弄一個燕燕,左擁右抱享齊人之福。」一想到做娘的非給兒子塞女人的作法她就覺得惡心,做女人的何必為難女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們不也是深受其害的過來人。
王秀軒雙臂一張將她擁入懷中。「你看,我的臂彎里只圈得下你一人,哪來的鶯鶯燕燕。」
「認真點,少打馬虎眼。」她故作惱怒,小嘴兒卻咧開的拍打他手臂,心里喜泡一顆一顆的往上冒。
雖不知他是否做得到今日的誓言,但此時的朱小蟬是動容的,為他肯用繾綣情話哄她而感動,心頭軟得像她地里種出的棉花,一壓就軟得塌了。
「那就離遠點。」他說。
她一怔。「你是說……」
「此次的科考我有七成的把握中舉,名次不會太靠前,等過了殿試後我就申請外放,我們遠遠的避開,不為誰受委屈。」她吃得了苦卻受不得屈辱,看似隨和的她有一身傲骨。
「你是為了我……」這個不知為自己設想的傻瓜呀!他不曉得他犧牲了什麼嗎?更多的責難將加諸在他頭上。
王秀軒玉潤食指朝她櫻紅唇瓣一點,如墨眸色亦加深。「也是為了我自己,母親是不會放棄掌控我的念頭,她不想父親注意別的女人,她要用我綁住案親日漸飄遠的心。」
他不會告訴她他心疼她,舍不得她早起晚睡的晨昏定省,站在母親身後像個丫頭似的為母親布菜,一站少說半個時辰,最後只能吃冷菜冷飯,只為了那該死的規矩。
而這還是在母親不刁難媳婦的情況下,要是母親刻意為難,一家的少夫人可是會過得比下人還不如,一句規矩不好便足以將人打入谷底。
「說穿了你是怕你娘找我麻煩,我了解,听說她還給你找了個溫柔嫻靜的表妹,勝過我百倍。」王夫人真是迫不及待,想先下手為強,免得兒子不听話,娶了她不中意的媳婦。
他挑起眉。「听誰說的。」
「秀材。」她不介意出賣「小叔」。
「用半只烤鴨?」他笑言。
「很好收買是吧!」朱小蟬皺皺鼻子,滿臉堆笑。
他也笑,並輕輕地在她唇上一啄,臉紅紅的有幾分歡喜,「三月二十七日科考,連考九日,我大約一月底,二月初左右便會從學院啟程出發,同行應考的同窗有七人,四月底發榜,我大概會停留到六月,等過了殿試。」
「然後等分發,再回到咱們縣里都九月了吧。」朱小蟬不想嘆息,可又忍不住輕聲一喟。
半年還是最保守的估算,若是京里的貴人對應試的學子頗感興趣,什麼菊花宴、秋賞會、圍林狩獵,一拖又拖到入冬,風雪凍路難行走,又得拖到開春,那時又有︰白花詩會,畫舫放歌,春日宴,美人圖……人離得遠,人就野了。
「我會盡量在九月底趕回來,然後上門迎娶,年底前把事辦了,過個年,咱們就到外地上任。」
他設想的遠景令人向往,听得朱小蟬都神往了,眼神如細雨迷蒙。
「真有你說的那麼好嗎?可不要到時你娘又見不得好,非要把媳婦留下來代替兒子盡孝道,讓你帶個小妾到任上服侍。」折騰媳婦,讓別的女人快活,他娘肯定做得出來。
「你會任其擺布?」她的性子可不軟。
朱小蟬把鼻頭一仰,神色焊然的冷哼。「想都別想,她敢開口我就鬧她個天翻地覆,讓她不敢留我。」
「這就是了,咱們山北村的小財迷誰敢招惹,用銀子砸也把人砸暈了,何況我申請外放可不是為了夫妻分隔兩地,有你就有我,我們是分不開的。」王秀軒低下頭,含住渴望已久的殷紅小口。
「別……別這樣,會被人看見……」她半推半就,心跳聲如雷,桃腮紅艷艷的,媚色初綻。
「這很隱密,不會有人瞧見,我專挑這兒。」行事正直的君子也會情難自持,想一了私心。
柳鎮之所以命名為柳鎮,主要是鎮外有條長達十里的垂柳堤防,堤岸旁植滿上千棵楊柳,不分春夏秋冬,柳條低垂著,任那東西南北風一吹,柳條兒輕擺。
正處融冬時節,水量較少,水位降低,抹上一層白霜的河面結了冰,五、六個身著厚棉襖的孩子在冰上嬉戲,你追逐我,我趕著你,腳步不穩的滑成一堆,相擁哈哈大笑。
朱小蟬和王秀軒就走在一排排柳條兒搖曳的堤岸上,細細的柳條半遮半掩的隱去兩人的身影,隱約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卻不知是誰家的兒郎和閨女在此私語。
「二姊,二姊,你在哪里?出了大事兒,你……呼!呼!快出來,有大事發生……」
大事發生?
