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彭城。
平安客棧。
屋頂,清風勁吹,肌膚發涼。
夏季已過,秋寒初起。後五紋一個人像貓一樣疏懶地躺在客房的屋瓦上,雙手交疊枕在腦後,右腿曲起,左腿輕浮地搭在上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抖動。
任風吹著,無盡的優游。
在蓬雞村里,睡不著的夜晚,他都總是爬到屋頂上這樣地躺著,一直躺到天將亮。
在盧大娘起來前,回到屋子里去躺好。
盧大娘有秘密,他也有秘密,後大叔有秘密,白玉溪也有秘密,似乎整個江湖上每一個人都有秘密!
後五紋兩只亮晶晶地眼楮看著清朗的夜空,一個人在笑。他曾經對白玉溪說,他未曾踏足江湖,其實他雖未曾踩在江湖這個小潭上,心卻早已泡在了這個不知深淺的潭水里。
從小,後大叔一邊教他武功,就一邊告訴他江湖上的事情。瞧後大叔那種一本正經的鄭重神情,似乎知道他遲早是要屬于這一片江湖的。
為什麼是這般的篤定?
只是因為他天生聰穎,骨骼精奇,是一塊練武的好材料?
總有一天,金子是要發光的!
還是,因為白玉山莊的秘密?
後五紋皺眉,有一點點的苦惱。
好朋友卻在他底下呼呼睡覺——
「有朋友又怎樣?有朋友又怎樣呢?」後五紋自言自語,嘮嘮叨叨,「還不是我一個人在發愁,在郁悶,在苦惱?」他掰了一片瓦角,奮力向天空拋去,流星般飛逝,遠遠地落入了黑暗無聲之中。
「你身上也有秘密!」一把清然柔和的聲音篤定地說道,忽如其來地出現在他的腦後。
後五紋已經見怪不怪地翻翻白眼,自從第一天遇見她起,就已經是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來去突然。如果他沒有猜錯,她必定還是穿著那一身潔白如雪的衣裳。
只不過是換了女裝——由男鬼變成了女鬼!
或是應該說,是由假扮男鬼的女鬼,還原回了女鬼。
後五紋正在胡思亂想著,白玉溪已在他身邊坐下,間離著兩片屋瓦的距離。依然一襲青花白底的簡便衣裙,衣襟上繡著精致的吉祥花紋,十分古雅,十分清秀。柔滑的烏發上梳了一個簡簡單單的盤龍髻,簪著兩根紫玉釵子。仿佛是著慣了男子衣物,即便是換回了少女裝束,也是喜歡便潔利索,不愛那繁花復繡,不愛那金釵步搖。
她本長得清然秀絕,如此裝扮更顯得雅麗,不向嬌媚。
臉上不多施脂粉,永遠像是一樹潔淨清新如雪的白梨花——不矯情。
右鬢上梳理下一綹隨意縴長的發縷,柔柔地垂在胸前,映襯著她一彎潔白而柔美的頸脖,在月色下泛著淡淡的銀光,看起來是那麼的安逸,那麼的平靜。一點也不似是曾經叱 風雲,飲譽江湖的劍術高手!
似乎只是一個享受平凡的女子!褪去了那一重輝煌耀眼的華麗錦衣,她只是一個氣質依然清高,而深深憧憬幸福的女孩子。
或許,正因為曾經的背負,曾經的絕望,曾經的痛苦,讓她又不同于普通的女孩子,讓她更懂得珍惜,更懂得感恩,更懂得感謝上天賜予她的一切,賜予她的重生,賜予她後五紋這個朋友!
