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大娘和白玉溪每天不是呆在屋子里不見人,就是不知所蹤!
田里的活,屋里的活,全都是他一個人在干!
後五紋叫苦連天,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聞。
就這樣也不知是過了多少日子,就知道,母雞下了三十九次蛋,田里的苗長成了穗,小黃和別的狗打架,斷了一次腿,後大叔的墳前新種上的野花野草又死了,他又給種上了。
後五紋推開窗戶,看著漫天的飛螢,滿懷的心事。
自從後大叔死後,他的心事就沒有人傾訴,而且有心事也得裝著沒有心事,不能吐露。
盧大娘究竟是不是他的娘,後大叔一直沒有告訴他,他也就一直模不準!
從小到大,盧大娘對他時好時壞。有時候看著他笑得很溫柔,卻又不像在看他,那種眼神似乎在看著遙遠,遙遠地方的一個人。有時候看著他又要生氣,蠻不講理地把他關到烏黑麻漆的屋子里,任他哭,任他鬧,總是不心軟!
每次都是後大叔帶來燈火,帶來好東西給他吃;也是後大叔給他抹的眼淚,擦的鼻子,總是憨憨的笑著,將他抱進溫暖的懷里,一只粗糙的大手撫模著他的頭,他的發,哄他睡覺!
他唯一不滿意的一點,就是後大叔太老實,連編個故事也不會。
後五紋想著往事,抿著嘴巴笑。一個人坐在窗台上,一雙腳前後晃蕩!
但是那個老實的人,也有不老實的時候——
他一直在瞞著盧大娘,偷偷地教他功夫,而且是很俊的功夫。
只是為什麼,後大叔一定讓他保證不能讓盧大娘知道,一定不能在盧大娘的面前顯露,甚至告訴他,這是為了如果有一天,有人要害他,他就可以用這個功夫保命!
誰要害他?
後五紋一直想不明白,他雙手托著腦袋,眼楮眨巴眨巴得像兩顆跌落凡間的星星,異常的明亮,異常的透徹。
心中生氣一點點的哀傷與懷念。
那一年,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盧大娘抬著後大叔從外面回來,滿臉神色恐怖!盧大娘一直在屋子里給後大叔治傷,可惜沒有治好,不久後大叔就到了屋後的土堆里了。
後大叔臨死前,抓著他的手,低聲說著︰「秘密……白玉山莊……秘密……白玉……」
他問︰「是要說,秘密在白玉山莊嗎?」
後大叔點頭,但沒有說是什麼秘密。
盧大娘就從屋子外面進來了,把他趕了出去。
後大叔為什麼要告訴他這樣的一句話?為什麼直到臨死前才告訴他呢?而又為什麼不能當著盧大娘的面告訴他呢?
許多的疑問,在後五紋心里糾結,影影綽綽,影影綽綽,似乎有一些答案隱隱地將要浮出水面!
卻又有更多的謎團沒有解開——
他窸窣地打了一個噴嚏,似乎無端地竟覺得這夏風有些陰涼。讓他從心底里發冷!
無端地又讓他想起了在白玉山莊里看到的一幅畫像,一幅供在了佛堂里的畫像,卷紙上畫著一個婦人,容顏雍容,姿態端莊,那樣的眉眼,那樣的神態,叫人忘情,可愛可親。
佛堂里,日夜供著花果,燃著蓮角檀香,被人拭抹得一塵不染。
後五紋又該笑了,他竟然在那里偷吃了一只桃子。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在白玉山莊去過了哪些地方。他白天把莊子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夜里就行走得輕輕松松,自自在在!
後大叔教的輕功,果然使得。
只怕以後當夜貓子,「劫富濟貧」也不會出差錯的。
他正漫想著,也不知什麼風吹來了一陣淡雅的清香,後五紋輕輕地嗅著,轉過眼楮來,嚇了一驚,逃進了屋子里去,急忙關上了窗!
「後五紋,你干什麼?給我出來!」窗外有一個影子在窗紙上晃動,聲音倒是十分熟悉。
後五紋壯了壯膽子,問道︰「你是誰啊?憑什麼叫我出來?你……你別以為假裝著小白的聲音,我……我就會上當!才不!」
外面的人氣急敗壞地回話道︰「誰假裝小白了!我就是小白!你給我出來!」
「你是小白!」後五紋遲疑地應聲道,「不像!你想騙我!」
「不像?」外面的人越是氣急,冷聲問道,「哪里不像了?後五紋,你給我出來,說清楚!」
這聲音怎麼越听越好听,雖然好像是在生氣的樣子,卻一點也不凶,一點也不惡,听著就是讓人心里舒服!
