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聊到了刺桐城,在問延齡年輕時,也曾經去過刺桐城,說起了外國人經常聚集的「泉南蕃坊」,像是清淨寺、蕃坊寺,還有在南門的回教時,他彷佛都還歷歷在目。
這些老遠的過去,問延齡沒忘掉,但是,他想自己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天,是那一日,沈晚芽的臉上帶著一面鮮紅的巴掌印,明顯就是女人打的,他不用多想,大概可以猜到是鳳九娘,帶著那傷,她來到了他的「澄心堂」,見到了他,強忍住淚水,紅著眼眶。
還能來嗎?叔爺,芽兒……還能來你這里嗎?在你的心里也怪我嗎?
他成天都待在「澄心堂」,不代表他對「宸虎園」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走過去笑著拍拍她的頭,語氣一如往常的和悅輕松。
你不來,豈不是悶煞了叔爺我了嗎?你當然還要來,而且,要比以前更常來,芽兒,難得你有空間了,就多來陪叔爺聊天做紙吧!
從那一天之後,沈晚芽就像是逃避現實一樣,在伺候義父湯藥之余的時間,就躲進了這個「澄心堂」,這兩日,問延齡見她這樣來回奔波,心里不舍,提議是不是他們義父女兩人就干脆搬到「澄心堂」,他這里不介意再多兩副碗筷,人多也會熱鬧一些。
對于他這提議,沈晚芽只是笑笑沒回答。
就在他們一老一少研究著該如何把砑光這道功夫給做得更好之時,一名伙計急忙忙地跑過來。
「太叔爺,東家打這里過來了!」
「他來做什麼?」問延齡與沈晚芽面面相覷,見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叔爺,我……」她放下手里的圓石,往後退了幾步。
「你丫頭是在我的地盤上,咱們怕他什麼?」問延齡沒好氣地說,卻見她搖搖頭,心意非常堅決,「好好,你先回避,等他走了你再出來。」
「嗯!」沈晚芽苦笑著點頭,一刻也不願耽擱地轉身跑開。
在她後腳走開之後,問守陽前腳就踏了進來,他走到正在磨紙的問延齡面前,笑著叫喚道︰「叔爺。」
問延齡以一聲悶哼代替回答,抬起目光瞅了他一眼,「臭小子,咱們家的生意是要倒了嗎?」
「叔爺為什麼這樣問?」他唇畔的微笑依然絲毫不減。
「如果不是沒生意可做了,你這個大忙人怎麼會有空來我這個‘澄心堂’無事閑晃?所以我推斷咱們家最近生意應該不太好才對。」
「叔爺不必擔心,‘雲揚號’今年的生意比往年都要好。」
「喔。」問延齡的反應不痛不癢,繼續手里的活兒,「既然生意好,就代表你有事可做,那就別來我這兒晃來晃去,教我瞧了心煩。」
「我只是來問候一下叔爺,想說過兩天要出遠門,來問候叔爺有沒有缺些什麼,我好幫你帶回來。」
「喲!老天爺要下紅雨了嗎?這些年來也沒瞧你關心我這老頭,我是死是活,自然也輪不到你來操心,所以不必了,我們家芽兒幫我打點得很周全,我什麼也不缺。」最後兩句,他是故意提的。
「是嗎?」听見老人家的挖苦,問守陽泛出苦笑,眸光眸光變得深沉,「她最近還來嗎?」
話才說完,他注意到作台上還有另一副圓石及新紙,而那張紙才打磨到一半,看起來,在他到來之前,這里除了他叔爺之外,還另有其人。
是她嗎?
想到她可能就在附近,他的眸色瞬間變得黯然。
「還來!當然還來」
問延齡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一邊繼續給紙上砑光,一邊哼聲道︰「我‘澄心堂’隨時都歡迎她來,她當然還來,不過,就怕你在這兒,會把她嚇得不敢來,所以,臭小子你待夠的話就快點走,听見沒有?」
「這里不屬于‘宸虎園’的一部分,她可以不必遵守我給她的規矩。」他露出微笑,說這些話擺明是在討好老人家。
「是啊!在這‘澄心堂’里由我說話作數,當然不必听你的,可是,老頭兒我心疼我家的芽兒,就不想讓她瞧見你半點臉色!你快走!」
「叔爺的意思守陽明白了,那我這就走了,請叔爺保重。」
「嗯。」又是不痛不癢的一聲回應。
問守陽臨去之前,忍不住回眸掃視了周圍一眼,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麼,其實,他知道來這里會受叔爺的氣,但他還是來了!難道,他真的在期待來到「澄心堂」。或許能夠與沈晚芽不期而遇嗎?
他不見她,是他親口說,再不見她!
可是,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已經快要被一種名為渴望的疼痛給折騰得喘不過氣了!
就算是一面也好!
