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看不見她現在是什麼表情,但她牢握著他手掌的雙手卻冰冷得可怕;所以沈如律知道,她在害怕,她甚至已經快要撐不住情緒,似乎隨時都會崩潰得號啕大哭。
沈如律有一顆強壯的心髒,他認為自己這輩子絕對不可能有死于心髒病之虞,也沒有機會體驗心痛是什麼滋味……鐵齒的人,總是會遭到報應。瞧吧,此刻心口漫涌上一種痛意,且逐漸加重,這可不就是鐵齒的報應?
他深吸口氣,再深吸口氣,張開了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她想听什麼答案,但他沒有辦法給,所以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也許有人覺得應該說一些善意的謊言給人保留一點希望,但沈如律從來就是務實的人。而且,他非常珍惜他活到三十二歲才終于喜歡上的這個女孩。
對于喜歡的人,他只想善待,不想欺騙也不想欺負。謊言就是謊言,哪有什麼善意惡意。以為說謊會讓愛人好過,其實不過是把別人當傻子耍的自以為是。
「知耘……妳該知道……」他終于發出聲音,沙沙的,每個字都像刮過喉嚨之後,才艱難的凝緊成語句。「妳……該知道,我也許可以為妳摘下天上的星星,卻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壽命定數。多活了十四年……已經是老天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結果了。」
「所以你很平靜,是因為你認為多活了十四年,已經是老天對你的厚愛與優待,所以你坦然的面對死亡,而沒有任何掙扎,是嗎?」知道他雖然眼楮正看著她的臉,卻是什麼也看不到的,所以她緊握住他手的力道很重,重到指甲都掐進他掌心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掌心有著濃稠的濕意,一定是她把他給掐出血了吧?原來她的指甲竟然也有變成傷人利器的一天。
「痛嗎?」她收了手指的力道,抬起一只手,仔細端詳自己原本瑩白圓潤的指甲,在尖端處沾上了血跡,像是特殊的美甲彩繪──適合去參加萬聖節舞會的那種造型。
「不夠痛。」沈如律以手指輕輕摩挲著掌心,不意將微微滲出的血珠給揉散開來。「如果妳可以讓我更痛,或許在下一個輪回時,我還能記得這份疼痛。」他朝她張開手掌,鼓勵道︰「妳再努力一下。」
葉知耘臉色很難看,咬牙道︰
「我簡直要開始恨你了,沈如律!你這樣豁達面對生死,是對我最大的侮辱!難道因為我們才剛說要交往,就發生這樣的事,感情來不及深化到讓你足夠在意我,所以你才能在現在笑著跟我談天說地,然後平心靜氣的面對死亡……」
「知耘……」
「你是不是慶幸著幸好我們才剛開始,所以你死了之後我不會傷心太久?很快就能毫無留戀的投入下一個男人的懷抱?讓別的男人吻著你吻過的辱、讓別的男人對我做著所有你想做卻永遠沒機會做的事?比如結婚、上床、生子過一生?」
「無論如何,我總想妳過得好。」
「這時候又想要扮演起痴情絕癥男主角了嗎?」她冷哼。
沈如律笑了笑,可惜心里苦,笑容也扭曲成了苦瓜模樣。
「雖然我們嘲笑過那種老掉牙的劇情,但不得不說,藝術果然來自生活,即便是老套劇情,卻是真實在現實生活中不斷重復上演。」
「你只是個體育老師,別企圖跟我談論文學及藝術。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半點用處也沒有,所以我完全不想听你扯!」決定把惡女形象展現到極致,懶得順從他這個病人的談話期望。
「……身為一個才剛跟我交往的女朋友,這麼快就露出嫌棄的真面目真的好嗎?我以為,妳至少會把崇拜欣賞的表相撐得久一點……至少半年吧,然後才打破我們男人對女友甜蜜可愛很好騙的幻想。妳現在就嫌我扯,我都要以為我們已經是交往七年以上的老夫老妻了。」
