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稻香太上皇 第16章(2)

「一兩!」杜小佟瞪著從他胸口穿刺而出的長劍。

藺仲勛咬緊牙,持劍長臂往後一掃,挑劍刺向左手邊欲下手的賊人,再射向右手邊突襲的賊人,頃刻,夜色里只余雨聲,血色隱沒在大雨中。

「一兩,你沒事吧……」杜小佟向前扶住他的肩,瞪著他胸口的長劍。

「沒事……不怕……」藺仲勛掀唇笑著,卻嘗到滿口血腥味。

懊死,原來共是九個……他太大意了。

「包子,找大夫,快!」杜小佟吼著。

唐子征卻雙眼圓瞠,愣在當場。

「不了,雨太大了,別出去……都回房去……」他依舊笑著。

七夕,向來是他的忌日,沒什麼大不了,豐成二十四年的七夕,他總是要死的,死了上百次,他早就麻痹了,頂多就是再張眼時,他又回到了初生,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一兩!」她扶著他,他卻無力地跪倒,臉枕在她的肩上。

「別哭……這是好事……」他還是笑著。他是禍神啊,正猶豫去留,老天就替他決定好了。只要他不在,她身邊就不會再有禍事,這樣,很好……

「什麼好事啊!來人啊,救命啊!」杜小佟哭喊著,像個孩子般在大雨中嚎啕大哭著。

「別哭……別哭……丫頭,別哭……」他很幸福,盡避淚一直流,可是至少最終他遇到她了,他終于遇見她了……千年等待,只為與她相遇,老天已是待他極好,他沒有遺憾了……只是,別哭了,他會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一兩!」大雨滂沱,掩蓋了她的泣血哭喊。

夜色,黑暗吞噬了禍神,大雨,打落了盛放的芍藥,連睫倒下。

遇見她,是因為他被琴音引誘,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是個小泵娘。

「你是誰?」她有雙圓滾滾的眼,但是巴掌小臉卻是凹陷蠟黃,瞬間,他明白了,她快死了。因為,她看見了他。

唯有大難臨頭或是生死交關的人,才看得見他,因為,他是禍神。

第二次見到她時,她長大了一點,真的只有一點點。

「欸,又是你。」她的臉色青白相間,不變的是那雙充滿神采的眸。

「你不怕我嗎?」他忍不住搭腔了。不該搭腔的,他來到世間,可不是要和人類攀感情的。

「為什麼要怕?」她不解問。

他笑了笑,手往窗邊那株芍藥一撫,瞬間葉落枝枯。

她瞪大了眼,他笑得邪惡,等著看她驚懼地逃竄,然而她卻只是往他頭上一打,罵道︰「我很喜歡這株芍藥耶。」

他呆住。他居然被打……他是禍神,居然被一個人類小丫頭打?!傳回天界,他還要不要當神?!

「不過沒關系,我可以把它救活的,可是你下次不能再這樣嘍。」她嬌嗔著。

「你能把它救活?」他嗤笑了聲。

「嗯,不信你明天再過來瞧瞧。」

他哼笑了聲。誰跟你約定來著,以為他下凡是為了什麼?他是負責讓人類歷劫,讓人類從劫難中悟出真理,可惜愚昧的人類難渡化,他總是每隔幾年就得下凡造禍生亂。

然而,隔天他還是來了,難以置信地瞪著她窗邊的芍藥。

「你又栽了一株?」他眯眼道。

「才不是,這是本來那一株。」說著,瞧他又要踫,她趕忙拉著他的手。「不可以再踫,我會生氣喔。」

睨了她一眼,她生不生氣與他何關?但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的手上……她病得極重,才可以握住他的手,可握住他的手,只會讓她死得更快,所以他抽回了手。

「怪丫頭。」他道。

她笑了笑。「怪丫頭也沒什麼不好,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禍。」

「喔……好名字耶。」

「好名字?」這丫頭是病得腦袋壞了不成?

