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對的人,愛的人 第2章(1)

車水馬龍的中環,太陽從霧氣濃重的雲朵里射出模糊的光芒。

倪予晨和沈致杰一前一後走出飯店,計程車已在一旁等候。他先上前替她拉開後車門,坐上車前,他溫和向她低語幾句,她沒有點頭,也沒有開口回應。

沈致杰退開,看著計程車徐緩開走,帶她進入繁忙熙攘的車流里,直到消失。

他俊美的五官原本面無表情,忽然頷部肌肉抽動了下,雙眸瞳仁的顏色變得更深,仿佛他剛才一直看的不是一輛普通的計程車,仿佛它帶走的不只是一個單純的邂逅。

他把視線抽回,轉身回到冰冷豪華的飯店里。

在遠去之後,倪予晨曾從四方形車窗向外探望,然而以她的角度和距離,是再也看不到沈致杰了。

她輕嘆氣。其實,她不明白自己真實的想望,她的內心在尋找什麼。

一個半月後

台灣夏季堪稱爆熱,戶外高溫三十四度,水氣明顯匱乏。

倪予晨正在事務所會議室里開會,忽然感到一陣頭暈。她的秘書韓昌進見她臉色蒼白,忍不住必心︰「你還好吧?」

她放下原子筆,輕拂額頭之後說︰「我沒事。」

他們簡短的對話打斷了倪芯恬在台上的報告,她目光伶俐輪流審視他們,直率問︰「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倪予晨回應。

「是嗎?」眸光銳利掃了倪予晨一眼,再對韓昌進說︰「你不覺得她從香港出差回來就有些不對勁?」

「有嗎?」韓昌進狐疑看著倪予晨,微搖頭。「不覺得怪,只覺得是不是天氣太熱了,她氣色不是很好。」

「會不會是打排卵針的關系?听說打針會讓體內女性荷爾蒙產生變化。」倪芯恬拿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捏了捏眉心。

「她沒去打呀,臨時取消了,改到下周了。」點閱ipad上的行事歷,韓昌進揚眼,對倪芯恬說︰「下周三早上。所以那天會議也跟著改期,改到隔天。」

「嗯嗯。」淺頷首表示知道,倪芯恬再望向倪予晨,重復問︰「所以,你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才看起來怪怪的?」

事實上,倪芯恬是倪予晨的同卵雙胞胎妹妹,兩人出生時間僅差一分鐘。倪芯恬雖是妹妹,但個性比較強勢。兩人高中不同校,大學同屬法律系畢業,後來一起開了這間事務所,平常負責主導公司業務的是倪芯恬。

今天這場會議是公司這個月的例行性會議。

「我很好,我沒事。」倪予晨淡淡回應,把話題轉回公事上。

早先,倪芯恬正談起前兩個月倪予晨前往香港出差的case,原本懸宕已久的官司最近又動了起來。香港富婆Alice和她繼子Ben打遺產繼承官司;據可靠消息,Ben為了贏得勝訴,又加入一批新律師。算一算,台灣香港合計處理該遺產的律師高達六位。

倪家兩姊妹只負責Alice台灣資產的遺產分配官司,由于倪芯恬手邊還有兩個案子在跑,這case一開始就由倪予晨全權負責。

當對手加足馬力雇用更多律師,Alice不禁開始慌張,于是,在上次視訊會議中表明她的憂慮,不知倪予晨一人是否能勝任。

倪家兩姊妹商量後決定多聘雇一兩名律師;這兩天,倪芯恬正在物色人選,已開始電話會談,今天的會議只是將她的意見告訴倪予晨。

「想來想去,我覺得沈致杰是不錯的人選。我詢問過,他擅長遺產官司,是這領域的個中翹楚,而且今早通過電話,他對這個case很感興趣。」

乍听「沈致杰」三個字,倪予晨臉色更顯蒼白,雙眸微瞠,有些錯愕。

沒料到有人會突然在她面前提起他,而且還是自己的雙胞胎妹妹。

下一秒,她恢復鎮定,正經回應︰「我覺得有人比他更適合,我同班同學李燦,他對遺產官司也很熟悉,而且我們以前合作過,早有默契。」

「是嗎?但他沒有跨國業務的經驗。沈致杰的事務所專門處理兩岸三地的法律糾紛已經有好幾年了,他對這方面的經驗絕對比李燦豐富,加上他是系上的學長,怎麼說他都比李燦優秀。」侃侃而談,倪芯恬早就做過深入調查。