「為什麼是七年?你對這個數字很期待嗎?」她語氣特別甜蜜地問,難纏得讓沈如律的心髒不由自主為之抖了三抖。
沈如律承認,他對于抓狂中的女友很是束手無策。這時他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麼他那些已經結婚的或交往中的哥兒們,心目中理想的宜室宜家老婆,最好是老實(笨)一點的了。因為太聰明的女人一旦刁鑽起來,男人真的hold不住啊……
「不期待。如果我還有七年,我一定向妳證明我對妳的愛七十年不變質。」就算再遲鈍的男人,也知道這個時候一定要力表忠心。
葉知耘努力忍住眼眶中泛滿的淚意,兩只原本冰涼的手掌,在他熱力十足的大掌不斷搓撫下,漸漸溫熱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他的話感動?此刻說愛,明明只是帶著點開玩笑意味,真心相當欠奉啊。可是,她還是喜歡听他說,不管是用著怎樣的口氣說出來。這樣的甜言蜜語,說再多她都覺得不夠。
沈如律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覺得到她的雙手微微顫抖,呼吸也變得壓抑隱忍。心口再度疼了起來,好不容易營造出的一點短暫輕松又消失無蹤了。
「妳也看到了,我家老祖宗為了找她的孩子,找了一千多年。要是一千多年沒找到,就會一直找下去,也許找到魂飛魄散或地老天荒。這種執念我八成也遺傳到了,所以也許我只活到明天,也許我可以活一百歲,不管活多久,我都會執著的愛著妳。我三十二年來就動心這麼一次,這一生,也大概就動心這一次了。」
他听到她沉重的吸氣聲,然後是她帶著鼻音的聲音︰
「空頭支票不要亂開,不要仗恃著……你的病,就肆無忌悍的說胡話,我不會當真的。因為,我從來不信虛無飄渺的承諾,我很現實,很短視,只看當下。」
他將她的雙手展開,輕輕往自己臉頰上貼去,輕道︰
「致我的姑娘︰當下,我沈如律,正愛著葉知耘。無論未來妳打算怎樣忘掉我,妳只要知道,此刻我愛著妳就好。」
兩滴灼熱的淚墜在他眉梢上,他才發現她的臉離他如此近,然後,她柔軟的唇,印在他額頭上。
他閉上眼,壓抑住喉嚨深處涌上的嘆息,只能張開雙臂,將正在無聲哭泣的她給摟進懷里。為了不讓她听見自己無奈的嘆息,只能緊閉上嘴,什麼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反正再怎樣動听的安慰詞語,也沒辦法讓懷中這個精明理智的女孩感覺到好受一點,既然說了沒用,就別說了。
他不敢開口說話,她卻是即使被察覺在哭,也要哽咽著聲音說話︰
「如律,我一直以為你的病,你家老祖宗是有辦法解決的……所以,我接受一切的怪力亂神;然後我發現我的直覺變得很靈,當然,那也許是關心則亂的胡思亂想;但我姊手機里的那只鬼,我就覺得一定跟你家有點關系;後來你家老祖宗願意從你的手機里現身,也是因為發現了她的兒子才忍不住出聲。我還發現陽間的人如果跟鬼魂交流,是會流失陽氣的,所以我們才會因此渾身發冷。而你弟弟因為體質的關系,反應比我們更要大上很多倍……許多許多原本我這輩子不應該會經歷到的事,因為你,我都經歷了。所以,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像開了金手指的靈異偶像劇女主角那樣,擁有改變命運的能力。至少,可以在處理這一切的同時,讓你的身體痊愈。可是你的態度讓我發現,這一切不過是我的痴心妄想,你家老祖宗畢竟不是神,她沒有能力讓你得回健康,對吧?」
「如果她有能力,早在十四年前就幫我把腦子里的腫瘤處理掉了,哪會留到現在。」這種事,不用到老祖宗面前祈求,就知道她的無能為力。所以沈如律從來不開口說出讓老祖宗為難的話。
「有沒有可能……她再度住回你的腦子里,住到你一百歲之後再離開?」如果這是唯一能讓沈如律活命的辦法,那麼,為什麼不繼續這樣做呢?反正在找了一千多年終于找到她的孩子之後,只是再停留個區區一百年,不是什麼大問題吧?