後五紋「奸險」地笑了笑,嚷嚷道︰「我才不出來,我才不出來!小白哪里有你這麼香?小白哪里有你這麼溫柔?小白哪里有你這麼勾魂?你若不是夜里出來謀人的女鬼,就一定是專門迷別人魂魄的大仙!我才不上你的當!」
外面的人怔了一怔,倒是听出了他語氣中的壞水,哼哼冷笑了一聲,說道︰「油腔滑調,嬉皮笑臉!」
窗扇子嘎嘎地打開,立刻露出後五紋那一張笑得狡獪的俊俏皮相,他一手托腮,撐著下巴,一雙眼楮朝著白玉溪骨溜溜打轉,滿嘴油滑︰「哎喲,這麼美麗的大仙,就算是給你迷了魂魄,這看一看也值了!」一副紈褲子弟的輕浮模樣,真叫人又氣又恨!
氣他的不正經,又恨他笑得令人心慌慌!
那一張既燦爛又狡獪的笑靨,就是有說不出來的魅力,迷得讓人暈頭轉向,只怕是給他賣了,還幫著他算錢!
白玉溪臉色一冷,瞪著他道︰「你少給我裝這副嘴臉,我不愛看!」
後五紋也不生氣,伸手指裝模作樣地揉揉笑得發疼的臉頰,說道︰「哦,原來你不愛看,那我就不裝了!」他把臉一收,一斂,正而八經地問道︰「姑娘,這大黑天的來找我什麼事兒?我可是很正經的人!」
白玉溪被他逗得忍不住「噗嗤」一笑。真是稟性難移!她躊躇了一會兒,才怯怯地張望著他,問道︰「你……你……覺得我這身衣服怎樣?這……這發式還好嗎?」
後五紋側過臉頰,伸出一只手遮在臉畔,喃喃說道︰「非禮勿視!泵娘恕我……」他眯眼瞧了瞧白玉溪不善的臉色,接著聲音一變,說道︰「恕我直言,姑娘……姑娘……」
他總是要吊人胃口,白玉溪忍不住低聲威脅道︰「怎樣?」
「姑娘……很美!」後五紋吐吐舌頭說道,然後不忘接上了一句︰「美得我的心肝寶貝呱呱叫,怦怦跳!」
白玉溪神色一惱,繼而一笑,低嗔道︰「也不知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伸手一敲他的額頭,下手卻是極輕極輕的。
後五紋笑嘻嘻地看著她一身如雪白衣,梨花般的清新美麗,調皮說道︰「你的心上人又不是我,你管我說真的,說假的!美不美,倒是要哪一個人說了算啊?小泵娘!」
白玉溪心頭驀然一顫,白衣一閃就在他眼前消失了去。
換了新裝,梳了發髻,簪了釵鈿,過了一些時日,白玉溪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後五紋一手抓著芹菜包子,一邊驚訝!
只見白玉溪和盧大娘,像給施了法術一般。一個從風致翩翩,氣度清高的美少年,月兌胎換骨成了豐神月兌俗,姿態閑雅的清秀佳人;一個從冷眉冷眼,喜怒無常的綽約婦人,改頭換臉成了笑意盈盈,滿眼溫柔的慈藹夫人。
後五紋暗暗瞧著她們的變化,心里暗暗地打譜。他越來越肯定了一件事情,越來越覺得自己做對了這件事情——奮不顧身地從雪希言的劍下救出白玉溪,並把她帶回了蓬雞村。
他兩眼像金子一樣發亮,心里已有了計較。他的鬼心眼,誰也抓不著,猜不透!
一旁坐著喝盧大娘今早兒新鮮磨的豆漿,一邊目不轉楮地看著白玉溪,臉上還掛著兩抹詭異的甜笑。
直瞧著白玉溪心慌亂跳,本想裝作看不見,最後忍無可忍,兩眼冷冰冰地一瞪他,責問道︰「好了,小賊,你瞧什麼?」
後五紋被她叫得一皺眉頭,「哎呀呀」地嘆氣。
一副怪模樣,惹人發火!
白玉溪在他面前就是憋不住氣,沉聲問道︰「干什麼來著?一大早就給我嗔眉怪眼,你討打是不是?」
後五紋「嘖嘖嘖」地急嘆︰「可惜啊!可惜!」
盧大娘也看不過眼了,目光淺淺地望著他,語調難測︰「可惜什麼啊?」
後五紋一臉笑意,笑得讓別人糊涂。他反問盧大娘︰「大娘,你不覺得她身上有一點東西不大妥當嗎?」
白玉溪低頭望自己身上一瞧,瞧不出什麼不妥當來。
盧大娘輕笑著,聲音嬌美婉轉︰「小表,你說是什麼不妥當?」她就知道這小表總愛無中生有,雞蛋里面挑骨頭!
