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姑娘 肆、愛吃鬼(1)

硯城東的百子橋附近,有一間悅來客棧。

硯城西的千孫橋附近,有一間來悅客棧。

兩間客棧都是鼎鼎有名的老店。悅來客棧的茶遠近馳名,每逢馬隊運來新茶,愛茶者總趨之若鶩,搶著來啜飲熱茶。

來悅客棧賣的酒,別說是嗜酒者鐘情,也聚滿各色游魚,因貪戀酒香而醺醉。

兩間客棧原本相安無事,但悅來客棧的張掌櫃起了貪念,花費重金挖走來悅客棧的釀酒師傅。

酒香散盡,別說是客人了,就連魚群都不見蹤影,剛接任的岳清年輕,咽不下這口氣,挑了悅來客棧重新開張那日,想去討個公道。

還沒走到百子橋,遠遠就瞧見,計謀得逞的張掌櫃,在門口高懸的大紅燈籠下笑得合不攏嘴,灰白的長須抖了又抖,忙著要伙計們招呼客人們,又是贈茶又是送酒。

就連氣呼呼的岳清擠到了門前,張掌櫃還是笑眯眯的。

「岳掌櫃怎麼有空,光臨我這家小店?」

他笑容可掬,話里卻帶著刺兒,故做殷勤的挖苦。

「喔,你是來吃酒的吧?我家的酒可好了──」

說著,他一拍腦門,佯裝恍然大悟的模樣。

「唉啊,瞧我這記性,我家的酒好,岳掌櫃當然最清楚。」

岳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恨得咬牙切齒。

「噯,你杵在這兒橫眉豎眼,也不是個辦法。」

張掌櫃笑了又笑,提了個意見。

「要不,咱們打個賭。」

「賭什麼?」

蓄謀已久的張掌櫃,等的就是這句話。他捋著長須,慢條斯理的說道︰「萬壽橋附近有間老屋,鬼鬧得可凶了,你有膽子在那兒住一晚嗎?」

此話一出,別說是圍觀的人們,個個都變了臉色,就連水里的魚兒,也驚得酒醒,有的還嚇得落了幾片鱗。

那間老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建的,人們只知道,有硯城的那日起,老屋就在那兒了。

硯城里頭人與非人並存,人們不怕鬼,但老屋里的鬼,鬧得連鬼都怕,每年都會在老屋門前,發現幾具支離破碎的尸首,死狀奇慘。

眾人心生憐憫,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著,紛紛要岳清放棄,反倒激得他沒台階可下,硬著頭問道︰「要是我能在老屋里過一夜呢?」

「到那時候,不論你要什麼,我都雙手奉上。」張掌櫃信心滿滿,認定穩贏不輸。「不過,要是你落荒而逃,或是有什麼不測,那你的客棧就歸我了。」

岳清被逼得走投無路,不想連尊嚴也賠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前,厲聲的吼了一聲︰「好。」

那晚,岳清先灌了一壇酒,再帶著一壇酒,在眾目睽睽下進了老屋。

說也奇怪,屋外看來破敗,看似就要坍塌,但走近屋里頭一瞧,卻是整潔雅致,像是日日都有人打掃,一丁點兒的灰塵都沒有。

醉昏昏的岳清,膽子被酒浸得壯了,不覺得害怕,進屋後隨便找個角落,抱著酒壇子歪身倒頭就睡。

睡到半夜的時候,他昏昏沉沉的醒來,才睜開雙眼,就看見一雙綠幽幽的眼,大得像燈籠似的,靠在他身旁直瞧。他半醉的眯眼,搖頭頭晃腦的看了半晌,才瞧清是個全身長著短短綠毛,腦袋大、肚子大,四肢卻細小得像竹竿的餓鬼。

「你那壇是酒嗎?」餓鬼饞得直吞口水。

岳清打了個酒嗝,懶懶的抱著酒壇。「沒錯。」

餓鬼一聞到那味兒,眼楮透出綠光,皺毛毛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這是來悅客棧的酒啊,我多少年都沒嘗過了。」

綠光盈盈,伴著大顆大顆的淚珠落下。

岳清賣酒也愛酒,一听餓鬼聞著味兒,就知道是自家的酒,當下就引為知己,拍破酒壇封泥,把酒讓出去。

餓鬼抱緊酒壇,咕嚕咕嚕的灌著酒,直到喝了大半,才意猶未盡的停下來,用長舌頭舌忝盡身上落的酒滴,珍惜得很。

「我是來悅客棧的掌櫃,換做是以前,不論你要喝多少,我都能送來。」

岳清見著高興,但也感慨不已。

「現在,來悅客棧就要沒了。」

他覺得眼前這餓鬼,比人還親切,就把來龍去脈全說了。

餓鬼听了,竟也同仇敵愾,更感激清的慷慨。

「我生前吃得挑剔,死後被困在這里,挑出好的不能下肚,吃都是碎肉生血,這麼多年來只有這壇子酒,讓我喝得最盡興。」綠幽幽的眼楮,因思索而閃爍發光。「為了報答,我送你個禮物。」

說著,餓鬼把長舌的一部份扯下,在手里揉成爛糊糊、綠黏黏的一團,趁著岳清沒有防備,另一手猛地探進他嘴里,強行拉出他的舌頭,將兩者用力再三揉按。

突然的疼痛,讓岳清亟欲大喊呼救,無奈舌頭被揪緊,痛得舌根像是要撕裂,他揮舞著雙手掙扎,還是沒能逃月兌只覺得難逃一死,就昏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岳清驚慌失措,跳起來環顧四周,只看見灑壇在身旁,已是空空如也。他伸出舌頭,在上頭摳刮,半天也刮不出什麼,舌上也感覺不出異,于是只當是自己喝醉,做了一場敝夢。

