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谈到天色将近傍晚,唐川才结束这次会谈,众人告辞离开,唐世龄走在最后,唐川忽然叫住他,“殿下,请稍留一步。”
唐世龄转回身问:“王爷还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唐川站在他面前,眼神颇有深意,“今日殿下说的话,微臣觉得很有道理,只是有一句话要提醒殿下,这世间谁是小人,谁是君子,有时候不是我们一眼就能分辨得出的。”
唐世龄微笑道:“是,本太子知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殿居高位,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殿下肯定知道,只是自古那些阿谀奉承、邀宠卖乖之人,多打着贴心之名,迷惑君王之实,殿下需要擦亮慧眼,谨慎分辨,不要让小人得道,误了自己。”
唐世龄嘴角的笑意收敛,漠然的问:“王爷说的是谁?若是特有所指可否明言?本太子鲁钝,不见得能明白王爷打的谜语。”
唐川望着他,神色闪烁不定、欲言又止,最终说道:“殿下聪明绝顶,其实并不用我明言,有些事,说得太明白了,反而伤了感情。”
唐世龄负手而立,似笑非笑,“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只是不说明白的话,总会有些谜题让本太子一生无解,比如……听说王爷每年都会去长春殿祭拜先帝?”
“是。”
“那为何皇后忌日时却不见王爷祭拜?”
唐川的神色有些僵硬,咬了咬牙,“微臣去拜见先帝,是因为微臣是先帝的臣子,先帝去世时,将江山与殿下托付于我,这是莫大的信任,微臣是陛下之臣,纵然先帝斯人已去,但托付犹在,不得不年年祭拜,将微臣一年之行心禀于先帝英灵。”
“说得真好。先帝地下有知,必然会感慨他慧眼识人。”唐世龄笑笑,“可王爷上次去祭拜先帝时心中默禀的是什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似乎不该是一个臣子和一个皇帝之间的交心之语,难不成——”他拉长了尾音,对着唐川挤眼弄眼做顽皮状,“难不成王爷心中最喜欢的人其实是我父皇?”
见唐川脸色难看,他又笑道:“王爷刚才用诸葛孔明的话来劝我,那就是说王爷以那一代绝世名臣自诩了?这倒让我想起那场赫赫有名的“白帝城托孤”,我从史书上看到刘备临终前曾说过一句惊天动地的话,这句话,王爷也一定记忆深刻——“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样的君臣交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王爷,您一定很羡慕吧?”
唐川被他揶揄得无话可说,唐世龄潇洒地挥袖离开,临别时说道:“明日本太子再来,看王爷如何施展经天纬地之才,为我诏河平息这次风波!”
与长泰的风波在很多人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二、五日就能消弭下去,没想到勤王那边的来信越来越多、越来越急,军情一日紧过一日。
说是长泰已经在河对岸摆下了大约两万兵马,而勤王手中兵马虽多,却分散多地,而且未得摄政王允许之前,是不准他一次集结调动超过万人的兵马,这是先祖皇帝立下的规矩,为的就是以防藩王们集结造反。
于是摄政王府之内,针对究竟要不要给勤王发放虎符、准许他调动兵马对抗长泰的激辩整整进行了一日。这一次不只是兵部,其他五部的尚书也都一同参与会商。
主战方说:“按先祖之例,若有外敌入侵,需六部会同商议之后,再决定是否要发放虎符,调动藩王兵力维护国土,如今既然情势符合,当然应当发放虎符,若是一再拖延,贻误战机,那是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的大错啊!”
主和派道:“如今前方敌情我们尚不清楚,只听得勤王的一面之词,倘若是勤王自己心存狡诈,以此为由骗取虎符,其实另有图谋呢?”
主战一方不服,“勤王能有什么图谋?难道你有消息还是证据?”
主和派提醒,“别忘了勤王丧子之痛。”
“那件案子不是已经找到凶手,结了案了吗?”
“但是在勤王心中未必结案了。”
双方一时沉默下来,都看向唐川,等他拿主意。
唐川总是在众人吵得不可开交之后才最后开口,“派去前方的信使至今没有消息,这就是此事最大疑点。虎符关系重大,不可轻放。长泰那边,本王会再做争取,探明实际情况,而户部那边,还要督办粮草,先送一万石过去以备军资。”
今天当所有人都商议完毕之后,大家又本能地去看了一眼今日还保持沉默的唐世龄。
唐世龄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本中原的《后汉书》,看得津津有味,似乎全然没有留意到众人的讨论。
唐川最后问了他一句,“殿下还有何建议吗?”
