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學過?」
「我學……」他倏忽想起自己還是「失憶」狀態呢。「我不曉得,我就覺得這音樂很熟悉,手不知不覺的就能跟著彈奏了。」
「你一定是學過的。」她迅速起身讓開,「給你彈,說不定這樣你就會想起來了。」
又是墨汁、又是鋼琴,這個人該不會出身什麼上流貴族世家吧?
所以從小就要舞文弄墨,學習樂器,培養滿滿優雅氣質……難怪會拿古典音樂來當體操音樂了。
她恍然大悟。
「你沒一起彈我沒印象。」他將她拉回琴椅,「陪我一起。」
他才不要自己一個人彈琴彈上一整天,就只為了尋找他早就已經恢復的記憶。
他是為了與她更親近才坐下來彈琴的,她若離開,他在這邊敲擊琴鍵有啥意義?
他寧願跟著她四處忙,就算是拿掃把打掃,都比自己一個人彈琴來得開心。
他是典型小時候上很多才藝班的小朋友,不只鋼琴,他的小提琴跟畫畫也都學得不錯,當然他在畫畫上的天分更高。後來成為漫畫家時,母親是反對的,她覺得漫畫的檔次不夠高,不過是娛樂用的消耗品,後來他很干脆的離家出走孤身來到東京闖天下,可惜還沒大紅,父母就過世了,這是他心頭最大的遺憾。
這次來到花蓮掃墓,他還特地帶了一本「魔師獵人」的誕生圖文集,告訴母親,或許在她眼中,漫畫依然不入流,但那是他最愛的職業,能把興趣變成一生的工作,他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希望她能理解並體諒。
後來,管理墓園的工作者發現他並未打算將書籍帶走,厚顏詢問可否送給他,因為他是「魔師獵人」的粉絲,這就好像直接向父母驗證他在這行的成就,故他非常爽快的將書籍送了--不過他並未透露自己的身份,怕給父母帶來困擾。
為了加速他更快恢復記憶,管寧君只好繼續彈奏小狽圓舞曲。
他坐在她的左邊,左手也在她的左手邊按著同樣顏色的琴鍵,長指以同樣的頻率上下,像是跟著她的腳步,卻又一直保持著同樣的距離,就像小狽狗追逐著尾巴,一直一直繞著圈圈,但怎麼也追不到。
餅了一會,他忽道,「我好像也想起右手怎麼彈了。」
說著,長臂繞過她的身後,右手放到高音琴鍵上,與她按下同樣的音符。
她就像,被他的人給環抱起來了。
將長發綁成馬尾的她露出一截潔白頸項,當他環著她彈琴時,他的臉幾乎貼在她的後腦側,每一次吐氣,溫熱的氣息就拂過頸項,像情人溫柔的指,緩慢的滑過她的耳、她的頸,隱隱約約在鎖骨處停頓,然後悄然無蹤。
一遍,又一遍。
麻麻的,癢癢的,她繃緊著神經,下意識微縮起了肩膀。
小狽繼續繞著圈圈,一直奔跑一直奔跑,累了喘了,心跳加速……她就像跑得氣喘吁吁的小狽,氣息逐漸粗重,潔白的額頭上微布薄汗。
她覺得熱。
男人的氣息與體溫將她密密圍繞起來,毫不見空隙,偶爾還可以听到他在她耳旁輕聲低喃,他每一開口,灼熱氣息就撲向耳朵,她幾乎是招架無力。
當體內那奇妙的熱潮翻涌到一個臨界點,她倏地雙掌同時重重按下琴鍵,站了起來。
「你已經想起來了,我就不陪你了。」
她說得又急又快,一點都不像平常沉穩輕慢的語調。
她沒有等他回應,就急忙奔上樓梯,像剛不小心踩到了老鼠尾巴,只差沒放聲尖叫。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盡頭,荒川日才收回端凝的目光,低視琴鍵上隱隱的亮光。
那是她指尖透出的汗水。
他微微一笑,以掌掃過,奏起清新明快的「春之歌」。
春天來了,開心的談場戀愛吧!
走出傳統市場,豆大雨珠忽然兜頭打下,管寧君連忙退回出口屋檐下,抬頭望著稀落的雨珠在轉瞬間變成滂沱大雨,風強勁的吹,將馬尾吹得紛亂。
依經驗得知,這是約莫半小時內就會完全停歇的驟雨,就算等也不用等太久。
她其實有帶傘,不過是折傘,遇到強風很容易就變成綻開的大花、盛水的容器,而且她忘了多帶塊防水布蓋在菜籃車上,就算傘不因大風開花,車內的食材也會被雨水潑濕。
反正這雨很快就停,等等也無妨。
她靜靜的立著,抬頭望著下著大雨的灰色天空,雲層極低,像是觸手可及,天空的風應該比地面的風速強,所以雲跑得好快好快,像在追逐著誰。
說不定真有什麼仙界人物在雲頂上廝殺呢!
