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宇踉蹌地一步步踏著往下的階梯。當她轉頭看時,漆黑的夜空停在比她還高的位置。這是理所當然,但此時的天空異常的高,不是她所習慣的視線範圍。
外人的腳步聲在她頭頂上方響起,她回頭,EVENNIGHT的大門在她的眼前閃爍。沫宇不自覺的抓著雨烈的衣角,這是她第一次即將踏進夜生活的生活領域。
「沒有什麼好害怕的。」雨烈笑著說。「大家你都看過。」
--客人我都沒看過。沫宇很想這麼回,但她還是把話咽在喉嚨里。
當雨烈領著她走進EVENNIGHT時,她不自覺地再度轉頭看向那片高得有些虛幻的夜空,眷戀著外頭的景色。
EVENNIGHT的門在她身後關起,將她隔絕與外的世界。耳邊嘈雜的不只是音樂,還有人聲的喧鬧、玻璃清脆的踫撞。習慣白天黑夜干淨俐落視覺模式的她,對于不斷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燈光,感到不太舒服。
沫宇眯著眼跟在雨烈的後面,雨烈的背替她擋住了刺眼的光線和洶涌的人潮,感激從她心里油然升起。
她盯著雨烈的背,凝視著仿佛想要看穿,不知為何下一秒她的手便輕輕地貼了上去。她踫觸到的那一剎那,雨烈像是全身痙攣地震了一下。
「你干嘛?」雨烈回頭,嚇了一大跳,沒經過大腦修飾的話就這麼迸了出來。
「突然覺得,你的背好大。」沫宇歪著頭思考。「之前有這麼大嗎……?」
「是厚實吧?我最近有在健身。」他笑嘻嘻的說,滿意的點點頭。「看來努力健身果然有點效果。」
「安妮干嘛健身?是要給誰看?」
與沫宇冷漠的聲音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女圭女圭音從雨烈背後傳來,雨烈倒抽一口氣的回頭,看見藍紫捧著一杯飄浮著草莓、藍梅、覆盆莓與蔓越莓的冰茶,滿臉笑容地站在他的面前。
「啊!藍紫!」沫宇睜大眼,看見藍紫的眼神突然閃爍著光芒,一秒間從雨烈後面一個箭步就跨到了藍紫旁邊。「你怎麼會在這?」
「男朋友在這,我當然要在這。」藍紫理所當然的聳聳肩。「倒是你,怎麼被壞人騙來夜店了?」她說著,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幾下沫宇的額頭。
「誰是壞人啊?」雨烈翻了一個白眼。
「不是你還會有誰?」藍紫的眼楮笑成了彎月,但她的手指在雨烈的面前迅速地劃過一道森冷的白光,指著雨烈的眼楮。「敢白眼我,小心把你眼楮挖出來。」
「不敢。」冒著冷汗的雨烈只能投降。
藍紫收起手,勾著沫宇的肩,往吧台的方向走去。三人在吧台前坐下來之後,她轉頭問著雨烈。「不過你今天不是沒班嗎?來這邊做什麼?」
「沫宇說她不想回家。總不能去我家吧?」
雨烈這麼一說,沫宇頓時僵住身子,機械地轉過頭避開藍紫好奇的目光。藍紫笑了笑,右手張開定住沫宇的頭頂,將她的頭硬生生地扳了回來。
「沫沫為什麼不想回家?」
「不為什麼。」沫宇接過詠羲遞來的冰可樂,小口小口地啜飲著。「只是,心里莫名的沉重。」
藍紫雖然不發一語,但她心知肚明。當時在車上的她、陸煒、彥玖三人,清楚地听到雨烈聲嘶力竭的哭聲,那哭聲如撕裂空氣般的令她難受。沫宇正面承受了雨烈的情緒,心情當然更加沉重。
身為當事人的雨烈,不吭一聲地攪拌玻璃杯中的藍色飲料。藍紫往那杯飲料一看,突然聞到一股酒味。
「等等,你未成年吧?」
「再一個月就滿十八歲了。」
藍紫用下巴指了指那杯藍色的飲料。「那杯子里的液體是怎麼一回事?」
「讓我喝一下,今天的心情是不醉不歸。」說完,雨烈仰天喝了一大口雞尾酒。
藍紫沒有阻止他,自己也跟著將手中的冰茶一飲而盡。詠羲將空杯子收回去,藍紫卻制止了他。
「不要冰茶,我要跟安妮一樣的酒。」
「可、可是,陸煒會生氣。」詠羲皺了一下眉頭,不安地瞄著陸煒的方向。
「你覺得,我生氣比較可怕,還是陸煒?」
藍紫漫不經心地轉著系在左手的手環,手環上面布滿了許多尖刺的鉚釘。詠羲見狀,二話不說將藍色的液體倒入藍紫的玻璃杯中。
「你們……幫我保密……」
詠羲可憐兮兮地露出小狽般的眼神看向雨烈和沫宇,兩人想都沒想,就不約而同的點點頭。得到保證之後,詠羲死里逃生的松了一口氣,轉身準備其他飲料時,身後傳來沫宇幽幽的聲音。
「酒,我也要。」
詠羲頓時停止動作,他勉強的回過頭,盯著放在沫宇前面的空玻璃杯,那杯子前一分鐘還裝著滿滿的可樂。
「你確定嗎?」此時詠羲才發現,他的聲調夾雜著些許哭音。
「確定。」
沫宇堅定的點點頭。她不懂為什麼要個酒這麼難,酒保不都是希望客人點越多酒越好嗎?
