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皇城驪京的繁榮太平不同,在遠離京城的北部邊關玉陵,聖武八年的春天,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戰亂。
守城的將領瑭王身為當今天子的堂弟,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草包,這是朝堂上下心知肚明的事實,但沒有想到堂堂一個王爺,竟然能草包成這樣!
一小隊烏皖族的游兵們趁著夜色,混水模魚地溜進了玉陵城,一夜間就襲擊了駐守軍隊差不多一半的營帳,在被發現後又成功地逃之夭夭,只留下滿營死傷無數,而瑭王此時正抱著小妾睡得正香。
天亮後,此事迅速傳遍了整座玉陵城,城中百姓無不驚恐萬狀,生怕那性情殘暴的烏皖族攻進城來燒殺搶掠,听說那番邦可是敢生吃人肉的蠻夷,這滿城數萬的「人肉」都被虎視眈眈地惦記著,誰還能睡得踏實啊!
一傳十、十傳百,終于被遠在皇城里的天子知曉,當下勃然大怒,迫不得已只得放段,親筆下召,「請」距離玉陵較近的、駐守西沂邊關的十四王叔,瑛王殿下率兵前往玉陵查看、查看。
這個「查看」可是大有講究的,想當年,如今的太上皇還是天子時,就因為怕死了這個十四皇弟,干脆退位,將擔子一股腦丟給了自己的兒子。
兒子怎麼說都要比老子強,一上台就下令削減軍隊,而且首先拿皇叔的人馬開刀,朝堂上下都以為有好戲看了,保不準就又來一場家斗。
誰知那英勇善戰、足智多謀的瑛王殿下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竟然肯帶著大軍駐扎在西沂,一待就是好幾年。
如今這「查看」,表明了玉陵成了天子不得已拱手送上的大禮,從今往後,這「塞上江南」可就是瑛王的囊中物了。
與之前的士氣低迷截然相反,玉陵城這幾日旌旗蔽空、兵強馬壯,帶兵的人不同,連軍容、軍貌都不一樣了,尤其是瑛王麾下那支天下聞名的「虎豹騎」,更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瑛王的軍隊來了,可把城里的老百姓們高興壞了!天天不是追著看威武的將士演練,就是主動去幫助軍隊進行修整維護防御、照顧受傷的士兵,滿城上下一心,不怕那可惡的烏皖來犯,就怕他們怕死不來了!
玉陵城主街上有個不大的飯館,名為「得味居」,平日里就因菜色佳、味道好,價格公道,生意十分地興隆,這些天更是人滿為患。
「姐!」一個生得挺斯文的小子穿過熱鬧的前廳,沖進飯館後面的院子,對著廚房大喊。
「姐!」隨後跟著的是個長得濃眉大眼的半大小子。
「不得了啦!姐!」最小的一個才十一、二歲的樣子,虎頭虎腦,也像條小尾巴一樣跑進來瞎吆喝。
「又有什麼不得了的事嗎?」
婉柔的嗓音響起,接著廚房的布簾子一掀,從里間走出來一個年輕女子。
正值雙十年華的清麗女子,身著鵝黃色的淡雅裙衫,衣袖半卷,腰間扎著花布圍裙,黑緞一樣的秀發被絲帶輕挽成髻,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溫柔又略帶嚴厲地看著三個半大不小、調皮搗蛋的小表頭。
「娘說你們最近總跑到軍營那邊玩兒,那里是練兵的地方,小孩子哪能跑去玩?萬一教人抓起來可怎麼辦?三三,你是哥哥,怎麼能帶著弟弟們盡做些讓大人擔心的事呢?」
「姐,沒有啦!我們只是很遠、很遠地看一下,那些士兵哥哥演習的時候好厲害哦!」小名「三三」的大弟趕緊解釋。
「真的咧!瑛王爺的軍隊真得好棒,姐,你是沒親眼瞧見過。」二弟小豹接著說。
「對、對!」木木也隨聲附和。
「是嗎?」做姐姐的抿嘴直笑,如水的眼里流露著溫柔,彎腰疼愛地模模小弟胖嘟嘟的小臉,問︰「那今兒又有什麼要緊事發生啦?」
「姐,真的不得了哦!我剛听外頭的人說,京里又要派來一隊人馬,這兩天就要到玉陵了……姐,你知不知道是哪家的兵?」
女子笑著搖頭,「別賣關子了,我哪會知道呢?」
「姐,告訴你,是苻家軍耶!」小豹眉飛色舞、滿臉崇拜地說︰「哇,咱們可真大開眼界了,連天下最驍勇善戰的苻家軍都要到這里來!我就想親眼看他們怎麼收拾烏皖族那些強盜。」
「什麼叫‘天下最驍勇善戰’的苻家軍?明明最厲害的是瑛王爺的‘虎豹騎’!」三三不服氣。
「屁!最厲害的是苻家軍!」
「是虎豹騎!」
「苻家軍!」
「虎豹騎!」
「別吵了,都去後院把‘千字文’抄三遍。」
女子極平淡的一句話便化解兩個小小男子漢之間一觸即發的「內戰」,只見兩人對視一眼,再垂頭喪氣地攜手而去,木木「哈哈」笑著,拍著小手一蹦一跳地叫︰「虎豹騎和苻家軍都沒有大姐厲害!」
女子忍俊不禁,心頭卻略略詫異。
小小的玉陵城已經有了瑛王的軍隊,還需要調來苻家軍嗎?