當他走出老屋時,守在外頭的人們都訝異極了,興高采烈的團團將他圍住,護送到悅來客棧去,要張掌櫃兌現承諾。

張掌櫃見計謀失算,岳清竟還活著,心頭涼颼颼的,表面上故做大方,辦了一桌好灑好菜,說是言歸于好,心里卻盤算著,該怎麼拖延時間。

但是滿桌的山珍海味,岳清卻吃得意興闌珊。

脆滑的木耳,他咬著不覺得香;美味的蒸魚,他吃著不覺得女敕;現烤的羔羊,他踫都不踫;碧綠的鮮蔬,他看都不看一眼。就連令人垂涎三尺的百菌烏雞湯,他勉強喝了半口,就再也咽不下。

有種誘人的味兒,凌駕菜肴的香氣,勾著肚子里的饞蟲咕嚕咕嚕的直響。

他站起身來,貪婪的東聞聞、西嗅嗅,順著味兒往內屋里走,沒走進廚房,反倒踏入張家的祠堂。

亦步亦趨的張掌櫃,還來不及發聲,岳清已經探手,把張家的祖宗牌位抓下桌,只往嘴邊送去。

滋──

長長的舌頭一掃,牌位里被勾出個老翁,對著張掌櫃哭喊︰「我的兒啊!」

只說了一句,老頭就像面條似的,被岳清吞進嘴里,咻溜一聲下肚。

「爹!」張掌櫃嚇白了臉,來不及阻止。

滋──

長舌再掃,這次被勾出來的是個老婦,也對著張掌櫃哭叫︰「我的兒啊!」

話剛說完,老婦就像米線似的,消失在岳清的嘴里,只剩哭喊聲回蕩屋內。

「娘!」

眼看爹娘的魂兒,都被岳清吞吃,張掌櫃奮不顧身撲上去,想搶下祖宗牌位,卻被黏暖的長舌推開,狼狽的滾到牆邊。

顫動的舌回縮,像在舌忝著一塊最美味的肉,一下又一下的掃動,滋滋聲不絕予耳,伴隨著鬼魂們的慘叫。

「我的孫兒啊!」

「我的曾孫兒啊!」

「我的曾曾孫兒啊!」

一代又一代的祖宗、一個又一個鬼魂,都成了岳清的美食,被他恣意的大快朵頤。直到吃盡張家十八代祖宗,他才扔開位,滿足的舌忝舌忝嘴角、拍拍肚子,打了個怨氣沖天的飽嗝。

跌在牆角的張掌櫃,早已哀慟過度,被活活氣死,雙眼睜得大大的,雖說身子還暖燙著,魂兒卻已經不見蹤影了。

事情發生後七日,鳥兒們最先忍受不住,齊聚在木府前求見姑娘。

泵娘是木府的主人,而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只有她有權力,裁決城中所有關于人與非人的事情。

當灰衣人領著鳥兒們,來到木府深處的大廳時,坐在圈椅上的姑娘,穿著木蓮色的綢衣,雙眸還帶著些許惺忪睡意,正懶洋洋的喝著盛裝在水晶碗里,剛熬好的冰糖蓮子羹。

進入大廳的瞬間,鳥兒們的爪都化為雙足,艷麗的羽毛化為衣裳,鳴聲變做人語,紛紛化為人形,你一言我一句的搶著抱怨。

「姑娘,請您想想辦法吧!」黃衣裳的少女啜泣著。

「我們都好幾天沒法子合唱了。」藍衣裳的姊妹,湊到姑娘身前半跪著,一左一右的同聲共語。

抱怨一聲接著一聲,在大廳里此起彼落,姑娘慢條斯理的喝完蓮子羹,又吃了豆沙糕,用熱茶潤了潤嗓子後,才輕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的嗓音里,有著淡淡茶香。

綠衣裳的少女搶著說話。

「有個人,愛吃鬼。」

清澄的雙眼,沒有任何訝異。

「然後呢?」

「有個鬼啊,生前跟那人打賭輸了,祖宗十八代都被吃盡,所以日夜不停的哭著,我們唱一聲,他就哭一聲。」粉衣少女跺腳,氣憤難平。

橘衣少女求著,聲調輕柔。

「這都鬧了七個白晝、七個夜晚了,您不能再不管了。」

在少女們的注視下,姑娘擱下茶碗,舒暢的伸了個懶腰,衣裳滾落許多木蓮花瓣,綢衣顏色變得淡了些,卻多了淡雅的花香。

「那麼,你們就引那個人,去把啼哭的鬼吃了。」她輕盈的離開座位,白女敕的果足落地之處,都有桂花鋪地,沒讓果足沾到半點灰塵。

「可是,那個鬼挺可憐的。」黃衣少女怯怯的說,抱怨歸抱怨,這會兒倒是有些不忍心了。

女敕軟的果足,踏入斜曬入廳的日光,滿地的木蓮花瓣收圍,化為一雙舒適軟靴,不大不小恰恰合腳。

在日光的照拂下,她閉上雙眼,感受這一天的溫度,也做了最後決斷。

「願賭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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