閃電忽然落下,照亮一部分天際,她微吃了一驚,雖是轉瞬間的事,卻是美得令人屏息。
有人或許為了趕時間,不顧大雨滂沱,快速奔跑在雨下,下臂徒勞無功的架在額上擋雨。
對面商店同樣有人在避雨,有的面露不耐,有的像她一樣面無表情等候雨停,有人低頭滑著手機,有人與同行者聊天說笑……
面露不耐的人的穿著像是制服,她猜他可能趕著要去上班,卻因為沒帶傘而被雨困住了,若要等到雨停,恐怕他遲到定了吧?
滑手機那個人嘴角不時開合上揚,耳上還掛著內塞式耳機,她猜他在听音樂,並跟著一起低聲吟唱,從他動嘴的頻率,不到二十歲的模樣,應該是首POPO快歌……
她靜靜的看著、觀察著,一點都不覺得無聊。
「寧君。」有人喚她。
雨聲讓這聲叫喚變得有些模糊,但是她仍可以一下子就曉得那帶著點外國口音的中文是出自何人。
她覺得,那雨是直接打在她心髒上了。
她表面若無其事抬眸,果然看到身形挺拔頎長的荒川日撐著傘小跑步從對街過來。
「你媽說你可能沒帶傘,所以我來接你。」
避寧君看了下他空空的左手,心想,他只撐著自己的傘,是要怎麼接她回去?
「我有帶傘。」她低而平的道。
「咦?」
不知是不是她錯覺,他的五官似乎稍微扭曲了一下。
「那你怎麼還在這躲雨?」荒川日納悶。
她有帶傘,那他要怎麼跟她共撐一把愛的小雨傘啊?
虧他還故意把管媽交給他的傘,遺落在玄關里呢。
避寧君自斜背包內拿出綠色小折傘來。
「傘太小,」她說,「撐不住。」
荒川日暗松了口氣。
「我這把傘被大,我們走吧。」
「還要有一支傘遮菜。」她指著菜籃車內的食材,「不然蔬菜會被雨打壞。」
「那簡單。」他拿過折傘,打開,但並未全開到底,而是依菜籃車的大小,將傘面嵌了進去。「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望著半開的傘面一會,她點了下頭。「那我們走吧。」
他與她並肩同行,傘放在兩人之間,他耐心的等待著管寧君另一邊的肩膀微濕後,才道,「你右邊的肩膀遮不到,過來點。」
她朝他靠近了些。
「還是會淋到雨。」他伸手將她勾近,大手直接攬過她的肩。「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他朝她咧出一個非常清純、無害、天真的笑容,害得她想將他推開些的拒絕都卡在喉頭,出不來了。
她左邊的肩頭就抵著他右邊的胸口,挨得這麼近,就像清早彈鋼琴時,他的體溫、他的氣息將她整個人包圍起來。
她的臉頰有些熱烘烘的,雨滴若滴在她臉上,恐怕瞬間就要蒸發了。
「這里常下大雨嗎?」為了避免她意識到他又過度親近,他迅速開啟話題,移轉她的思緒。
「最近有鋒面,常會有陣雨。」
「你鋼琴學很久嗎?」
「小學時學過兩年,中斷到這兩年才又開始學。」
「嗯我也學……我應該也學過鋼琴。」他差點又忘了自己「失憶」了。
「你應該學過。」
「這麼說來,我學過書法跟鋼琴,不曉得還有學過什麼?」他裝出思考的模樣。
「有想起相關的事嗎?」
「沒有。」他面露苦惱,「不過我彈琴的時候,腦中有閃過有人拿尺打我的手,我的鋼琴老師一定很凶。」
水眸注入笑意,「我老師很溫柔。」
「那你真是幸運。」他仰天長嘆。
「但你的鋼琴彈得很好。」
他後來又彈了幾首曲子,每首都彈得精準,感情豐富,令躲在房中的她听得都入迷了。
既會書法又會彈琴,他真是多才多藝啊。
「你都是早上練琴?」
「嗯。」
「那我們明天早上再來四手聯彈。」
四手……聯彈?
懊不會又要像今天早上一樣,兩個人幾乎是抱在一起的彈奏法吧?
她微垂下頭去,腦子內紛亂。
哪有人這樣四手聯彈的呢!
她看過的都是一人在左一人在右,這樣的彈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