她的目光停在詠羲那欲哭無淚的臉龐,正當她想再度催酒時,一股暖意逐漸從後面靠近,而她的後腦勺靠著那人的胸膛。
那人從沫宇的後方伸直手,替她的玻璃杯斟滿可樂。
「如果你喝酒的話,藍紫會殺死他的。」
沫宇抬頭,映入眼簾的,是彥玖刻在嘴角兩側的梨窩。
「嗯,殺死也好。」
她小聲地咕噥一句,盯著被彥玖捏扁的可樂罐在空中劃了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正中詠羲的腦袋。
詠羲弱弱的叫了一聲後,痛苦地捂著頭蹲下。彥玖露出一副「不關他的事」的表情,聳聳肩拉開沫宇旁邊的椅子坐下。
「再不站起來的話,我就讓你接下來一個禮拜都站不起來。」見詠羲仍蹲在地上裝痛,彥玖抓起旁邊的酒杯,作勢瞄準他的頭部。
語剛畢,詠羲立刻直挺挺的站起身。「彥玖大人要喝些什麼?跟雨烈一樣的酒嗎?」綻放出尷尬的笑容,詠羲問道。
「上班不能喝酒,而且那種酒根本不會醉。」
彥玖說著,放下手中威脅用的酒杯後,往旁邊瞥了雨烈一眼。那孩子現在眼神有些渙散,臉開始慢慢的脹紅。
「安妮醉了。」藍紫下了一個精準的注解。
彥玖笑得無奈,指了指詠羲身後的冰桶,說道。「給我白開水就好,冰塊多一點。」
「彥玖你不去招呼客人,在這里偷懶可以嗎?」藍紫咬著插在杯緣上的櫻桃,挑著眉問道。
「有陸煒就夠了。」彥玖笑著喝了一口冰水,對藍紫眨眨眼。「你男朋友對女孩兒很有一套。」
「少來,那家伙只有三寸不爛之舌和滿月復的廢話。」
「這樣就夠了。」彥玖停頓了一下。「沒人會在這里尋找真愛。沫宇,你說對吧?」
被點名的沫宇仿佛突然從夢境中醒來,揉著恍惚的倦眼。「你剛剛說什麼?」
「沒事,我什麼都沒說。」彥玖突然感覺到有些落寞空虛,擺擺手將這個話題強迫結束。
「嗯,你說的對,沒人會在夜店找到真愛。這里不是一個認真談戀愛的地方。」
雨烈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悠悠且幽幽。他撐著頭,仿佛那顆頭有千斤的沉重。
他轉過頭,指著彥玖的臉,縱使他們中間隔了藍紫與沫宇。
「所以說,你快跟那些女朋友分手吧!」雨烈說著,伸出手指一只一只慢慢的數。「如果沒記錯的話,好像有七位。」
彥玖听聞之後翻了一個白眼。「為什麼扯到我?而且是八位不是七位。」
藍紫頓時露出嫌惡的表情,挪了挪椅子,把沫宇拉近自己的身邊。
「沫沫,你離那花心大蘿卜遠一點。」
「嘖,過分。我雖然花心,但花的都是真心。」彥玖咀嚼著冰塊,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乍听之下像是某種名言佳句,但深究起來這句話的主人翁根本就是不要臉。」藍紫回嘴。
「沒錯。我就是不要臉。」
說完這句之後,彥玖微笑著,便不再說話了。
詠羲見狀,倒是緊張了起來。他擦著玻璃杯,湊近藍紫的臉。
「怎麼了?」
「沒,他心情不好吧?」藍紫蠻不在乎的猜測。「不然他也不會坐在這邊。想喝酒不能喝,只能點白開水加上滿滿的冰塊,假裝入喉的是愁更愁的酒精。」
「這樣的話,綠茶或麥茶的顏色不是比較像嗎?」詠羲不解的搔搔頭。
「你要去旁邊小七買嗎?」藍紫白了他一眼。
「我可以幫你們去買。」
一種飄忽輕柔卻又帶點成熟沙啞的嗓音在沫宇身後響起。
詠羲吃驚的微微張著嘴,動也不敢動。彥玖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眯著眼循聲看向沫宇身後,見著來人後他緩緩勾起唇邊的弧度。藍紫原本還在思索著聲音的主人是誰,但當她瞥見左右兩邊雨烈與沫宇的表情之後,心中的疑問便豁然開朗。