她眼眸中,有一種超越了二十二歲的冷靜與淡定,卻又未曾失去屬于二十二歲的熱忱與好奇。她堅持問︰「盧大娘和你之間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那一天,為什麼她看你的眼神那麼怪異,充滿了妒忌、怨毒、憎恨?你能告訴我嗎?」
「我也不知道!」後五紋隨後吐了一句話,輕飄飄地毫無落點。
「你就這樣敷衍我嗎?」白玉溪不妥協地冷聲回問,神色間帶著朋友的關切。眉目冷冷地,眸色里卻閃爍著一絲溫和。
後五紋長長地一聲嘆氣,說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二十二年了,我既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娘,也不知道她為何有意無意地在憎恨我,甚至無時不刻地在威脅我,我一直不知道她是要干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地對我?」
「她威脅你?」白玉溪不明白地追問他。
後五紋一雙光芒爍爍的眼眸一斂,把笑意也斂了起來,低聲說道︰「從小我一頑皮,一不听她的話,就把我一個人關在用黑布蒙了窗的屋子里,任我嘶聲力竭地哭泣,她也能狠下心來不理會我,即便是我在里面哭死了。」他低低地訴說著自己的童年,眼中卻是沒有一絲的笑意,聲音冰涼,「她從小不教我武功,也不教我念詩書,就連我正經地笑一笑,委屈地哭一哭,她也是不準許的!她仿佛是在怕我,怕我像一個人,小時候,我曾經听她說過︰你真像!你真像!忽然就對著我溫柔地笑,目光穿過了我的身體,不知道看在了哪一個遙遠的地方……」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語氣平靜︰「可是,那一次後,她看我的眼神就很怨恨,有時似乎恨不得把我丟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去,一了百了。可是,她到底沒有那樣做,仿佛在留戀一些什麼……」後五紋的聲音也變得虛幻,「你說,她到底是恨我,還是愛我?後來,我越來越大,她有時候又說我怎麼越來越不像了?那樣笑得不正經,說話油腔滑調的,很好啊,很好啊!」
「可是,她與我相處的日子很溫和,也很體貼人,一點也不像是你說的那樣的人!」白玉溪也不由有些迷惘,回憶著與盧大娘相處的日子。
她甚至有些懷念,盧大娘就像是娘親一樣照顧她,半夜里起來,還幫她掖被子,視她如小孩兒一般。有時候領著她走很遠的路,到鎮上給她挑最好的衣裳,最美的簪子,最貴的胭脂……
在教她言行的時候,又是那樣的婉約如水,言辭清麗,姿態閑雅,便如一個倚修竹看日落于空谷的絕世佳人一般,月兌俗塵世,不同凡響。
那屋內設置簡陋,卻十分淨潔。
西壁上還掛著一具古樸清瘦的六弦琴。
那具琴也與人一般,靜靜地充滿了寂寞,充滿了欲訴不能訴的故事與悲傷……
她曾拭指拈過那上面的潔白絲弦。
清聲泠泠,余音不絕如縷。
白玉溪待要問後五紋更多關于盧大娘的事情。回過頭來,便瞧見他安穩地躺在屋瓦上,憨憨入睡了去,鼻息輕輕。
並沒有打鼻鼾。
白玉溪輕笑。
也不知道他為何前一刻還那樣心情低落地訴說著自己的不快處境,後一刻竟又能如此快地進入了夢鄉?仿佛剛才那個躺在屋頂上發愁,郁悶,苦惱,嘮嘮叨叨地埋怨著朋友不關心他的人,不是他後五紋,只是不知是哪一個瘋子。
白玉溪沒有走開,一直坐在他的身旁。雙手托著腮,怔怔地望著天上發光的月亮出神。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著什麼?
天色青藍,快要亮了。
後五紋一如往常地睜開眼楮,很快,眼角的余光就瞥見了身旁坐著的人,一襲白衣在晨風中輕漾,如水,如霧。
白玉溪仰首望著天邊,正在出神,清然的姿勢似乎一夜未變,眼光深邃。
後五紋輕輕地爬起身來,曲腿坐著。
「你醒了?」白玉溪沒有轉頭,低聲問。
「嗯!」後五紋稀松平常地應了一聲,說道︰「你一直坐在這里?」
白玉溪淺淺一笑,淡漠地說︰「也許以前太孤獨了,一旦有了伴就舍不得離開!而且越來越明白,孤獨的人是多麼希望有朋友能夠陪伴!」
後五紋心頭一悸,卻是口不對心地說道︰「我可不孤獨,你是在說自己吧?」
白玉溪默然一笑,何必去跟他計較!她回過眼眸來,輕輕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擺明著說了四個字︰口是心非!