後五紋閉上了眼楮,全神貫注地聆听著盧大娘的聲音,做了一副陶醉狀,然後一張眼,看著白玉溪,說道︰「你覺得,女孩子是不是該像大娘說話那樣,聲音婉轉,語氣柔和,每說一句話都該像湊樂一樣,讓人听著回不過神來?」
白玉溪輕輕蹙了眉頭,將信將疑地暗自定奪。
後五紋見她思量,就立刻順著竹竿向上爬,教訓般說道︰「哪有像你那樣,大聲問喝人家,一派豪氣干雲,英雄好漢般的英姿颯爽?就算是女孩子出來行走江湖,不比養在深閨里的小姐們嬌貴,也是應該斯斯文文地說話。哪有像你,一副昂然自得,清高自詡的樣子,半點女孩子的影子也沒有!」
白玉溪默然地听著,眼色恍惚,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麼。忽然一抬頭,看著後五紋,唇邊輕笑,好比開了幾朵潔白梨花,聲音清爽︰「還有呢?」
盧大娘吃驚地望著她一副言听計從的樣子,暗暗顰了一下眉頭。
後五紋見她笑了,臉上的笑靨也不自覺地漾了開去。兩只眼楮更是亮晶晶的,異常閃閃誘人。清清嗓子,繼續說道︰「還有,就是你的聲音!」
白玉溪不解的神色,有一種引人入勝的秀麗。她問︰「我的聲音怎麼了?」
後五紋晃了晃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就只覺心口上一收縮,猛地蹦了一下,他自個挑了挑眉,眼楮不自然地從她臉上轉了開去,悶聲說道︰「你的聲音……你的聲音厚了!」
白玉溪倒是听得入神,重復道︰「厚了,可我的聲音……」她清了清嗓子,喚道︰「小五……是這樣嗎?」又看著後五紋。
後五紋不自覺地臉上一紅,點了點頭,「還……還馬馬虎虎的!再……應該再放輕一點,再放柔一點!」
白玉溪尊師受教︰「小五……」
後五紋听著皮酥肉融,心中喜樂無窮,笑嘻嘻說道︰「再叫一聲,這次喊得太媚了,我要清一點的,清然柔和一點,又應該帶一點點嬌羞與矜持!」
白玉溪抿唇一笑,低眉順眼地喚他一聲︰「小五!」宛如黃鶯出谷,清麗無雙——
後五紋情不自禁地應了她一句︰「唉!」回過眼眸來,看著她,雙目中波光瀲灩,神色溫和。極致的俊俏眉眼,極致的清然笑意,宛若溫潤如謙謙君子。
白玉溪的心上驀然像被什麼擊中了,臉上暈紅,她急忙垂下眼眸來,看著自己身前的一雙手,輕輕地顫抖!
盧大娘依著椅子,陰惻惻地輕笑道︰「你倆倒是一對兒,一迎一和的忘乎所以,連早膳也用不著吃了吧!」
後五紋听著她私下充滿了怨毒、妒忌、憎恨的語調,心下暗暗吃驚!心下不由發慌。糟了,糟了!演戲,演戲,把自己演到戲里去了!
白玉溪稍稍驚訝地抬眼瞧了瞧盧大娘的神色。她以多年的江湖經驗覺得,這一刻,盧大娘分明是恨後五紋的,甚至還動了惡念,在那一雙勾魂動魄的眼楮里迅捷地一閃而過!
但更吃驚,她也早已學會了不動聲色,以不變應萬變!
她假裝害羞地低下了頭,眼角處望著後五紋的臉色——驚疑,懊悔,又很快鎮定了下來,唇邊勾上一笑。
笑得比誰都要好看,比艷陽天還要燦爛。傻子一般咕嚕嚕地喝了豆漿,說道︰「大娘不知,柳姑娘有心上人了!她常常怕人家不喜歡她,所以總是來問我意見。說我是男孩子總會明白一些男孩子的心思,可是‘喜歡’是什麼啊?我還弄不明白呢……」
他傻乎乎地吃著,再自然不過!
猝不及防地給他抖出了自己的心事,白玉溪臉頰上更紅得跟著了火似的,冷哼一聲︰「後五紋!」
盧大娘看著兩人的神色,似乎剛才的景象只是自己的幻想一般。她恍惚了一下,問道︰「柳姑娘,有心上人了?」
白玉溪正在猶豫,在她心中雖然這種事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但也不必跟別人提起!但眼角處,瞧見後五紋的手緊張地握成了團,她心中似乎猛然接到了一個信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的,我有心上人了!他是一個使劍的高手。」
她的聲音冷靜而從容,令人無端地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