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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虎記(下) 第7章(1)

「雲揚號」的總號里,此刻彌漫著一股凝重的氣氛,在外面的大堂里,候著幾名從遠洋而來的客人,他們帶著貨,要上門來談買賣,但是,眼下「雲揚號」卻做不了這筆送上門來的生意,因為,他們沒有人會說那些客人們的語言,而這些客人們的中原話也說得七零八落,但他們持來的貨,卻都是難得一見的上等珍品,倘若做不成這筆生意,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

「如果你們沒人會說他們阿丹國的話,那先前所做的那幾筆生意是誰談下來的?」問守陽掃視了葉蓮舟在內的的眾人一眼,沉著臉,等他們給他答案。

對于「阿丹國」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當初他送給沈晚芽的金鎖,就是出自于阿丹國,而這幾年,中原在擎天帝與鳳雛皇後的共同持政之下,百姓們的生活日漸富裕,許多商人想方設法要得到阿丹國打造的金銀飾品,因為轉手一買,至少是成倍的利潤,而且往往是一件難求。

卻沒想到,阿丹國的商人竟然自動找上了「雲揚號」,他們剛才也驗過貨,都是最上乘的珍品,但對方要求見會說他們阿喇壁話的人,才願意與他們議價,要不,就帶著這批貨走人,絕不戀棧。

「是……沈姑娘。」葉蓮舟低下頭,語氣不急不緩。

是她!丙不其然!

問守陽痛恨自己光是听到別人稱呼她時,心口就要跟著刺痛一下的感覺,他不喜歡他們喊她沈姑娘,這三個字會弄痛他心里的舊傷疤。

現在,人們都知道在這「宸虎園」里,沒有小總管,也不再有芽夫人,而只剩下一位沈姑娘。

但听到是她,他卻也沒半點意外,除了她之外,還有誰能夠精通各種語言,甚至于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話呢?

以前,他常常都很懷疑,這天底下究竟有沒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呢?

直到那一天,看見她挑燈夜戰,勤勉地一遍遍復習著自己白天學過的東西,才終于知道,為什麼她可以凡事都做得那般好。

她不僅僅只是聰明,而且努力好學,所以,才會樣樣都做得比人好。

葉蓮舟打量著主子的臉色,遲疑道︰「東家,既然咱們跟他們語言不通,那這筆生意……還做不做?」

聞言,問守陽有半晌沉靜,他直視著葉蓮舟,淡然地開口說道︰「派人去請她過來。」

「東家的意思是……」

「去請——」半晌的停頓,他吞下了喉頭的梗痛,才又開口道︰「請沈姑娘過來,是她談成的生意,難道現在要別人幫她收拾善後嗎?你們沒听見嗎?去請她過來!」

「義父,該喝藥了。」

沈晚芽端著剛煎好的湯藥走進房,現在,一日兩頓的飯菜與湯藥,都是由她親自伺候,從未有一日曠廢過,也不曾見她有半點厭煩的樣子。

東福這幾天已經病得下不了床,天氣才剛入秋,他的病情就加重了,雖然知道義女的心意,可是,一天兩頓的湯藥,他喝到舌根都透出了苦,實在是半點都再也喝不下了。

他搖搖手,像是耍賴的孩子,「不喝了,我不想喝那些苦得像是要蝕進心肝似的藥了,芽兒,義父知道自己的身子狀況,再喝多少藥都沒用了,你倒不如就讓我少吃些苦頭,舒舒坦坦的瞑目,能夠安然善終,也是一種痛快啊!」

話才說完,東福就發現床前的人兒異常的沉默,轉過視線一看,就見她緊抿雙唇,瞧著他的美眸之中泛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氣。

見她那表情,他的心頭忽然咯登了聲,一口氣窒在喉嚨里下不去,知道他剛才說錯話惹她動怒了。

「好,義父不吃藥了是嗎?好,就別吃吧!是芽兒笨,才會沒看懂義父的心思,看了一個時辰的火候,才給您熬了這碗藥,還以為義父能感念芽兒的孝心,沒想到是給您添麻煩了。」她以極淡然的嗓調說著,一邊端著藥往門口走去,那如玉般溫潤的臉蛋上沒顯露出一絲毫情緒。

「別別別……」東福連忙喚住她,半抬起身,朝著義女伸手,「快把藥端回來,義父喝!是芽兒的一片孝心,我當然要喝!」

沈晚芽站定住腳,好半晌沒回頭,背對著他開口道︰「那義父以後還說什麼瞑目這種存心教人難受的話嗎?」

「不說了!當然不說了!快快,義父等著喝你這碗藥,已經等了大半天了,芽兒你就行行好,把藥端回來讓義父喝下吧!」

「嗯。」她破涕為笑,點點頭,將藥碗端回東福面前,伺候著他把藥給喝得涓滴不剩才安心。

「這些日子沒事都做了些什麼?」東福喝完了藥,含著沈晚芽給的麥芽蜜糖,雖然只是稍微能夠解苦,但也聊勝于無了。

「去‘澄心堂’給叔爺幫忙,我陪他一起研究當年李後主做‘澄心堂紙’留下來的文獻參考,他老人家樂極了,說很早以前就想要我天天陪他一起做紙,沒想到老天爺疼他,讓他有生之年能夠如願以償。」

