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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見秋月白 第八章 相思一寸灰(1)

榆柳骨瘦,釵寒釧冷,新雁殘角數聲。轉眼庭院黃花已染了一層秋意。

這兩個月來瓏染便一直往返于皇宮與萱見的府邸,白日在皇宮里見了面只是頷首示意,唯有幽夜獨處時才得來片刻的溫存。似乎世間的有情人大都如此,之前有過矛盾和誤會,待兩情相悅的關系確定下來,用來延續的反而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瑣碎。何況瓏染本就是個不善言辭的女子,兩人偶爾也會談及太子與大皇子的斗爭,但往往都是無疾而終。

萱見身上的傷早已無礙,瓏染原打算看他幾眼便盡快回去,卻每次都被他不由分說地強留下來。他似乎總有辦法催她入眠,每次都教她半夜里赫然驚醒,然後手忙腳亂地起身回宮。

這人……唉。瓏染在心里笑著嘆息,愈發覺得自己招架不住他的柔情。

「那樣的丫鬟,你還留著她作甚?」兩人偶然談起槿戈,萱見一副不悅的神色。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替菱姬做事的,相比于她父親欠下的賭債,我平日給她的打賞無疑是杯水車薪。」瓏染心平氣和道,「你也看得出來,這丫頭只是說話刻薄了些,容易被表面迷惑,但心地卻不壞。何況上次菱姬想害我至死,她嚇得哭著跑來告訴我,我相信她是善良的。」

「誰都不及你善良。」萱見自語,遂岔開話題,「你能保證自己的攝魂術萬無一失麼?」

那瞬,瓏染眼底分明掠過一抹復雜難懂的情緒,濃黑如墨︰「迄今為止,我還沒發現能夠破我攝魂術的對手……但教主也曾說過,攝魂術唯一的缺陷,便是對血緣之親不起作用。」

「是麼。」萱見的唇角上揚了半分,還沒踫到過對手麼……殊不知他為了不再受攝魂術蠱惑,同那位中原道士苦學了三年的道術呢。他笑起,「但還是不能大意啊。」一面說著,一面優雅地丟出一張葉子牌。

那玩意本是他從一位中原商人那里得來的,近日無事的時候便拿出來邀她玩「葉子戲」。瓏染起初不應他——她對新鮮的事物總有一種天然的排斥感,懶懶的提不起興趣,不料這葉子戲卻極容易上手,一副共四十張葉子牌,從一錢至九錢各一張,從一百至九百又各一張,而萬貫以上的葉子牌,牌面都繪著女媧伏羲夸父等諸神的圖案,玲瓏別致。

「吃了。」萱見展眉一笑,作勢要把她攤在桌上的葉子牌全部收掉。

「哎等等——」瓏染忙拉住他,這才發現自己手里只剩了一張百錢的葉子牌,再一瞧桌上的殘局,萬萬貫的女媧牌和伏羲牌都落入他囊中。不對啊,明明那張女媧牌是她的……她忍不住小聲嘀咕︰「你偷牌。」

萱見佯裝沒听清︰「什麼?」他湊近她,笑得一臉清白無害。

口說無憑啊……瓏染無奈攤手︰「我輸了。」

「所以?」萱見有趣揚眉。

瓏染只好褪下腕上的石鏈,不大情願地遞給他。願賭服輸——因他們之前就談好賭注,她每輸一局,便送一串石鏈給他。結果她一連輸了四局,如今腕上只剩最後一串石鏈了。「不想玩了。」她泄氣道。

「怎麼?」萱見似乎頗感驚訝,「我以為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呢。」因為只要他輸一局,便可以毫無保留地回答她所有的問題。而她想知道的,無非是關于太子和皇後的事情。

瓏染蹙眉遲疑了一番︰「那……最後一局。」再輸也沒東西給他了。

「好啊。」萱見笑容滿面。

月至中天,幽露如啼眼。青爐伴芳樽,苒苒一縷孤煙細。擺著五蝠梨木小方桌的軟榻上,兩人重新整裝對陣,不消半盞茶的功夫——

「呀,你又偷牌——」瓏染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心想總算人贓並獲,怎料她一掰開萱見的手,里面空空如也。「……牌呢?」想必她是第一次捉贓,反而比他還要臉紅尷尬。