拍拍發燙的臉頰,朱小蟬羞惱地甩開王秀軒的手,兩人一前一後的從柳條兒垂落的隱處走出,迎向上氣不接下氣,身著雲白厚襖的少年。
看到他倆,朱仲夏喜得快落淚了。
「什麼事?瞧你跑得急,地面滑得很,當心腳滑。」都多大的人還這麼毛毛躁躁,少了沉穩。
「不……不好了,有媒……媒人到咱們家說親,阿爹阿娘好像應了。」這可是會出人命的大事,他趕緊來報訊。
「什麼?!」
兩人同時臉色大變。
一路上,姊弟倆都走得很快,半跑半走的快步疾行,他們的身後跟著面色緊繃的王秀軒,三人一路疾走,沒人開口說一句話。
到了朱家大宅正堂前,朱小蟬停下來喘口氣,她理理雲鬢,拍平裙上的褶痕,從容不迫的進入。
「阿爹、阿娘,听說你們替我應了一門親事。」
喜事臨門,顯然很高興的朱大壯笑得眼楮都眯了。「是呀!這是鎮上的許媒婆,她是官媒,替你媒合來著。」
朱小蟬不咸不淡的向許媒婆一頷首,繼而又看向端坐正位的父母。「不知許的是哪一家?」
「呵呵……閨女呀,你的準公婆在此呢!都不是外人,你也熟得很,快來問安。」這丫頭有福氣,能得到這一戶人家青睞,他朱家祖上墳頭冒青煙了。
「我也熟得很?」她狐疑的朝父親所指的方向一瞧,當下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同時也哭笑不得。
說實在話,她真松了口氣,白擔心了一回。
「父親、母親,你們怎麼在這里?」看到地上擺放的各式禮品,王秀軒的訝色不亞于朱小蟬。
闢媒……他爹他娘……很是詭異。
「哈哈,不就是為你這個傻小子來的,你都老大不小了,該為王家傳宗接代了,既然是你自己看中意的,爹也不難為你,找朱老爺聊一聊,看他閨女給不給人。」
「父親你……」他驚訝父親居然親自出面,還帶了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母親,兩人的神情很微妙。
「哎呀!王大人,你這話是折煞小民了,給給給,哪有不給的道理,能得你高看是我朱老二的福分,我這閨女沒別的本事就只會賺錢,你可別嫌棄。」朱大壯都成了朱老爺了,骨子里還是莊稼人的憨厚,話說得直。
「那就這麼說定了,正月初九來下聘,先把這事定下,等秀軒考完科舉後再行婚禮,你看可好?」王至誠沒有官架子,一如往昔像同住一村的鄉親,溫和親切。
「我……」王夫人想反對,但丈夫冷銳的一橫目,她話到嘴邊又縮回去,神色顯得蔫蔫的。
「好,好,就等你們來,你家公子可是秀才郎,來年肯定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