後五紋會意地笑了起來,依然笑得很玩世不恭,眼楮閃閃得如兩灣春潭,光芒瀲灩迷人。頰邊烏發亂飛,一臉毫不在乎的神色,卻是問道︰「小白,如果你突然在這里遇見了雪希言,猝不及防的,你會怎麼辦?」
「不可能!」白玉溪冷靜而篤定地回答。
後五紋笑出了聲來,不正經地腔調道︰「我是說如果……你就敷衍一下我,不要那麼無趣好不好?」
「我很無趣嗎?」白玉溪是不抓重點地回話,並且用一雙雪亮的眼楮盯視著他臉上的痞子般的笑意。
問得清淡,而且不認真。
後五紋被她問得越是笑得歡暢,舉起一根長長的食指,一點她的額頭,說道︰「你這里太冷靜了,一點也不懂得討好別人!」他看著白玉溪微顰的眉毛,搖頭說道,「也難怪你,一直都是威風八面的,那需要去討好什麼人?」他狡獪地一笑,靠近她一點,低聲悄悄地問道︰「以前,應該有許多女孩子討好你吧?你都怎麼辦了?」
白玉溪听他說得詭異,臉上閃過一絲紅暈。出神說道︰「是有不少,一個個都是美人!可惜了!」
後五紋听她說得一本正經的,不由哧哧發笑,忘情地用肩去一撞她的肩膀,「你小子,艷福無邊!」
「誰稀罕!」白玉溪稍抬了下巴,眼眸微轉過來,睨住他一臉的訕笑。發覺了自己漸漸習慣了他的嬉皮笑臉,並且對他那些不同凡俗地言談,也不再感到嫌惡鄙視。
而且,越來越發覺他其實也並不如外表那樣野蠻粗俗,反而是個極聰明極會保護自己的人,跟他在一起談談笑笑,心中竟充滿了青春般的歡樂。
他以前種種的捉弄,現在回想起來,倒是覺得生命中充滿了七彩的陽光,嬌艷的鮮花,喧嘩的人群,燦爛的笑靨,頑皮的舉止,詭異的言談……都似帶有一種魔力似的,叫人又氣又恨!
「那你呢?」白玉溪跟著問道,語氣里也帶起了調侃的調調。
「我什麼?」後五紋露了牙齒,裝傻。
「應該也有不少女孩子討好你吧!」白玉溪不以為意地問。
後五紋伸出十指數了數,又想了想,揚起了頭來,皺了皺濃密的眉毛,喃喃說道︰「有是有了,可惜在蓬雞村里的我一個也看不上眼。到江湖上晃蕩了一把,瞧見了一個,哎呀,可惜她又有了心上人……」
白玉溪心中怦然一震,扭頭看他,卻見他望著自己笑得古怪,一點兒也不像是說真的。默然不哼聲地看了他一下,問道︰「如果,我在這里踫見了雪希言,猝不及防的,我該怎麼辦?雖然有許多女孩子來討好我,可惜那時沒有心情來學習她們的招數……你……有沒有什麼可教的?」
後五紋詭異地一笑,朝她招招手,聲音放低了說道︰「你把臉轉過來!」
「怎麼?」白玉溪依言望向他。
猝然,踫見了一雙包含情意的眼楮。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心頭驀然抖動了一下。似乎被什麼沉溺了靈魂,一下子被他的眼楮就這樣吸引住了神志,有些忘乎所以,想入非非……
就像是在一片春原上,陡然遇見了這個人——他眸色清澄光芒艷艷,唇角勾起一縷謔笑恍惚迷離,烏發飄飛著繞過耳朵,一身白衣翩翩繚繞著草原上鮮花朝露般的清香氣息……
一時之間,她發覺,自己竟分不清他是後五紋,還是雪希言?心下一陣驚慌!
「如果兩人猝然相遇……」後五紋猝不及防地說,聲音輕柔,「……最重要的是對望那一下!」
「你怎麼知道這樣就行?」白玉溪還回不過神來,驟然問道。
後五紋收起了目光,伸指一敲她光潔柔滑的額頭,笑嘻嘻地說道︰「因為,我比你聰明!經驗,我比你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