「禍事不發生,人又怎會惜福,禍隱藏在福里頭,沒有禍就沒有福,所謂禍福相倚嘛。」

他怔怔地望著她,只覺得這丫頭真是好傻好天真,但是——這話他喜歡。

不過,有一點她說錯了,禍跟福之間還有個除厄在,招禍,除厄,福才會來。

從此,只要一得閑,他就會來看她,久而久之,他發現,原來她是個官家千金,只是因為從小生病,所以被安排到這座小莊園里養病,當然養病是好听點,事實上根本就是沒有利用價值被放逐至此。

說他為何作此想?光瞧她穿著打扮,光瞧她常常獨自一人在房里,就知道她並不受下人關切,因為她並不受爹娘疼愛。

人性哪,不就是如此。

再大一點,她懂得更多了,肯定會憤世嫉俗,尤其只要他稍加挑撥——

「瞧瞧,這哪是官家千金的膳食?我瞧莊里的下人都吃得比你好,你這主子被看得很扁呀,丫頭。」

她笑了笑,嘗著苦澀的野菜配著粥。「小禍,能吃就是福,我呀從小身體不好,大魚大肉沾不得,吃野菜剛好,下人們要照顧我,本來就該吃得好些,要不怎會有體力呢?」

他終于明白她為何天生病體了,因為她一點都不適合在這人間當人,早點病死算了,省得礙他的眼,省得他老到這兒走動。

不過,她也不能死得太早,因為他喜歡她的琴音……她明明病弱得要死,可只要一踫觸琴,便能彈奏出撼動心靈的琴音,仿佛天籟,有時他在這兒待上一個下午,就只為了听她彈奏一曲。

然而,一見她發病,他卻又手足無措,無措是因為他不能踫她,他要真踫了她,她就得去見閻王了。

而她總是蒼白著臉,勉強揚笑。「沒事,一下子就過去了。」

什麼沒事?!這幾日他已經瞧見鬼差在她身邊打轉了!她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他突然很慌,莫名惶恐,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發病的次數愈來愈頻繁,甚至再也坐不起身、彈不了琴。

「好奇怪,都七月了,芍藥為何不開花?」她虛弱地問著。

「你管好自己就好,那花擱在那兒也死不了。」他沒好氣地道,站在床邊,目光微移,瞪向在床邊打轉的鬼差。

「小禍,我彈琴給你听好不好?」

他愣了下,隨即笑得很壞。「丫頭,對我春心大動,所以要彈琴給我听?」然後,他瞧見她總是蒼白的臉羞得通紅,這下他著實愣住。

對他動情?這丫頭的眼光也未免太獨特了些。

但是,他並不討厭,他甚至是……有些欣喜的。

可是欣喜有什麼用?她命在旦夕,根本拖不過這幾天了……不!他要她活著,他知道,她的心天生就有問題,也許他可以找些和她同齡的姑娘,挖出她們的心給她,一個不行就找兩個,多找幾個肯定會找到適合的。

然而,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個姑娘,挖出了多少顆心,都沒有用,這一日就在他前往她院子的路上,他突地被定住不能動。糟了!

「禍神,你在干什麼?你為什麼濫殺人類?!」

一道身影突地出現在夜色里,他的濃眉攢得幾乎快打結。「除厄,讓我走,之後要如何處置我都無妨!」她快撐不過去,他必須趕緊趕去!

「不是我不讓你走,是上天不讓你走。」

「幫我!」

「怎麼幫?」

他瞪著除厄。一直以來,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家伙,一身正氣,佔盡所有便宜。

「禍神,你可知道那位姑娘的病情為何會急轉直下?」另一抹身影浮現,教他眯緊了黑眸,卻又听那家伙道︰「你忘了你是禍神了嗎?你一直跟在她身邊,她能不死嗎?」

聞言,他不禁怔住,就連握在手中的心也掉落在地。

禍……他忘了,待得太久,太舍不得她難過,反教他忘了他才是導致她病入膏肓的罪魁禍首!舍不得走,卻反倒牽累了她……天啊,他為什麼是禍神?!

他怒瞪著漆黑的天際,卻見銀電閃動著,心頭一窒,他語氣卑微地央求道︰「除厄,幫我最後一個忙!」

除厄冷凜著臉,剛毅的下巴抽緊,不語。

「禍神,不是除厄不幫你,而是上天已經決定要將你打進輪回了,你現在就得走。」福神愛莫能助地苦笑著。

「阿福,幫我撐一下。」

「我沒辦法,老大。」福神一臉無奈。「送你進輪回的不是我,你瞧——」他指著天空,正破開一束光芒。「你就要被帶走了,我們也沒法子。」

他怔愣地望著天,沒時間讓他考慮,他咬牙,探手從胸口挖出自個兒的心,喘息道︰「是兄弟就幫個忙,幫我把這顆心送到那院子里,給那位姑娘,替她換心。」用他的心,肯定適用!就算他是災禍,他好歹也是個神!