他这才似是从书里惊醒了一下,抬头茫然地看着众人,“哦?列位大人都谈妥了?那就照着列位的意思办好了。王爷近日为国事操劳,日渐憔悴,我看这书中说当年诸葛丞相“国事劳身,废寝忘食,日三餐不匀而食少,唯熊猫之肉食之尚丰”,可惜咱们诏河没有熊猫可以给王爷宰杀,不过宫里有特别好吃的小牛肉,回头本太子让御膳房给王爷送些过来滋补身子吧。”
他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本太子累了,就不多陪各位大人了,诏河江山大事,务必请各位以王爷之令为最高旨意,万万不可轻率哦。”
他大剌剌的走了,众人面面相觑,暗中都觉得他这一番话里似是另有深意,绝不是什么宽慰臣子的好话,但是唐川没有表示质疑,众人当然也不好多言。
只不过才欣慰了几日之后,众人到今天才算是看明白——太子殿下心中对摄政王的那份记恨,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啊。
今天唐世龄回到追云殿时,意外看到方千颜正在殿内等他,她还带了一个酒壶,桌上摆着一双杯子。
“有事?”他挑挑眉。
她笑道:“提前为殿下庆祝啊。”
“庆祝什么?”他的脸上并没有笑容,反而带着很深的凝重。
“勤王的计谋不是已经成了一半?唐川这几日在王府调兵遣将,虎符在这两日就会被送到边境去了吧?”她为彼此倒了两杯茶,“难道殿下不该庆祝一下?”
“你以为唐川是傻子吗?”他推开杯子,冷笑一声,“唐川那只老狐狸,今天已经明确说了不会放虎符,所以我看勤王想要拿到虎符,至少还要再等十天半个月,但是等到了那时,唐川就会得到确切的消息,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们和勤王设计他,那便为时晚矣。”
“所以勤王不该是我们唯一的同盟军,对吗?”方千颜浅笑盈盈,摄政王如果是老狐狸,那勤王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为了灭狐而引狼入室,这种愚蠢的行为并不是殿下要夺回帝位所付出的代价。“奴婢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什么?”唐世龄狐疑地问。
她一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畔悄悄说道:“平王、易王、忠王,以及明王,都已在这两日派人送来密函,表示愿意效忠殿下,随时听候调遣。”
“当真?!”唐世龄失声问道,“这几块老石头,雷打不动要颐养天年,怎么肯蹚这浑水?”
“寻其之好,许以重利,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没有弱点。”她神秘地笑。
这是唐世龄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禁不住抱起她,在原地转了四、五个圈圈,连声说道:“好!好!千颜,为你立下这样的大功一件,咱们应当连饮三杯,好好庆贺一番!”
“灵儿那边几时让她动手?”方千颜扶着微微散乱的发鬓问道。
唐世龄想了想,“我想过了,如果突然让灵儿带着唐云晞进京,唐云晞应该不是个傻子,不会轻易就犯,须得给些剌激才行。”
“殿下所说的刺激是……”
“古有沉香劈山救母,而今,要让唐云晞回京救父。”
方千颜一惊,“殿下是准备这几日就对摄政王动手吗?但是咱们还未完全布置周详……”
“再过几日就该是我的十八岁生辰了。”唐世龄忽然转变话题,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千颜,这个十八岁,我想过得有意义一些,我要一份大礼!”
她沉吟道:“殿下是想要唐川的命?”
“我还想要……一个小太子。”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到方千颜眼中的讶异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他捉模不透、看不清的一种情绪。
“殿下……”她幽幽叹息,“这件事……”
“本太子只希望自己的儿子有一个母后,你明白吗?”他深深望着她。
方千颜怦然心动,她岂能不懂他的意思?他是在表示日后即使登基称帝,也只专宠她一人。
深深感动,却也深深惶恐。她像平常一样轻抚着他的脸颊,微笑道:“此时还不宜说这件事呢,奴婢是想,等殿下真的做成大事了,一切都已平定,到时候再谈未来。”
唐世龄面露不悦之色,“你在和我拖延什么吗?现在谈这件事也不算晚。你难道没有想过,等我有了儿子,对付唐川的筹码反而多了一份,诏河百姓知道储君已有了继承人,岂不更加拥戴?”
方千颜淡淡一笑,“殿下的心意当然是好的,只是天下百姓都是蠢人,谁得了江山他们就跟谁。殿下还年轻,子嗣当然早晚会有,何必急于一时……”
唐世龄突然板起脸来,“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我本来高高兴兴的,却让你说得一点兴致都没有了,听起来倒像是你不愿意给我生儿子似的,难道你就不愿意做皇后?不愿意做未来皇帝的母亲?”
方千颜叹口气,“有件事我一直不好和殿下谈,殿下想想,我是谁?”
“你是谁?方千颜啊。”他蹙眉道,不解她为何如此问。
她微笑摇头,“我是赛妲己。”
他嘴角抿起,“你想暗示什么不妨直说,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和我拐弯抹角。”
方千颜说道:“当日奴婢离开皇宫是为了殿下的大计,但是奴婢离宫之事,宫内之人是知道的,奴婢在百花街营生绮梦居,这是宫外之人都知道的事,这京城百姓、朝中文武,有几人不知道我赛妲己的艳名?殿下是想让这样一个女子日后做后宫之首吗?”
“有何不可,只要本太子愿意!”