「呃?」倪予晨眼神閃爍,暗忖適當措詞撇除沈致杰加入。

那晚在香港發生的事,倪予晨想來懊悔不已,早就有不再和沈致杰聯絡的打算,遑論和他一起工作。一句話——她不能和他合作。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目光銳利瞟掠倪予晨,倪芯恬嗅到一絲不對勁。

都說雙胞胎有心電感應,雖然是無稽之談,但兩姊妹朝夕相處,一記眼神、一句話語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總之,這世上沒有人會比她們了解彼此更深。

倪予晨輕搖頭,目光瞟掠這間小小的會議室,輕松回應︰「沒什麼事,我只是想更謹慎,找合伙人必須詳加考慮,還是先好好研究,別貿然決定。」試圖轉移到其它話題。

然而,倪芯恬仍不放棄,接續這話題︰「對了,沈致杰提過上次在香港曾遇到你,他說你們聊得很愉快。奇怪,這件事你怎麼從沒提起?」

怔了一下,倪予晨已沒早先那麼容易驚慌,揚眼凝視倪芯恬,她妹妹的雙眼皮曾動過外科手術,深褶的雙眼皮,精致的黑眼線、假睫毛,配上原來就黑白分明的瞳眸,看來絕美艷麗。

此時,那雙比她美的雙眼正緊盯著她,研究審視,充滿好奇。

「沒有什麼好提的,只是閑聊。」輕描淡寫。

倪芯恬沒放過她,轉看她們的秘書,問︰「韓昌進,我姊最近幾天和江克森處得還好嗎?」

「這和公事有關?」韓昌進一頭霧水,望向倪予晨。

倪予晨立刻眉心緊蹙,淡然回應︰「會議開完的話,我要回去忙我的事了。」

「哈,果然處不好。」倪芯恬唇角上揚,揶揄甜笑。「我就說了他人很無趣,真不懂你怎麼能和他交往十年;還有,他媽媽絕對是個狠角色。」

倪予晨白了她妹一眼。這句話听她妹說過上百萬遍,此時听來卻覺更刺耳。

她選擇不理會,安靜起身,走出會議室。

斑一那年,倪予晨就喜歡江克森,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她崇拜他。江克森大她兩屆,學校赫赫有名的理科資優生,曾對外參加科學實驗,每每替學校拿獎。

為了接近江克森,倪予晨刻意加入天文社和劍道社,但高中整整同校一年,江克森都沒特別注意到她。

可能他高三那年對女生不感興趣吧,後來兩人先後念同一所大學,倪予晨就讀法律系,江克森是醫學系的高材生,在一次聯誼活動中,江克森忽然被倪予晨電到。

兩人對彼此有好感,愛情發酵之後,瞬間進入熱戀交往期,三年後又進入穩定期,直到兩年前江克森成為醫院的骨科主治,工作愈來愈穩定,她的事務所也漸步上軌道,于是,兩人開始有結婚的計畫。

有一天,大概就在前年左右,倪予晨下月復部疼痛,伴隨不正常出血,就醫之後才發現自己流產。進一步檢查,醫生告知她子宮長了兩顆肌瘤,她的主治醫生說這對受孕有妨礙,而且很容易造成流產。

于是,倪予晨考慮開刀,等身體養好之後,安排時間進手術房。

無意間,江克森在一次家庭聚會聊起這件事,結果江克森的母親對此異常關心,私底下頻頻和倪予晨單獨接觸,有次,在言談間直言無諱說︰「克森是獨子,將來要繼承管理他老爸的醫院,能不能傳宗接代對克森來說很重要。都怪我生得少,你不能不爭氣一點,我看結婚的事先暫緩,等你懷孕了再安排也不遲。」

哪有先懷孕再結婚的?倪予晨當下听了覺得好笑。不過,兩人工作忙碌,本來就打算婚事愈簡便愈好。至于懷孕一事,其實倪予晨和江克森早有計畫,兩人近乎一年沒避孕,孩子來了就有結婚的準備,順理成家,自然而然。