雨烈一听到那聲嗓音,眼里的星光突然亮起,原有的失焦與渙散不復存在。
「花墨硯?你怎麼會在這里?」雨烈回頭,看見花墨硯唇邊勾起的一抹笑意。
花墨硯仍穿著一襲一如往常的黑色洋裝,襯托她白皙的肌膚。在不斷閃爍的燈光下,她翹起的眼角與黑如星夜的瞳眸更加魅惑。
連看都沒看沫宇一眼,她走到了雨烈的身邊。
「來喝酒。」花墨硯笑出聲來。「但沒想到你會誘拐我家小孩,被我抓個正著。」
「你明明知道我不會這麼做的。」雨烈故作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人不可貌相。」
花墨硯活潑地眨著眼,寵溺似的將手搭在雨烈的肩膀上。她用力吸了幾口氣之後,皺著眉頭湊近雨烈的頸子。
「你喝酒?」
「一杯而已。酒精濃度不高。」
花墨硯聞言搖搖頭。「但你未成年,而且還醉了。」
「又沒關系,明天不用上課。」雨烈無所謂的擺擺手,手卻有些無力的垂下。
「這怎麼行?我帶你回去休息。」花墨硯從座位上扶起雨烈的身子,另一只手將信用卡遞給詠羲。「他和沫宇喝多少錢?」
詠羲接過信用卡之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彥玖,彥玖正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杯中自己的倒影。
「彥玖……」詠羲不安的出聲喚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彥玖倏地抬頭。「什麼?」他剛剛的確不在狀況內,疑惑的反問。
藍紫嘆了一口氣。「彥玖,你要收雨烈和沫沫的錢嗎?」
彥玖聞言,目光在詠羲手上的信用卡和花墨硯的臉之中來回,終于恍然大悟。他往後推開椅子,走近花墨硯,將詠羲手上的信用卡遞過來還給她。
「我們不收您的錢。謝謝您的光臨,也歡迎您再度光臨。」他恭敬的鞠躬之後,壓低聲音繼續說道。「雨烈就拜托你了。」
「放心,明天他會準時到班。」花墨硯接過信用卡,微微仰起頭,勾起一邊的嘴角。「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
彥玖目送花墨硯帶著雨烈離開之後,剛剛官方式的笑容立刻從臉上垮了下來。
「沫宇,你等下要回家嗎?」
彥玖仍直視著門口的方向,但他的聲音卻穿過藍紫正中沫宇的心里。他能想像沫宇此時臉上的表情,他不想看不敢看也不忍看。
所以他才沒有轉頭。
「……」
「我知道了。」
沒有話語的傳遞,但沫宇無聲搖著頭的畫面,卻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里。
步出了EVENNIGHT,花墨硯才體會到原來台北市的夜晚可以如此寧靜。夜空像是被打翻的墨汁卻停止流動,濃稠地將一切萬物卷入其中,包括月亮、星星、微風與地上的人。花墨硯深知自己也是被卷入夜空的一份子,但她不討厭。離開吵雜的音樂與鼎沸的人聲,耳朵迎來的是難得的舒爽與平靜。
──或許有的時候逃避工作,對身體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她如此想著。扶著雨烈走到了馬路的另一邊。今天她是開車來的,而車停在對面。
花墨硯將幾乎神智不清的雨烈塞進車子後座,替他系好安全帶,然後把門關上,自己則在外面靠著車想事情。美其名是想事情,事實上說是發呆或放空都不為過。