「知耘,老祖宗之所以可以自由來到人間界,是用了她十世積善以及千年以來所有修行來發願,就是要找到她的孩子。當孩子終于找到之後,她所願得償,就不再擁有人間界的居留證,就像護照過期一樣,一定的時間之內,就得遣返回她應該去的地方,她是正統的修道人,不能犯法。」
「她是所願得償了,可是你呢?你既然說了愛我,就得負責,就得不擇手段的活下去,就算是挾恩以報,只要能讓你多活一天,你都該努力求生。」
「知耘,我可以為妳做任何事,但不包括為了活命而去讓別人做出可能得犧牲性命之類的事──」
沈如律所有的說詞被一巴掌給打斷。
那一巴掌听起來很響,但也不過是很響而己,並不怎麼疼痛。不過比起那不值得在意的疼痛,他錯愕的是自己生平第一次挨人巴掌,以及,氣質高雅的淑女竟然被他逼得動粗;還動粗得這樣干淨利落,顯見她很有當潑婦的潛質。
葉知耘此刻哪管他是驚了、嚇了還是呆了,滿心的氣急敗壞與憂心如焚再也忍不住吼了出來──
「是!你品性高尚!我萬萬不及。我是個小人,不在乎別人用命來換你活命!我只要你活著,就算卑鄙無恥負盡天下人,我也想你活著!活著證明你對我的愛可以七十年不變!可是你卻一邊說著愛我一邊認命!是不是因為七十年的空頭支票不用兌現,所以現在才敢盡情的甜言蜜語?反正死無對證,對吧?」
「別哭……」他輕聲道。
「我哭不哭關你什麼事!」她恨聲道。
「哭了……就不美了。」聲音仍然輕柔,如同他輕撫著她背後的手,小心地,溫柔地,傾注著愛意。
「我現在就算美成天下第一美女,你也看不到!你管我美不美!」
「妳哭,我會心疼……」
「少來甜言蜜語!我不趁你會心疼的時候哭,難道要等你被燒成一堆沒有知覺的骨灰再去哭墳嗎?你少作夢!如果你死了,我一滴淚都不會掉!」
「好好,到時不要給我哭墳。我怕我會忍不住學梁山伯把墳倒開,將妳抓進去當押墳夫人……」他低笑。雖然胸口挨了一記粉拳,但還是不願意松開緊摟著她的雙臂。
「你、你還敢嘻皮笑臉!你以為這樣我會被你逗笑,然後忘了你快要死掉的事實嗎?你你你──」葉知耘愈說愈生氣。他愈逆來順受,她愈想搥他!可是看他一臉任搥任打任罵的表情,她非但沒有解氣的感覺,反而更抓狂了。
「知耘,妳消消氣──」
「抱歉,打擾一下。」一道好听而帶著幾絲嚴肅的聲音突兀的介入他們小兩口的打情罵俏中,將沈如律原本要說的話給截斷。
「有什麼事嗎?」沈如律很確定自己不認得這個聲音的主人,于是開口問。
葉知耘則有些傻眼的瞪著那個站在不遠處、站在一片以波斯菊為背景的地方,既顯得玉樹臨風又氣勢奪人的男子──高元。
斑元沒有回答沈如律的問話,只是掃了他一眼,便又看回那名印象中高雅端莊、舉止嫻雅從容,像是這輩子都不會有失態時候的名媛……如果這名長得很像葉知耘的女子,正是他相親所認識的那位、正是他一直打算正式交往,然後最晚明年結婚的那位女子的話──那麼,在今天意外見識到她撒潑加呼巴掌神技之後,高元只能在心中默默摀著發顫的小心肝,感嘆著女人簡直是天生的演員……
不過,不管他現在對這位女士有怎樣翻天覆地的看法,此刻,他只想知道,這位與他有過交往默契的女子,為什麼只是一陣子沒見面,竟然就已經成為別人的女友?還打情罵俏得這樣嫻熟?都能毫無負擔的動粗起來了,彷佛交往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久到露出彼此真面目的地步……
可是,他很確定,就在半個月前她是沒有男朋友的。就在十天前,他與她,是有意向成為男女朋友的。要不是突然出現一個莫名其妙的龍大師,說動了家里長輩要求他出國避晦氣的話,他與葉知耘早就成為男女朋友了,而且還是以結婚為前提的那種。
也就耽擱了這麼幾天的時間,怎麼事情就變成這樣了?