現下醫學發達,倪予晨不覺得生育會成問題,開刀之後,調養身體,原本以為沒過多久就會再度懷孕。

結果等了一年,始終沒有懷孕的跡象。

听說結婚之後,婆媳間上下階級權威等等競爭多少都會有白熱化的現象,沒想到婚前倪予晨就得接受這方面的挑戰。

未來婆婆下馬威要他們去做婚前健康檢查,報告出爐,發現倪予晨每個月排卵時間不確定,MC來得不規律,基本上,要受孕並不容易,而且子宮曾長肌瘤等體質問題,即使受孕也很容易流產。

身為某私立醫院院長夫人,江母認識國內幾個有威望的婦產科醫生,其中有位醫生叫呂庭支,是國內專門治療不孕癥的權威。

在呂醫生的建議下,倪予晨開始每月配合量體溫,遵照醫生意見,在每月體溫最高的時間進行性行為,提高生產的機率。

試了一年未果,呂醫生建議打排卵針,目的在提高每月排卵的數量,增加受孕的機會,所以,倪予晨才會開始預約時間,準備乖乖去打排卵針。

不過,有關懷孕這課題,讓原本關系穩定的兩人煩躁不已。平常工作量就已經很大,現在還要配合一些有的沒有的,努力制造嬰兒,過程繁瑣,失敗又容易令人喪氣,彼此心煩氣躁,磨損掉浪漫情懷不說,壓力大增,不覺對結婚猶豫卻步,意興闌珊。

這些都是倪予晨夏天去香港出差前,和江克森發生的事。

然而,去了一趟香港,午後一場突如其來的熱雨,偶然遇見沈致杰,竟打亂了她原來所有的計畫,徹底驚擾她今後的人生。

這是誰都始料未及的。

臥房的冷氣似乎壞了,房間簡直熱到爆。

漸漸蘇醒,倪予晨汗流浹背,手一模,脖子上都是粘膩汗水,薄被單無意中卷成一團、早被她踢到地板上。

她揉著眼慵懶坐起身,眯眼輕瞄牆上時鐘,發現已經晚上七點了。下午三點從事務所回來,她倒頭就睡,沒想到會睡這麼久。

以前從沒午睡習慣,不知為何最近幾天特別累,只能推斷身體可能出問題。今天下午本來要去呂醫師那打排卵針,中午韓昌進幫她訂的便當怪怪的,她吃到一半就去廁所吐了。

事務所三個人偏偏只有她一個人吐,所以,她不確定是便當的問題,還是自己的胃出狀況。最近不知身體哪不對勁,動不動就覺得虛弱無力。

倪予晨起身察看冷氣,發現是自己忘了打開就先睡著了。有這麼累嗎?

還是她記憶出問題?她苦笑,蹣跚走進浴室,月兌掉汗涔涔的寬T恤,沖了一個涼快的澡。

出浴室,邊擦頭發,她從公事包拿出手機,果然有幾通未接來電,line也有幾則未讀的訊息。

Line的訊息全是韓秘書傳的,問她︰

「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有。(她隨即回了)

「要不要幫你掛號腸胃科?」

不用了。

「江克森母親三點打電話來問呂醫生怎麼說,我說你取消預約,臨時有重要的case,下午外出和客戶開會。」

多謝了。

「江克森五點打電話到事務所,他說你電話沒接,請你回電。」

OK!

倪予晨一一回完,然後再察看未接來電。江克森打了兩通,沒有留言。

她吹干頭發之後,走到廚房,從冰箱拿出冰塊倒進玻璃杯,然後再從下層冰箱拿出可樂,倒了滿滿一杯,直到泡沫快溢出才收手。

她呆望白色混著淺褐色的泡沫,覺得那些泡沬一直上升好像很快樂,不像她……

她忽然嘆口氣,拉張餐廳的椅子坐下,喝了一口冰涼的可樂,擰眉,再擰眉,終于鼓起勇氣,撥通電話給江克森。她承認,從香港回來後,她最近一再逃避見他。

多少次想要吐實,但她太羞愧了,以致沒有勇氣面對。與其說她被愧疚吞噬,還不如說她不清楚為何做出這樣的事。如果仔細深究,她絕不會原諒自己魯莽輕率的行為,然而,她不僅無法探究,甚至連回憶當晚的勇氣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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