方千颜再摇头,“这世上并非只活着我们两人,有些事我们是要为自己而活,但有些事,我们却不得不顾忌别人的目光和口舌,殿下要夺回权位,是要将一切错位的黑白、颠倒的是非归正,以正视听。
“这江山应该是殿下的,殿下当然要全力夺回来,但是夺回来之后呢,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殿下、配得上国母之号、配得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殿下可以不在乎,奴婢不能不在乎,因为奴婢一生的心愿就是守候殿下左右,不让殿下受到任何的委屈羞辱。殿下若是知我、懂我,就不会责难我。”
唐世龄听着她这一番大道理,脸色并未缓和,“你是在宫外住久了,反而胆子变小了?我们做事若要都顾忌天下人的眼光,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让自己活得不开心,那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算了!”
方千颜听他讲着气话,也不与他争辩,笑着将酒杯收起,“我想去一趟重华镇。”
“干什么去?”
“去看看灵儿的进展。”
“你不是早就去重华镇看过她了,还去做什么?”唐世龄冷冷道,“灵儿那丫头是个鬼灵精,不用你插手她也能把事情办好,我已经准备了人过去帮她,你就不用操心了。”
方千颜一笑,“她走时你是怎么答应她的?一旦成功,便会封她做郡主,她为了这个郡主之位当然要尽心尽力了。”
“郡主?”他冷笑一声,“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个命。”
方千颜听他的口气阴冷得古怪,不由得心神一震,站住问他,“殿下是要反悔?其实封不了郡主也无妨,只要赏她一笔银子,足够她以后嫁人,安家养老,她肯定不会抱怨什么……”
唐世龄凝眸看她,“你觉得我会在最后还留着她的性命吗?”
她愣住,“殿下难道要……可灵儿跟随殿下多年,她还这么年轻,一心一意忠诚于殿下,殿下为何……”
“要成大事,总会有所牺牲。唐云晞之事,本太子不想让外人知道缘故,灵儿是除了你我之外,唯一知道内情的人,若日后此事传扬开……”
“殿下不是不在乎别人吗?”她反唇相稽,“殿下不是不顾忌天下人的眼光吗?一个小小的宫女能威胁到您什么?难道您怕天下人因此怀疑殿下是要除掉真正的皇位继承人,所以杀人灭口?”
“千颜!”他陡然提高音量,“你今日是疯了吗?”
“求殿下留下灵儿一命。”她忽然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怒道:“你为了外人来求我?好!那本太子要你拿一件事来换!”
“什么?”
“答应做我的皇后,不许迟疑!”
她顿时陷入沉默。
唐世龄冷笑道:“不肯,灵儿的命,你也就别求了。”
方千颜自认自己并不是活菩萨,这一两年在绮梦居,她也做了一些昧着良心的狠事,绮梦居这种风月场所,总难免会有一些自以为有能力、有权势的人来捣个乱,大多数时候,她都能三言两语的化解危机,但是若遇到那种蛮不讲理的,她也不会手下客气。
有一年,有个自认是江湖侠客的家伙跑到这里来,点名要绮梦居最红的莺歌来陪,而当时莺歌正和周公子打得火热,不愿意再另接这个客人——她一向对绮梦居的姑娘并不严加管束,在她看来,这种卖笑之艺要凭本心做事,若是做得委委屈屈,姑娘们苦着一张臭脸,客人们自然不会喜欢。所以她便出面叫那位江湖侠客另外换别的姑娘,替莺歌挡了这件事。
谁料他起初听说莺歌不愿意来,先是大叫大闹的说要砸了楼子,继而看到她的美貌,又转而拉着她要她陪睡。
她平日里当然也少不了被人纠缠,一般她嬉笑怒骂几句也就都挡过了,但他自恃有些武艺,拉着她不肯放手,还蛮力撕扯她的衣服,意图要霸王硬上弓。
她一怒之下,给他吃了一种烈性药,趁他药效发作时,将他用牛筋牢牢捆在座椅上,无论他怎样挣扎哀号,她都只在旁边冷眼嘲笑,直到他最后被自己的欲火生生憋得送命。当时恰逢灵儿来找她,看到这情形吓得转身就跑。
她想,她在外人眼中早已是个妖女,是那种以美色企图迷惑人的红颜祸水,甚至,应该是男人手中的玩物,她知道自己为唐世龄做的事情越多,就牺牲得越多,虽然这些牺牲都是她心甘情愿付出的,但是总有一天,它们会变成另外一种方式“报复”回来。
她不答应唐世龄做皇后,不是因为她没有野心,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配。她真的爱他,就不能允许他身上有任何的瑕疵,任何被人指摘的地方,而这些瑕疵是他不在意的,却是她最最在意担心的事。
她知道,当唐世龄做完他的第一步计划之后,属于他们的幸福并不会到来,相反的,也许会是另一场大浩劫掀起前的序幕——
但就在这场浩劫到来之前,有一个她没有想到的人,居然会到绮梦居来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