就算只是不期然掃視過的一眼也好,他想念著她身上的那一縷花香。
她在這里,他知道。
因為,在他離去之時,嗅聞到了一股被肌膚溫度給暖過的辛夷花香,確定了她就在這里,只是不肯出來見他而已。
在他走後好一會兒,沈晚芽才終于從屋後走出來,她挽住問延齡的手,搖頭說道︰「叔爺,他特地來探望您,做什麼要對他凶。」
「為什麼不能對那小子凶?我就偏要凶他,那臭小子被寵壞了,需要有人給他一點教訓。」
「叔爺,是芽兒做錯事,才讓爺氣我,不能怪他。」
自從知道問守陽的秘密之後,沈晚芽就很習慣在老人家面前為他說好話,好幾次,她都快忍不住要把事情說出來,告訴叔爺當年的事,讓老人家知道問守陽並非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他只是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關心著問家的人,當然其中也包括了從小將他帶大的叔爺。
可是,她答應過問守陽,要讓這件已經過去的事情,就此埋葬在過去的歲月里,從此以後不要再提起。
就算是現在,她也會信守自己對他的承諾。
「事情的始末我都听說了,不就是不生他的孩子嘛!這有什麼錯?他又不是明媒正娶迎你過門,憑什麼要你幫他傳宗接代?要是他別老是在心里惦記那個死掉的女人,多留些心思在你身上,你能不向著他嗎?」
問延齡沒注意到她欲言又止,哼哼了兩聲,繼續拿著石頭不疾不徐地打磨紙面,但是蒼老的臉龐不經意地泛出悲傷的笑。
「只是你別怪叔爺有私心,其實,從你跟了守陽之後,我沒有一天不在盼望要抱到你們的孩子,只是沒想到你一直在避妊,我沒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會這麼做,心里一定有自個兒的想法,只是不免覺得有些失望罷了。」
「叔爺……」她低喚了聲。
終于,老人家再也捱不住心里的難受滋味,停下手,轉頭對著她笑道︰「好了,別說了,今兒個折騰了一整天,老頭兒我也累了,果然是年紀大了,越來越受不得累,芽兒,今天叔爺就跟你說到這里,你先回去,我要進去歇會兒,你讓我這個老頭子一個人靜靜。」
「是。」她點點頭,目送著老人微頹的背影進屋去。
雖然老人家沒責怪她,但是,她的決定想必令他十分傷心,要不,也不會婉言開口要她離開,不想在這時候看見她的臉。
沈晚芽用力地咬住女敕唇,眼眶里盈動著熱燙的淚水,忍住了沒對老人家喊出「對不起」這三個字。
她令這位長輩失望了!
叔爺一直是如此地疼愛她,到了最後,老人家依然沒怪他的所作所為,卻終究是她令他失望了!
天黑了,夜深了,沈晚芽卻遲遲不能入睡。
她給自己的無法成眠找了理由,因為她一向習慣忙碌的日子,如今一旦閑散下來,成天無事令她操煩,多余的精力便不知道如何發泄。
是的,原因不過就是如此簡單,絕對不是因為今天在「澄心堂」看見了問守陽,听見了他久違的渾厚嗓音。
她告訴自己,絕對不是因為他。
沈晚芽換了個側躺的姿勢,總覺得雙手雙腳怎麼擺都不對,大概是已經習慣了有人陪伴的體溫,忽然身畔空了,她覺得好不習慣,明明屋外吹著的是溫暖的南風,可是她卻覺得打從心里發冷起來。
這時,她想起了那一夜他們幼稚得像兩個孩子般的爭執,他威脅著她最好乖乖照做,要不就要把她綁起來,你不會!
我不會?
他會!
沈晚芽閉上眼楮,試圖讓睡意找上門,唇畔不自覺地泛起苦笑,他會!他真的把他們兩個人綁過一次,因為那日前一晚她的雙腳又不乖地蜷起來,他說她真是一個不知道要學乖的家伙,拿著腰纏把兩個人綁在一起。
她當然是又掙扎又抵抗,說她不是故意的,要他再給她一次機會,而那一晚,他們吵累了,她是伏在他身上睡著的,綁住他們兩人的纏帶,在她睡著時,還牢牢纏在他們腰上。
可是那一夜,她睡得很沉、很沉,幾乎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而且,從那一夜之後,她就沒再睡得像只凍僵的蝦子過,至少,他不曾再向她抱怨過任何關于睡姿的事情,反倒夸她終于知道要學乖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改變了,就算是一向令她畏寒的春天都不再害怕,起初,她以為是因為他,因為有一晚她半夜醒來,發現自個兒的身子緊偎著他,正在從他的身上汲取溫暖,可是,後來她發現,無論問守陽是否陪睡在身邊,她都能夠很安沉地入睡,她才想,自己的壞毛病是徹底被改掉了!
但她錯了!
如今她才發現,當他出遠門不在的時候,她睡覺時會抱著棉被,而在那被褥上,有著屬于他的陽剛氣息,令她有一種他就在身邊的錯覺。
沈晚芽咬緊女敕唇,壓抑住一聲幾近嗚咽的嘆息。
或許,是因為得到過溫暖又失去了,所以,現在她覺得身子發冷的程度比以前更嚴重,她甚至于覺得就連吞吐出來的氣息都是冰冷的。
懊怎麼辦才好?
她在心里無助地想問道︰現在的她,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沈晚芽轉頭將臉埋進枕間,頓時覺得自己好可笑。
在這一瞬間,她回想起過去的種種,竟然覺得就連當初感到痛苦不堪的回憶,如今想來都令她懷念不已。
她從來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一日,懷念起被他給荼毒折騰的日子,她也同時想起了那一天,他將她抱進懷里,讓她吐了一身,沒半句怨言,也就在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夸她做得很好。
是不是因為與他的一切,不全然都是壞事,所以她才會覺得想念呢?
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人在徹底失去之後,以往所擁有的好與壞,在那一刻之後,統統都會開始想念。
終于,她開始覺得思緒昏沉了起來,漸漸地沉入了夢鄉之中,畏冷的身子卻在睡夢里不自覺地蜷縮起來,哪怕這是個吹著燻熱南風的夜晚,失去了陪伴,她竟無法感到一絲毫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