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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從良 第6章(2)

一直談到天色將近傍晚,唐川才結束這次會談,眾人告辭離開,唐世齡走在最後,唐川忽然叫住他,「殿下,請稍留一步。」

唐世齡轉回身問︰「王爺還有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當。」唐川站在他面前,眼神頗有深意,「今日殿下說的話,微臣覺得很有道理,只是有一句話要提醒殿下,這世間誰是小人,誰是君子,有時候不是我們一眼就能分辨得出的。」

唐世齡微笑道︰「是,本太子知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殿居高位,親賢臣遠小人的道理殿下肯定知道,只是自古那些阿諛奉承、邀寵賣乖之人,多打著貼心之名,迷惑君王之實,殿下需要擦亮慧眼,謹慎分辨,不要讓小人得道,誤了自己。」

唐世齡嘴角的笑意收斂,漠然的問︰「王爺說的是誰?若是特有所指可否明言?本太子魯鈍,不見得能明白王爺打的謎語。」

唐川望著他,神色閃爍不定、欲言又止,最終說道︰「殿下聰明絕頂,其實並不用我明言,有些事,說得太明白了,反而傷了感情。」

唐世齡負手而立,似笑非笑,「這句話倒是說得對,只是不說明白的話,總會有些謎題讓本太子一生無解,比如……听說王爺每年都會去長春殿祭拜先帝?」

「是。」

「那為何皇後忌日時卻不見王爺祭拜?」

唐川的神色有些僵硬,咬了咬牙,「微臣去拜見先帝,是因為微臣是先帝的臣子,先帝去世時,將江山與殿下托付于我,這是莫大的信任,微臣是陛下之臣,縱然先帝斯人已去,但托付猶在,不得不年年祭拜,將微臣一年之行心稟于先帝英靈。」

「說得真好。先帝地下有知,必然會感慨他慧眼識人。」唐世齡笑笑,「可王爺上次去祭拜先帝時心中默稟的是什麼?「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似乎不該是一個臣子和一個皇帝之間的交心之語,難不成——」他拉長了尾音,對著唐川擠眼弄眼做頑皮狀,「難不成王爺心中最喜歡的人其實是我父皇?」

見唐川臉色難看,他又笑道︰「王爺剛才用諸葛孔明的話來勸我,那就是說王爺以那一代絕世名臣自詡了?這倒讓我想起那場赫赫有名的「白帝城托孤」,我從史書上看到劉備臨終前曾說過一句驚天動地的話,這句話,王爺也一定記憶深刻——「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這樣的君臣交托,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王爺,您一定很羨慕吧?」

唐川被他揶揄得無話可說,唐世齡瀟灑地揮袖離開,臨別時說道︰「明日本太子再來,看王爺如何施展經天緯地之才,為我詔河平息這次風波!」

與長泰的風波在很多人看來不過是小事一樁,二、五日就能消弭下去,沒想到勤王那邊的來信越來越多、越來越急,軍情一日緊過一日。

說是長泰已經在河對岸擺下了大約兩萬兵馬,而勤王手中兵馬雖多,卻分散多地,而且未得攝政王允許之前,是不準他一次集結調動超過萬人的兵馬,這是先祖皇帝立下的規矩,為的就是以防藩王們集結造反。

于是攝政王府之內,針對究竟要不要給勤王發放虎符、準許他調動兵馬對抗長泰的激辯整整進行了一日。這一次不只是兵部,其他五部的尚書也都一同參與會商。

主戰方說︰「按先祖之例,若有外敵入侵,需六部會同商議之後,再決定是否要發放虎符,調動藩王兵力維護國土,如今既然情勢符合,當然應當發放虎符,若是一再拖延,貽誤戰機,那是無論如何也挽回不了的大錯啊!」

