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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來生(下) 第10章(2)

正當江雪傷感出神時,一把傘忽地在她頭頂撐開,為她擋住了細雨侵襲,跟著,一道爽朗的聲嗓落下。

「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里?」

她怔了怔,抬頭望向來人,那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握著把大大的黑傘,半長的頭發率性地用一條黑色發帶扎起來,五官帶著一抹野性。

是……杜東元!

江雪駭然瞠眸,杜東元看出她的驚訝,笑著咧出一口白牙。

「我是來看江伯伯的,他睡了嗎?我帶了水果過來。」他舉了舉手中的水果籃。

他的解釋反而令她更加狐疑。

自從十七歲那年她直截了當地拒絕他後,雖然他們偶爾會在某些社交場合相遇,但都只是點頭打個招呼而已,偶爾寒暄幾句言不及義的話,照理說他們連朋友都算不上,他憑什麼來探望她的父親?

「你怎麼知道我爸住院的事?」她質問。

「我當然知道。」他眨眨眼。「今天下午就是我送伯父來醫院的。」

竟然是他!

江雪迷惘,今生她最想躲避的男人竟對父親有了相助之恩,這是……什麼樣的一段孽緣?

「雪兒,你沒事吧?」杜東元傾來,關懷地凝視她。「你看起來臉色很差,是因為擔心伯父的事?」

她茫然無語,而他看她容顏雪白,唇瓣輕顫,濕淋淋的發綹垂在額前,明陣水汪汪地漾著淚光,胸口驀地一揪。

從來這個大小姐對他都是冷淡苛刻的,高傲得難以親近,這還是他初次見她這般柔弱無助的模樣,可憐得像只迷路的小貓咪。

他不覺稍稍移動傘面更傾向她,寧可自己背後濕透了,也舍不得再有一絲細雨刺痛她的臉。

「我們進去吧!你坐在這兒淋雨會感冒的。」

她沒說話。

他握住她一只臂膀試著扶起她,她一震,猛然甩開他的手。

「你別踫我!」她尖銳地喊,那姿態就像遇敵的貓咪豎起全身汗毛。

他既驚訝又有點想笑。「雪兒……」

兩道如刃的目光狠狠射向他,他倏地震住。

「不準你這樣叫我。」她退後兩步,離開他傘下,亭亭的嬌軀立在雨中,寧可在風雨里冷得發顫,也不願靠近他。

雪兒,雪兒,他憑什麼這樣叫她?憑什麼以為自己能跟她親近?

她想起前世自己對他無端的迷戀,為了他,她和親如姐妹的好友決裂,為了他,她一次次地傷害對她萬般疼愛的男人。

她真是瘋了!為了這麼個男人,竟不惜傷害雅嵐和明澤,真的、真的是瘋了……

可為什麼,都重活了一世,她依舊躲不過他?

命運果真是改變不了的輪回嗎?老天爺果真是在捉弄她嗎?給了她希望,又讓她絕望……

這輩子,我最後悔的就是認識你。

決絕的言語乍然在腦海回響,江雪不覺用力咬唇,淚水紛然流墜,和冰冷的雨水融在一起,在她心頭撞出千瘡百孔。

見她入魔似的凍立在原地,杜東元霎時有些慌了,她淚霧迷離的眼陣分明是盯著自己,他卻覺得她是透過自己看向不知名的遠方,看著某種殘酷不堪的過往。

她像是被下了咒語,一動也不動,臉色白得教人心悸。

他不禁焦急。「江雪,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江雪沒理會他,只是定定地不動,腦海走馬燈似的轉過一幕幕畫面,她想著那荒唐如夢的前世,想著她在那男人宣布與自己一刀兩斷時,還恬不知恥地說謊騙了他,告訴他自己得了重病,可能活不久了。

「所以你不要丟下我,明澤,不要讓我到了最後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你陪著我,好不好?別丟下我。」

她哭著求他,編織著可惡的謊言博取他的憐惜,他果然被她騙了,跟她結了婚,給了她一段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

但謊言終有被戳破的一天,丑陋的現實終究必須揭露,他知道她根本沒病時,那猙獰咆哮的姿態像意欲撕裂這個世界的戰龍。

他恨她。

那是她第一次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恨意,之前她再怎麼利用他、傷害他,他也不曾真正恨過她。

可那天,他是真的恨了,恨不得當場撕碎她。

不用他撕,她的心也已經碎了,在他憎恨的目光下灼傷流血。

難道這樣的痛還要再來一次?