放空的時候,時間似乎也慢了下來。她以為意識抽離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但當她滑開手機的鎖屏時,卻發現時間只走了三百秒而已。
──看來是高估自己的發呆能力了。
花墨硯略顯無奈的搖搖頭,打開車門鑽入了駕駛座,從副駕駛座前的置物盒中拿出一瓶保特瓶,里面裝著的是顏色極其詭異的濃稠飲料──比夜色的墨更為濃稠。
雖然她的飲料呈現的顏色是深綠深到快接近咖啡色的境界,是一般人死都不敢嘗試的惡心液體。花墨硯卻連鼻子都不用捏,就咕嚕咕嚕一飲而盡,直到瓶子里沒有能夠稱之為「液體」的物質。
她擦擦嘴,將保特瓶舉至眼前,發自內心的苦笑著。
不曉得還要多久才能月兌離──月兌離這習慣于詭異飲料的日子。她自己都不確定。一開始喝這飲料只是因為心安,將所有對身體好的蔬菜水果通通打在一起,硬逼著自己喝下去。最後自己居然可以習慣,甚至自得其樂。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比想像中來得堅強,無論是對過去、現在和未來而言。
以前李意群去世時她熬過來了;現在她也努力地調適自己和沫宇的關系,雖然還有一些距離,但至少正在改善當中。
應該是吧?
未來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應該是吧?
花墨硯強迫自己牽引著臉部的肌肉,直到嘴唇彎起一條往上的弧線。她淡淡的笑著,把保特瓶往旁邊一丟。
「……我在哪里?」
後座傳來一陣騷動聲,花墨硯調整了一下上方的鏡子。她看到雨烈正爬起著東張西望,之後與他四目相對。
「在我車里。」
「你要帶我去哪里?」雨烈的嗓音異常的低沉無力,看來剛醒還沒開嗓。
「一起去死,好不好?」
輕柔的語氣仍回蕩著狹小的車內,花墨硯便發動引擎。在這里入夜之後,雖然馬路兩旁停滿了計程車與黑頭車,但道路中央鮮少有車經過,經過的都是特定車輛。
她毫無顧慮地踩著油門,往前方直直沖去。
「你死了,沫宇怎麼辦?」
雨烈的語氣中不含絲毫的恐懼與害怕。他嚴肅且正經的凝視著鏡子里花墨硯勾起的眼角。
「沒怎麼辦,只好交給你了。」花墨硯瞥了他一眼,笑著說。
「沒有人不需要母親的。」
「母親不會永遠陪著孩子。」花墨硯唇邊的笑意尚未褪去,眼中的氛圍卻逐漸冷了下來。「就像你,沒母親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又知道了?」雨烈沉下臉。
花墨硯放輕踩在油門上的腳,讓車子回歸于正常的速度。「我以為你會願意陪我去死。」
「如果我說我願意呢?」
「那我不準,你死了沫宇怎麼辦?」她看向遠方。
雨烈靠著車窗,好一陣子沒有回答。他們沉默了一些時間,車內只有引擎作響的聲音。
約莫十分鐘後,雨烈緩緩開口︰「我們只是朋友。無論誰死,她或我都不會太難過。」
「笨蛋。」
這句之後,花墨硯就沒有多作表示了。
一路上陪伴兩人的,只有彼此的呼吸聲,雖然不語,但雨烈卻享受著這樣的氣氛。他忘了在哪里看過的一句話︰‘無話可說也是一種浪漫。’
靶覺似乎過于安靜,他只好打開車窗,風的呼嘯頓時進入他的耳中。被風拂亂的紅發在黑夜中顯眼。花墨硯不時的透過鏡子瞄著雨烈的動作,她不曉得為什麼此時心中涌起了一股安心感。
承載著他們的一輛寧靜奔馳在夜晚的街道,時間流動了十多分鐘。直到,停在一棟──屬于花墨硯的、雨烈卻熟悉的──公寓前面。
「不是說要去死嗎?」雨烈關上車窗,笑著問道。
「在哪都可以死,不用跑到太遠的地方。」花墨硯開玩笑的說。
「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