主和派道︰「如今前方敵情我們尚不清楚,只听得勤王的一面之詞,倘若是勤王自己心存狡詐,以此為由騙取虎符,其實另有圖謀呢?」

主戰一方不服,「勤王能有什麼圖謀?難道你有消息還是證據?」

主和派提醒,「別忘了勤王喪子之痛。」

「那件案子不是已經找到凶手,結了案了嗎?」

「但是在勤王心中未必結案了。」

雙方一時沉默下來,都看向唐川,等他拿主意。

唐川總是在眾人吵得不可開交之後才最後開口,「派去前方的信使至今沒有消息,這就是此事最大疑點。虎符關系重大,不可輕放。長泰那邊,本王會再做爭取,探明實際情況,而戶部那邊,還要督辦糧草,先送一萬石過去以備軍資。」

今天當所有人都商議完畢之後,大家又本能地去看了一眼今日還保持沉默的唐世齡。

唐世齡不知道從哪里拿了一本中原的《後漢書》,看得津津有味,似乎全然沒有留意到眾人的討論。

唐川最後問了他一句,「殿下還有何建議嗎?」

他這才似是從書里驚醒了一下,抬頭茫然地看著眾人,「哦?列位大人都談妥了?那就照著列位的意思辦好了。王爺近日為國事操勞,日漸憔悴,我看這書中說當年諸葛丞相「國事勞身,廢寢忘食,日三餐不勻而食少,唯熊貓之肉食之尚豐」,可惜咱們詔河沒有熊貓可以給王爺宰殺,不過宮里有特別好吃的小牛肉,回頭本太子讓御膳房給王爺送些過來滋補身子吧。」

他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本太子累了,就不多陪各位大人了,詔河江山大事,務必請各位以王爺之令為最高旨意,萬萬不可輕率哦。」

他大剌剌的走了,眾人面面相覷,暗中都覺得他這一番話里似是另有深意,絕不是什麼寬慰臣子的好話,但是唐川沒有表示質疑,眾人當然也不好多言。

只不過才欣慰了幾日之後,眾人到今天才算是看明白——太子殿下心中對攝政王的那份記恨,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啊。

今天唐世齡回到追雲殿時,意外看到方千顏正在殿內等他,她還帶了一個酒壺,桌上擺著一雙杯子。

「有事?」他挑挑眉。

她笑道︰「提前為殿下慶祝啊。」

「慶祝什麼?」他的臉上並沒有笑容,反而帶著很深的凝重。

「勤王的計謀不是已經成了一半?唐川這幾日在王府調兵遣將,虎符在這兩日就會被送到邊境去了吧?」她為彼此倒了兩杯茶,「難道殿下不該慶祝一下?」

「你以為唐川是傻子嗎?」他推開杯子,冷笑一聲,「唐川那只老狐狸,今天已經明確說了不會放虎符,所以我看勤王想要拿到虎符,至少還要再等十天半個月,但是等到了那時,唐川就會得到確切的消息,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我們和勤王設計他,那便為時晚矣。」

「所以勤王不該是我們唯一的同盟軍,對嗎?」方千顏淺笑盈盈,攝政王如果是老狐狸,那勤王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餓狼,為了滅狐而引狼入室,這種愚蠢的行為並不是殿下要奪回帝位所付出的代價。「奴婢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您。」

「什麼?」唐世齡狐疑地問。

她一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畔悄悄說道︰「平王、易王、忠王,以及明王,都已在這兩日派人送來密函,表示願意效忠殿下,隨時听候調遣。」

「當真?!」唐世齡失聲問道,「這幾塊老石頭,雷打不動要頤養天年,怎麼肯蹚這渾水?」

「尋其之好,許以重利,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會沒有弱點。」她神秘地笑。

這是唐世齡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听到這麼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禁不住抱起她,在原地轉了四、五個圈圈,連聲說道︰「好!好!千顏,為你立下這樣的大功一件,咱們應當連飲三杯,好好慶賀一番!」