「太叔爺一向疼你,跟你是一見如故,這是你的福氣。」

「我知道。」她笑著點頭。

「那鳳姨娘那里還是……」

「義父,咱們說些別的好嗎?」沈晚芽笑著打斷義父的話,「今天唐家的太爺派人給咱們送了盅冬蟲雞湯來,我一會兒舀碗給您嘗嘗。」

「好,義父能有這碗湯喝,算是沾了你的光。」

聞言,沈晚芽沒好氣地瞅了長輩一眼,這時,歸安急忙忙地跑進來。

「小總管,爺……請你到總號去一趟。」

沈晚芽沒料到他會提到問守陽,更沒料到問守陽竟然會要她去總號,頓了一頓,疑問道︰「怎麼一回事?」

「听說,是有幾個什麼丹的商人持貨過來要談買賣,爺說,是小總管談的生意,你就要自己去解決,從總號派人回來傳話,現在馬車就在外面等著小總管,要趕著進京去。」

「我不去!」沈晚芽想也沒想,斷然拒絕,「現在的沈晚芽已經不是問家的芽夫人,那人親口說了,現在的我什麼也不是!」

「可是……」歸安一時慌了手腳。

「去吧!」東福拍拍她的手,「芽兒,就當做是看在義父的面子上,給爺一個方便,無論如何,他都是我的主子,若現在是我能為他分憂解勞,就算是要我拖著這個破病身子出去,我都樂意啊!」

「義父!」沈晚芽低喊了聲。

「去吧!當初義父讓你學了一堆技藝是要做什麼的呢?」東福閉上雙眼,一口氣嘆得十分虛弱,「不就是為了要你能幫他這個主子嗎?我知道眼下不同以往,你要不就當做是為義父分憂解勞,去一趟吧!」

當初,沈晚芽要學阿喇壁話時,吃了不少苦頭,她輾轉找到了一名仰慕漢人文化,而前來中原的阿丹國人,向他學習他們國家的語言,可是,他自個兒連漢語都說不好,最初兩個月,他們幾乎是雞同鴨講。

最後,她能把這門話學好,竟是因為那位師傅的祖母是蒙古人,所以他會說蒙語,而她剛巧也會,所以,她是透過蒙文,才把阿喇壁話給學好。

在她與幾位阿丹國商人談話時,問守陽與葉蓮舟就坐在一旁听著,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不意識到他強烈的存在感。

「其實,這些上等寶石珍珠還有金鈿首飾,就算我們不親自遠波重洋送到中原來,鳳家也會派人到我們的國家收買,以往我們只能選擇賣給鳳家,因為你們中原人能說我們阿喇壁話的人不多,我們說中原話也說得不好,買賣不到好價錢,所以,一直以來,我們也就只能接受鳳家開出的條件,雖然鳳家開出的條件不差,但我們喜歡來中原跟夫人你做生意,夫人說得對,比起向對方拿中原的瓷器和佇絲以物易物,還不如收銀兩,靠著夫人的介紹,咱們可以用更便宜的價錢,買到更適合、更上等的貨色回阿丹去,能獲得的收益就更高了。」

代表幾位同伴說話的,是一位身長頗高,蓄著一把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他見到沈晚芽時笑得很開心,因為,他先前幾位回國的同伴告訴他,與他們做生意的是一位很美麗聰明的女子,所以來此之前,他們也都很期待。

「能幫上你們的忙,是我榮幸。」

「對了,那個一直瞧著夫人的男人,是你的……」

「他是我的……漢子。」

在阿喇壁話中,「漢子」的意思,等同于中原人所說的「男人」,但她知道在阿丹國的習俗之中,當一個女人會說誰是她的男人時,代表的是她承認這個男人是她的夫君。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要撒謊說問守陽是她的夫君,在說出那句話時,她忍不住要覺得心虛,刻意地別開眼眸,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但隨即覺得自己很好笑,根本就不必心虛,因為他根本就听不懂阿喇壁話,自然也就不知道她竟然還向人說他是她的夫君。

「請夫人代我向他說,他真是好命的漢子,能娶到你這位能干的女人。」

「我會的,回頭我就告訴他。」

在完成買賣之後,幾位阿丹國的商人滿意離去,他們得到了沈晚芽的介紹引見,要趕著去采買要帶回國的商貨。

在一群人走後,廳堂之中的空氣忽然沉靜了下來,就像要凍住一般,教人喘不過氣來。

沈晚芽站在央心,刻意地別開美眸,不去看就站在她面前不到數步之遙的問守陽,但是,她可以感覺他銳利的視線,穿透冰凍的空氣而來。

問守陽看著她,明明說了不想再見她,可是,這一刻當她人就站在他面前時,他一瞬也無法從她的身上轉開視線。

她瘦了!很明顯的消瘦了!