看來那天子狀似大度,其實心中仍是不放心自己的王叔,還是說,這還未到多事之秋,數萬里之外的朝廷就又將有什麼變故?
丙然,第二天,小豹口中驍勇善戰的「苻家軍」就浩浩蕩蕩地進了玉陵城,當時她正巧站在「得味居」門口,一個腳部受傷的士兵想進飯館,剛剛踏上台階,于是她便伸手扶了一把。
周圍一堆有事沒事就愛擠在街旁看熱鬧的玉陵百姓們,正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哦喲,這麼大場面……按說這皇帝也真是的,瑛王爺來玉陵就成了唄!怎麼這又派了苻家的兵來?現在覺醒了?早干嘛去了?」
「可不是嘛,誰不知道苻家軍是皇後娘娘的娘家人呀!」
「我就說,皇帝不甘心把玉陵又交到瑛王爺手里,不過那也怪不了別人,誰教瑭王那廝太草包了!」
「呀,你們快看!那馬上的是哪家的公子?瞧那張臉,可真是生得好看啊!」
「真的耶!你們說,不會是苻家的少將軍吧?」
「苻家的少將軍是前頭那穿盔甲的少年郎,也俊得很哪!嘖嘖,不知什麼樣的姑娘能嫁給這樣的男兒?真是三生有幸啊!」
「哎呀,趙大娘,別只顧著看了,快把口水擦擦!」
「呿!」
大概是應了這句「天高皇帝遠」,玉陵城的百姓向來口無遮攔,嬉笑怒罵、有啥說啥,听在女子耳中也僅僅只是一笑,甚至沒有抬頭去看正從身後走過的軍隊。
可是,當那支隊伍路過「得味居」時,沒人注意到中間那個被滿城婦人夸贊的、騎在紫駒上年輕男子,握在手中的韁繩猛地一扯……
如果,在這大千世界,紅塵渺渺中,我沒有遇見你,會不會令我更快樂一些?
可是,如果上蒼讓我遇見了你,而且讓你在我心里生了根、綻了蕊,又怎麼能夠輕易地將你的影子抹殺掉……
年輕男子白色錦袍被金色的陽光照映著,籠起一層華麗的光暈,更襯出少見的高貴俊雅,黑眸淡淡地瞧著前行的方向,絲毫不曾被街道兩旁喧嘩的人群所困擾。
可是又有誰知道?他此刻的心,急跳如鼓、突突狂跳,如要躍出喉嚨,緊緊地攥住的拳頭,渾身的血液如沸騰的岩漿在血管里激蕩。
飯館前那個清麗的女子並沒有看見他,甚至在他們之間還有一段不算小的距離……可是,他怎麼可能錯過她?
人群中,她衣衫淡雅、背影娉婷,無論是盈盈一握的縴腰、苗條柔美的身形,都與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歲月並沒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依然是秀發如雲、素顏清麗的臉上五官精致,白瓷般的肌膚在陽光的照耀下幾近透明,渾身都散發著渾然天成的從容與安寧。
一霎時間,男子早已因無數次失望而變得麻木的感官,全部都因這喜歡和恨意而復蘇。
然而,唯一不屬于他記憶之中的那個意料之外……是她的右頰。
她側著臉,正淡然輕柔地對著那受傷的士兵微笑,而那面對著他的右頰上,芙顏如雪、面容光潔,並沒有那塊紅色的胎記!
抓住馬韁的十指修長,驀地施力,男子在心中發出冷冷的笑聲。
她騙了他!
她的家鄉、她的容貌、她的一切……全部都是一個騙局!
徹頭徹尾的欺騙!
這幾年,他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她,並派暗衛四處追查她的下落,想起她曾說過自己是瀧州人,便將搜尋的重點放在那里,可結果呢?敬忠職守的暗衛們將整個瀧州都翻了個遍,也沒能找出她的下落。
那麼,這一切只能有一個解釋……她並不是瀧州人。
緩緩地撇過臉去,男子手里韁繩一揚,紫駒歡快地撒腿朝大部隊前方馳騁而去。
他不敢再看她,因為若是再看她一秒,他怕自己會忍不住跳下馬,將那個費盡心機欺騙自己的女子劫持上馬。
顏櫻寧……
你千萬不要讓我發現,你甚至連名字,都是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