「靈兒那邊幾時讓她動手?」方千顏扶著微微散亂的發鬢問道。

唐世齡想了想,「我想過了,如果突然讓靈兒帶著唐雲晞進京,唐雲晞應該不是個傻子,不會輕易就犯,須得給些剌激才行。」

「殿下所說的刺激是……」

「古有沉香劈山救母,而今,要讓唐雲晞回京救父。」

方千顏一驚,「殿下是準備這幾日就對攝政王動手嗎?但是咱們還未完全布置周詳……」

「再過幾日就該是我的十八歲生辰了。」唐世齡忽然轉變話題,含情脈脈地望著她,「千顏,這個十八歲,我想過得有意義一些,我要一份大禮!」

她沉吟道︰「殿下是想要唐川的命?」

「我還想要……一個小太子。」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看到方千顏眼中的訝異和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是他捉模不透、看不清的一種情緒。

「殿下……」她幽幽嘆息,「這件事……」

「本太子只希望自己的兒子有一個母後,你明白嗎?」他深深望著她。

方千顏怦然心動,她豈能不懂他的意思?他是在表示日後即使登基稱帝,也只專寵她一人。

深深感動,卻也深深惶恐。她像平常一樣輕撫著他的臉頰,微笑道︰「此時還不宜說這件事呢,奴婢是想,等殿下真的做成大事了,一切都已平定,到時候再談未來。」

唐世齡面露不悅之色,「你在和我拖延什麼嗎?現在談這件事也不算晚。你難道沒有想過,等我有了兒子,對付唐川的籌碼反而多了一份,詔河百姓知道儲君已有了繼承人,豈不更加擁戴?」

方千顏淡淡一笑,「殿下的心意當然是好的,只是天下百姓都是蠢人,誰得了江山他們就跟誰。殿下還年輕,子嗣當然早晚會有,何必急于一時……」

唐世齡突然板起臉來,「你今日是怎麼回事?我本來高高興興的,卻讓你說得一點興致都沒有了,听起來倒像是你不願意給我生兒子似的,難道你就不願意做皇後?不願意做未來皇帝的母親?」

方千顏嘆口氣,「有件事我一直不好和殿下談,殿下想想,我是誰?」

「你是誰?方千顏啊。」他蹙眉道,不解她為何如此問。

她微笑搖頭,「我是賽妲己。」

他嘴角抿起,「你想暗示什麼不妨直說,你知道我最討厭別人和我拐彎抹角。」

方千顏說道︰「當日奴婢離開皇宮是為了殿下的大計,但是奴婢離宮之事,宮內之人是知道的,奴婢在百花街營生綺夢居,這是宮外之人都知道的事,這京城百姓、朝中文武,有幾人不知道我賽妲己的艷名?殿下是想讓這樣一個女子日後做後宮之首嗎?」

「有何不可,只要本太子願意!」

方千顏再搖頭,「這世上並非只活著我們兩人,有些事我們是要為自己而活,但有些事,我們卻不得不顧忌別人的目光和口舌,殿下要奪回權位,是要將一切錯位的黑白、顛倒的是非歸正,以正視听。

「這江山應該是殿下的,殿下當然要全力奪回來,但是奪回來之後呢,什麼樣的女子才配得上殿下、配得上國母之號、配得上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殿下可以不在乎,奴婢不能不在乎,因為奴婢一生的心願就是守候殿下左右,不讓殿下受到任何的委屈羞辱。殿下若是知我、懂我,就不會責難我。」

唐世齡听著她這一番大道理,臉色並未緩和,「你是在宮外住久了,反而膽子變小了?我們做事若要都顧忌天下人的眼光,那就什麼事都做不成,人生在世不過百年,讓自己活得不開心,那還活著干什麼?不如死了算了!」