以前,就是鳳九娘常常拿著好吃好喝的喂她,才勉強在她身上喂出幾兩肉,但他听說了,鳳九娘對于她的欺騙利用非常生氣,所以,已經好一段時日不理會她了!包別說要記得拿細點零嘴去喂她了!

「今天你談成這筆生意,我不會白白佔你便宜,事後,我會派人把佣酬送過去給你。」

「不必了,我今天來是看在我義父的顏面上,不是為了要幫你,麻煩請幫我準備馬車,我要回去了。」說完,她一刻也不遲疑地轉身離開。

問守陽瞅視著她幾乎像是快要被風吹跑的縴細背影,大掌緊握成拳,忍住了心里的沖動沒喊住她。

最終,他只是側首淡淡地對葉蓮舟吩咐道︰「準備馬車,送她回去。」

雖然沈晚芽已經講明了自己不要酬金,可是,在隔天早上,問守陽還是派人送來了數目不小的銀兩,她原先不肯收下,但是她的義父卻要她把銀兩留下來,日後說不準會派上用場。

「芽兒,我想你應該很清楚,現在義父的身子狀況吧!」東福硬是又吞了一碗苦澀的湯藥,在吃完藥後,要沈晚芽留下來陪他說話,听他說起自個兒的身子狀況,只見她的眸光微黯,過了好一會兒,才緩慢點頭。

「那麼現在,你能夠告訴義父,為什麼堅持不肯給爺生育後嗣嗎?」

沈晚芽知道她義父遲早要提這件事,心里不意外,只是勾起微笑,「義父知道當初芽兒為什麼會一個人在外頭流浪嗎?」

「不知道,你這丫頭嘴巴一向死緊,對于自個兒的過去,總是只字不提,義父怕主動提了教你心里難受,也就不敢多問。」

「其實,芽兒是沈家庶出的女兒,當年,我娘讓爹收做二房,很得爹的寵愛,可是在我八歲那年,爹生了大病,家里換成了大娘掌權,她是明媒正娶的大房,她說話誰敢不服氣呢?那時候,我親爹病得奄奄一息,顧不上娘和我,沒有爹親的照護,大娘千方百計,差點沒弄死我和娘,有一次,大娘讓人喂我吃餅,那餅里有毒,差點要掉我半條小命……」

說到這里,沈晚芽苦澀一笑,其實,當年的她天真得就跟歸安和秦勇沒兩樣,她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個會看臉色,懂得用心機的人!

她硬是咽了那口苦楚,又接著說下去。

「我娘見情況不對,為了不讓我再遭到大娘的毒手,就派近身的徐嬤嬤將我送出來,托給她在青城的親人照顧,說等我爹病好了,家里有人能替咱們做主了,就派人來接我回去,可是一年過去了,徐家的舅嬸說嬤嬤交代的銀兩都讓我給吃花完了,如果沈家再不派人送錢過來,他們不能讓我白吃白住,我將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給他們去質換銀兩,最後,他們甚至于還想把我給賣了。」

「所以,你才逃出青城,一個人在外頭流浪嗎?」

「嗯。」她點點頭,唇畔泛著一抹澀然的微笑,那淺淺的弧度看起來不似笑,反倒像是哭咧開來的痕跡,「自從我被爺收房以來,多少人跟我說過,要我早點替爺生個兒子,好能夠母憑子貴,可是我不要,因為,當爺的妾,我能忍能讓,再大的委屈我都能受得住,可是,我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也跟自己一樣,這對孩子而言不公平,對孩子不公平!」

多少次,她覺得後悔,覺得當初堅持自尊不肯放棄的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天底下最蠢的大傻瓜!

多少次……當她喝著避妊的湯藥,那滋味苦進了心里頭,總是教她想要掉眼淚,不是吃不了苦,而且覺得心里難受。

如果……她想,只是如果,她不是蠢得把他的施舍給推掉,如果,她再聰明一點,身段再柔軟些……

如果,她想了無數個如果,但是,到了最後,她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是他自願給的,她就不要!

懊死!懊死的自尊!

但她卻死抱著那一點驕傲,無法去求他,去討饒!

如果,他想娶她為妻,至少,該想辦法討她一絲歡心吧!

終究,是因為在他的心里,她不過是個該事事听他吩咐的丫頭,配不上他的求親,這才是真正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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