一念及此,江雪驀地撐不住了,身子一軟,愴然坐倒在雨地。

杜東元嚇了一跳。「喂,你怎樣?哪里不舒服?」

她沒听見他的聲音,听見的只有自己前世心痛的哀號,一聲一聲,在這蒼茫雨夜里回蕩。

她不要再痛了,不能再痛了,受不住的,那樣撕心裂肺的痛苦她承受不了再來一回。

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嗚嗚咽咽,撕啞地哀泣,如受傷的小獸,似失怙的孩子,一聲一聲的哽咽,回蕩在夜里、在雨里,格外令人心酸。

她哭得不知所以,神魂俱失,杜東元驚駭地在一旁看著,連安慰也忘了。

這樣哭著的女人是無法安慰的,低淺的安慰就像想在大海里撈針,像想把雲霧抓在手里,是那麼可笑而徒勞。

「雪兒……」他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只能沙啞地喚她的名,在她身旁蹲下,猶豫地伸手輕輕攬她顫抖不止的縴肩。

她沒有推開他,因為她感覺不到,誰在她身邊,誰看著她哭泣,都已經不重要了,她只顧著沉溺在悲痛欲絕的傷心里。

她覺得自己快溺死了,卻沒有人能救她,沒人能拉她一把。

誰,來救救她……

暗明澤是搭下一班飛機回台灣的。

江雪離開餐廳之後,他心神不寧,愈想愈不對,終究草草編了個借口向謝清婉告辭,開車趕回自己住的公寓。

丙然如他所料,江雪的行李箱不見了,而他送她的熊寶寶也被她一並帶走。他顧不得自己只請了兩天假,隔天就該進公司上班,簡單收拾了行李,拿起護照便直奔機場。

透過朋友查了航班資料,他知道江雪是坐比自己早一班飛機離開的,他沒耽擱時間,也立刻買了張機票。

回到台灣,他打手機給江雪,電話關機了,他念頭一轉,改撥珠姨的手機,這才知曉江成君病發的消息。

「雪小姐還留在醫院照顧先生。」珠姨告訴他。

他馬不停蹄地趕往醫院。

沒想到他會在醫院門外看見她哭得那樣絕望而傷心,而且是哭倒在另一個男人的懷里。

血流在體內凍凝。

暗明澤僵站在原地,忘了自己沒撐傘,江雪在雨中哭著,他就在雨中傻傻看著她。

是因為擔憂江叔的病情嗎?

他茫然尋思,向來機敏的頭腦此刻仿佛也暫時中止了運作,他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也想不到自己該做什麼。

那個攪著她安撫的男人是杜東元,他記得,從初次見面開始,江雪便沒給過那家伙好臉色看。

他其實一直暗暗奇怪,照理說杜東元也算對江雪有救命之恩,還一直表現出對她的濃厚興趣,為何她就是不假辭色?

他沒看過她這麼討厭一個人,就連她一直存有戒心的蕙姨,她偶爾也能露出真心的笑容。

只有杜東元,她像是老鼠遇上貓似的防備著、警戒著。

為什麼?

暗明澤無法思考,江雪哀傷的哭聲令他不能思考,看著她在茫茫煙雨里顯得格外柔弱縴細的身影,他只覺得一顆心像被人從胸口挖出來,血淋淋地痛著。

他忍不住走向她,著了魔似的,只想安慰她不要哭泣,「小雪。」他低低地喚她,那麼心疼,那麼憐惜。

起先她沒听見,依然抽泣著,他听著那像喘不過氣來的噎聲,痛得紅了眼眶。

「小雪,別哭了。」

她怔住,總算听見他了,卻是不敢置信,惘然抬頭。

「明澤?」淚眼迷蒙里,她看見一張心心念念的俊容,眉宇擰著,糾結著對她的疼惜。「你怎麼會來?」

「我是坐你下一班飛機回台灣的。」他俯對她低語。「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就回來?」

她沒說話,說不出口,有太多為什麼,她也想問,也很想知道答案。

暗明澤望著她,見她縴細的身子不自覺地縮在杜東元的臂彎里,他的眼神明了又黯。

他們為何會在一起?