斑元很不高興,而比不高興更甚的,是滿心的疑惑。
難道他出國不止四天,而是四年?還是新加坡與台灣之間的時差有差到這樣離譜的地步?兩地之間莫非隔著一個宇宙黑洞?!
所以,他很需要跟葉知耘談一談。此刻,馬上!
「高先生。」葉知耘對高元點頭打招呼。在短暫的失神之後,很快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收起所有的張牙舞爪以及抓狂的情緒,眼眶里的淚水也被嚇了回去,此刻的她,溫文優雅得正如高元印象中的模樣。
「知耘,是什麼人?妳認識的人嗎?」沈如律像是感應到不太妙的氣息,拉著葉知耘的手問道。
「葉小姐,請借一步說話。」高元從來懶得理無關緊要的路人,所以直接無視穿著一身病號服的男子,朝葉知耘要求道。
「好的,請稍等一下好嗎?」她點頭。
斑元這次掃向沈如律的目光比之前多了一秒,所以他發現這個男子的視線沒有焦點,像是失去了視力。于是他更加疑惑了,他實在不能相信葉知耘會看上一個身體有殘疾的男人,就算潘安再世也不可能。
「我到十二樓閱讀區的咖啡吧那邊等妳。妳可以先送這位先生回病房。」他想了想,寬容道。
「好的。等會見。」她點頭。
直到目送高元離開之後,葉知耘才微笑的看向沈如律,不理會他一直扯著她的雙手,要求她給個解釋的表情。
「他是誰?!」溫柔體貼的語氣不見了,逆來順受的表情收起來了,他一臉妒夫的表情質問道。
「如律,你該慶幸你現在是看不見的。」
「什麼意思?」
「所以你不會知道那個人──哦,他叫高元。知名大財團『日升集團』唯一繼承人,現年三十一歲,學歷很優,長得很帥,還有錢得不得了。只要是男人,見了他很少有人能不感到自卑的,他簡直完美到生來就是讓男人羨慕嫉妒的。所以幸好你看不見,就不會到自慚形穢。」
「他再好也跟我沒關系,我干嘛要自慚形穢?」他謹慎地道。
「哦,你忘了嗎?那兩張被你銷毀的音樂會門票就是他送的。這位高元先生有個身分,是你不得不在意的。」她搗摀住他的嘴,不讓他開口。徑自道︰
「他是我的追求者,如果不是愛上你的話,我明年肯定就會冠上高太太的頭餃。」
當葉知耘將摀著他嘴的手移開時,沈如律並沒有說話,即使他嘴巴是微微張開的。
她哼笑,將擱在一邊的大黑傘塞回他右手,然後扶起他,說道︰
「我告訴你啊沈如律,你想瀟灑豁達的面對死亡盡避去,等你死後……算了,我干嘛等你死?你都不為我想了,我為什麼要照顧你的心情讓你一路好走?等你病入膏育不能下床、不能擁抱我親吻我之後,我立馬就跟高元約會去!」
不理會沈如律的臉色已經變得青筍筍,她美麗的唇角噙著一抹邪惡的笑容,聲音溫柔而充滿惡意,幾乎是貼在他耳垂邊說道︰
「這就叫──傷心人別有懷抱,是吧?沈老師,我沒用錯成語吧?你會祝福我的對吧?」
「是吧」你個頭!
「對吧」你個大頭鬼!
就算沈如律是個胸襟如大海般寬闊的男人,也受不了這樣的挑釁!死人都會給她氣活!丙然男人什麼都能忍,就是不能忍頭上有一頂綠帽子。
「啊,可別讓高元久等了。快跟我回病房,你好好躺著,看是要寫個遺書還是陶醉在自己的偉大與豁達里來打發接下來的剩余時間。我就不打擾你了。」
要不是手里這把大黑傘是特制的,超級結實耐用,此刻只怕早就被抓捏到變形了!
沈如律一直覺得他永遠不會有對女人生氣或者找女人吵架的時候,更別說還是自己心愛的女人了。
現在他知道他錯了!
要不是他氣到忘了回神,讓那女人溜得太快,他早就抓著葉知耘狂搖,大吵特吵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