「你瘋了!」福神跳著腳,躲到除厄身後。

「幫我……救她,哪怕要我受盡折磨都無妨,救她!」光芒逐漸將他籠罩,他伸長手,遞出自個兒的心。「快……」

就在他被光芒完全吞噬之前,除厄伸手拿走了他的心,他回頭望向那院子,對她唱——問情為何物?甘願入塵俗,同禍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無路,今生不負……

可是,他卻注定辜負了,想著,意識隨即消失。

從此,他遺忘了一切,不斷地重復著做為帝王的人生……

後來他才發現,為何丫頭從不過問他是誰、為何他能進入她的房間,只因她太寂寞,她找不到人說話……更後來,他才知道,為何頭一次見面後,他會再去見她,因為他太孤獨,因為少有人看得見他,因為在天界他是被需要卻又被厭惡的神祇。

多卑劣,這人世間如果沒有他禍神,人類不會從禍事中省思,可好差都被除厄和福神給搶走。

他是人人憎惡的禍神,接近他的萬物皆會遭逢禍害……他不該愛的,他根本就不該愛人,他該繼續孤獨,不該識得情愛,不該讓她一再為他流淚……

織女有乞巧糕盛裝她的淚,可是小佟的淚要流往何處去?牛郎織女一年可以相會一次,可他千年與她相遇一次,這牛郎織女的命也太好了吧,多不公平!

但,算了,一切,都即將重來,然而他再也不能握她的手……他是禍,與他親近只會招禍。

但是沒關系,他可以遠遠地看著她、照顧她,看著她與其它男子結婚生子,一生美滿,她會是個好妻子,肯定也是個好娘親,能娶到她的男子得多有福分,他得要好好幫她挑才成,挑個忠厚老實事事順她的、挑個文質彬彬相敬如賓的,挑個風度翩翩溫和謙遜的……只要不是他,都好。

用他不斷重復的孤獨,換得她的安好無恙,就好,他只求她的安好……

緩緩的,他張開眼,熟悉的床頂雕花,教他不由得笑了。

很好,一切又重來了,到時候他要到秋桐鎮等她,他要親自教養她長大,把她帶在身邊,到時候一定要替她挑個真正疼她愛她的男人……

「一兩。」

低啞的叫喚聲打斷他的思緒,教他側眼望去,就見哭腫眼的杜小佟,他不禁瞪大眼。他出現幻覺了嗎?

「你終于醒了……」杜小佟彬在床邊,緊握住他的手。

「我……發生什麼事了?」他命定的死劫,怎麼會逃得過?

「因為單將軍……」杜小佟哭得聲音都嘶啞了,指著跪在另一頭的單厄離。「他在城里巡視,察覺有異,便一路追緝,在你厥過去之後,是他帶著你進宮讓御醫醫治的。」

他僵硬地移動視線,就見單厄離一臉自責地跪在床尾。「是微臣辦事不力。」

藺仲勛呆愣不語,好半晌才想通——也許老天用千年來試煉他,而他通過了試煉,所以他不再重生,可以和所愛繼續活下去?

正欣喜欲開口之際,卻突地听見鐘聲,緩慢而沉重,一下又一下地撞擊入胸口,教他神色一變,而單厄離也滿臉錯愕地望著他。

「怎會有鐘聲?」杜小佟不解地問。

藺仲勛不語。

不一會,福至急步進殿,一見主子清醒,松了好大一口氣。「太好了,上皇,你終于醒了,要不這下子新皇駕崩,上皇又出事,還真教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駕崩?」杜小佟詫道。未免太過巧合,他剛醒,他皇兄就駕崩了。

藺仲勛所想與她相同,也許亦是命定之數,他想活,就得舍下其它,只是沒想到舍下的是皇兄……

他緊握著杜小佟的手。「不礙事,頂多是咱們成親得延後一年。」他已退位,朝中一切已與他無關,從此他不再掌握生殺大權,天朝不會再因他而亂,再者朝中有單厄離和福至在,不可能出岔子的。

「恐怕也不能離開京城。」福至小聲提點著。

「憑什麼?」藺仲勛微眯起眼。

「因為新皇駕崩前,要上皇當攝政王,輔佐少帝。」

「……嗄?!」混帳皇兄,竟然在死前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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