他閉了閉眸,強自壓下心海翻騰的情緒。「小雪,跟我走。」

他溫柔地朝江雪伸出手,而她看著攤在面前的那只顯得厚實又溫暖的大手,想握,又不敢。

她沒有資格,這樣的手是屬于謝清婉的,他的溫情與憐愛,都不該給予她,她不配。

淚流得更凶了,像沖破堤防的潮水,泛濫不絕。

從傅明澤出現後,杜東元一直皺著眉,他很清楚這男人對江雪的影響力,這心高氣傲的大小姐誰的話都可以漠視,只有傅明澤管得動她。

可現在,她竟對傅明澤搖了頭,拒絕握住他的手,杜東元不禁大喜,只覺得自己好像有了追求江雪的契機。

當初接近這女孩是听從了親生母親的命令,他本以為自己不會喜歡這樣一個嬌縱千金,可每一回接觸她,她總是令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一顆心愈來愈受到她吸引……趁江雪失神時,他扶起她,對傅明澤很有禮貌似的笑笑。

「我看雪兒精神不大好,要不我先帶她走好了,免得她在這里淋雨感冒。」

暗明澤沒理他,墨深如黑玉的眼眸只盯著江雪,只盯著她黯然憔悴的容顏。

「小雪。」他再一次喚她,語氣有著不容置疑的堅持。「跟我走。」

苞我走。

江雪心神恍惚,他仿佛不是第一次這般要求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過類似的場景,他也是在杜東元面前要求自己跟他走。

那時她說了什麼?

江雪想不大起來了,記憶像褪色的相片,在腦海里斑駁,她怔怔地望著傅明澤,望著他此刻顯得有幾分冷然的臉孔。

這麼冷、這麼嚴肅,他生氣了嗎?

為何生氣?下午在謝清婉面前,他明明笑得那麼開心的,他對另一個女人笑容燦爛,卻對她板著臉。

江雪委屈了,心房酸酸地揪擰著,貝齒咬著唇。

看著她這模樣,傅明澤並不如表面淡定,他其實很慌,六神無主,他真怕這丫頭不理自己,選擇跟別的男人走。

他閉了閉眼,不知怎地,總覺得現在這情景有幾分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經歷過這樣的心理折磨……可是怎麼可能呢?莫非是在夢里?

他睜開眸,沈靜的眼神隱約地掠過一絲黯然,若是不注意看很容易忽略。但江雪看到了,這一世,她習慣了仔仔細細地看他。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恍然憶起前世相似的場合,她選擇了和哀求她原諒的杜東元一起走,跟他說了對不起。

她傷害了他!

這一次,不能再令他受傷了……

她驀地低咽一聲,輕輕地掙月兌了杜東元,她的動作很細微,可傅明澤很快便捕捉到了,猿臂一探扣住她皓腕,將她整個人扯進懷里,緊緊摟住。

直到感覺到她偎著他,小手圈抱他的腰,他高高懸吊的心仿佛才落到了實處。

「對不起,明澤,對不起……」江雪迷亂地低喃,迷亂地對他道歉,為前世自己錯誤的選擇,為方才自己瞬間的遲疑。

暗明澤不明白她為何要道歉,卻可以感覺到她偎著自己的身子是那麼柔軟,那麼惹人心憐,他不覺將她摟得更緊。

「你好冷。」他愛憐地撫模她的濕發,替她抹去臉上冰涼的雨水,然後稍稍推開她,將自己穿的風衣外套月兌下,攏覆在她身上。

她像個洋女圭女圭乖乖地站著不動,任由他照料自己。

「江叔已經睡了嗎?」他問。

「嗯。」她點頭。

「那好,我先送你回家,我們明天再來看他。」

語落,傅明澤逕自擁著江雪離去,兩人誰也沒看僵立于一旁的杜東元一眼,仿佛忘了有這個人的存在。

夜色昏沉,細雨依然綿綿地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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