方千顏听他講著氣話,也不與他爭辯,笑著將酒杯收起,「我想去一趟重華鎮。」

「干什麼去?」

「去看看靈兒的進展。」

「你不是早就去重華鎮看過她了,還去做什麼?」唐世齡冷冷道,「靈兒那丫頭是個鬼靈精,不用你插手她也能把事情辦好,我已經準備了人過去幫她,你就不用操心了。」

方千顏一笑,「她走時你是怎麼答應她的?一旦成功,便會封她做郡主,她為了這個郡主之位當然要盡心盡力了。」

「郡主?」他冷笑一聲,「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這個命。」

方千顏听他的口氣陰冷得古怪,不由得心神一震,站住問他,「殿下是要反悔?其實封不了郡主也無妨,只要賞她一筆銀子,足夠她以後嫁人,安家養老,她肯定不會抱怨什麼……」

唐世齡凝眸看她,「你覺得我會在最後還留著她的性命嗎?」

她愣住,「殿下難道要……可靈兒跟隨殿下多年,她還這麼年輕,一心一意忠誠于殿下,殿下為何……」

「要成大事,總會有所犧牲。唐雲晞之事,本太子不想讓外人知道緣故,靈兒是除了你我之外,唯一知道內情的人,若日後此事傳揚開……」

「殿下不是不在乎別人嗎?」她反唇相稽,「殿下不是不顧忌天下人的眼光嗎?一個小小的宮女能威脅到您什麼?難道您怕天下人因此懷疑殿下是要除掉真正的皇位繼承人,所以殺人滅口?」

「千顏!」他陡然提高音量,「你今日是瘋了嗎?」

「求殿下留下靈兒一命。」她忽然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怒道︰「你為了外人來求我?好!那本太子要你拿一件事來換!」

「什麼?」

「答應做我的皇後,不許遲疑!」

她頓時陷入沉默。

唐世齡冷笑道︰「不肯,靈兒的命,你也就別求了。」

方千顏自認自己並不是活菩薩,這一兩年在綺夢居,她也做了一些昧著良心的狠事,綺夢居這種風月場所,總難免會有一些自以為有能力、有權勢的人來搗個亂,大多數時候,她都能三言兩語的化解危機,但是若遇到那種蠻不講理的,她也不會手下客氣。

有一年,有個自認是江湖俠客的家伙跑到這里來,點名要綺夢居最紅的鶯歌來陪,而當時鶯歌正和周公子打得火熱,不願意再另接這個客人——她一向對綺夢居的姑娘並不嚴加管束,在她看來,這種賣笑之藝要憑本心做事,若是做得委委屈屈,姑娘們苦著一張臭臉,客人們自然不會喜歡。所以她便出面叫那位江湖俠客另外換別的姑娘,替鶯歌擋了這件事。

誰料他起初听說鶯歌不願意來,先是大叫大鬧的說要砸了樓子,繼而看到她的美貌,又轉而拉著她要她陪睡。

她平日里當然也少不了被人糾纏,一般她嬉笑怒罵幾句也就都擋過了,但他自恃有些武藝,拉著她不肯放手,還蠻力撕扯她的衣服,意圖要霸王硬上弓。

她一怒之下,給他吃了一種烈性藥,趁他藥效發作時,將他用牛筋牢牢捆在座椅上,無論他怎樣掙扎哀號,她都只在旁邊冷眼嘲笑,直到他最後被自己的欲火生生憋得送命。當時恰逢靈兒來找她,看到這情形嚇得轉身就跑。

她想,她在外人眼中早已是個妖女,是那種以美色企圖迷惑人的紅顏禍水,甚至,應該是男人手中的玩物,她知道自己為唐世齡做的事情越多,就犧牲得越多,雖然這些犧牲都是她心甘情願付出的,但是總有一天,它們會變成另外一種方式「報復」回來。

她不答應唐世齡做皇後,不是因為她沒有野心,而是因為她知道自己不配。她真的愛他,就不能允許他身上有任何的瑕疵,任何被人指摘的地方,而這些瑕疵是他不在意的,卻是她最最在意擔心的事。

她知道,當唐世齡做完他的第一步計劃之後,屬于他們的幸福並不會到來,相反的,也許會是另一場大浩劫掀起前的序幕——

但就在這場浩劫到來之前,有一個她沒有想到的人,居然會到綺夢居來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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