「什麼牌?」萱見推得一干二淨。

「你剛才……好像拿了我的伏羲牌……」瓏染說話有些結巴。

好像?拿了?哈哈……萱見幾乎要拍案大笑,這姑娘實在拙舌得可愛。「伏羲牌,不是在你自己手上麼?」他狀似疑惑地指指她手里的牌。

瓏染抿唇默不作聲地盯著自己手里多出來的伏羲牌,明知是他耍的把戲卻無力爭辯。

「找到了那就繼續吧。」萱見竭力忍住笑。

「不了。」瓏染輕惱,棄了手里的牌。明明比她會玩還故意耍詐,什麼道理啊?心里有些悶悶不樂,她直接把最後一串石鏈丟在桌上,「算我輸罷。」

萱見捉住她的手,順勢將她拉入懷里︰「別氣,我逗你的。」他將下顎埋進她的頸窩。

瓏染半晌不吭聲。「你要那些石鏈做什麼?」她這才想起問他。

「省得你半夜里睡不著覺,偷偷爬起來穿石子玩。」萱見咬著她的耳垂道,「我會以為自己的魅力比不上那些石子,你寧肯去陪它們也不肯陪我。」

瓏染驀地紅了臉。原來都被他看見了……「我只是……習慣了……」習慣了用這種方式打發時間,因為在太子身邊的那三年,她就是這樣熬過那些幽冷漫長的夜晚。

「不好的習慣要改。」萱見完全是不由分說的,將她抱到床上,「以後我講故事給你催眠,我講的故事可比你看的精彩多了。」他自信滿滿道。

瓏染撲哧一聲笑了,一面笑,一面卻落下淚來︰「好啊……」她點頭。終于知道他藏在言語之後的關心,她若感到無聊,他便陪她消遣;她若睡不著覺,他便哄她入眠——這樣不露聲色的溫柔。而這溫柔更像是至深的蠱,極盡繾綣細致地腐蝕她過去的念頭。從今以後再冗長的黑夜,也會有他為伴。

「萱見……你今生這樣待我,來世我也會十倍報還你的……」

「說什麼傻話。」

萱見低頭吻去她眼角的水意,吻她的眉,吻她的唇,沿著她的臉頰落入頸項,連綿而下,越深越纏綿,直至吻到她微涼的肩頭,手指跟著探入她的里衣——她心口一顫,驀地抓緊他的背,卻沒有拒絕。輕軟紗帳垂落的瞬間,她似望見案上那支白燭,滴答,滾下一滴淚來。

「瓏染,你很喜歡孩子吧?」仿佛是從天涯之外傳來他溫柔低啞的聲音。

「嗯……」她下意識地弓起身子。

「我送你一個孩子,可好?」

……

一宿貪歡。翌日再見面時是在皇宮,伊人正倚坐在杳荷亭內喂鯉魚,她今日著一身秋香色的縷金百蝶穿花倭緞錦衣,因天涼而披了一件玄狐皮對襟小庇,並不鮮麗的顏色,卻明顯比平時雍容莊重了許多。烏鬟綰了個飛鳳髻,四枝八葉簇花金步搖,正巧映著額頭的牡丹妝。

牡丹絳色,明艷不可方物。

是了,今日便是金鳶太子的登基大典。年邁的樓蘭王已正式退位,而歷時兩個多月的暗戰也終于鏟除了大皇子胤臨的勢力,同時安定了朝廷眾臣之心。

只消過了今日,她便正式成為帝妃——甚至是母儀天下的皇後。

「何時離開這里?」替她診脈時,萱見在她耳邊低問。

「等他坐穩了皇位,我便裝病詐死……陪你回焉耆。」瓏染溫言道,「你願意等等我麼?」

萱見反手握住她的指尖,近乎是掐著她的沉重而壓迫的力道,但一觸即離。

「我總是等著你的。」

——卻已是半年之後的事。

月闌人靜。「吱呀」,瓏染小心翼翼地推開窗子,踏入自己的寢宮。如今躺在她床上的應是被施了攝魂術的槿戈吧?

「朕等你很久了。」

陰冷的聲音,令瓏染邁出的腳步一剎僵在那里。

有人伏在地上低低地抽泣,哀怨淒涼,空氣里還殘留著淡淡血腥與情色撩人的味道。瓏染認得那味道——所以她清楚知道這里發生了什麼事。

伏在地上的人是槿戈,而坐在床上的便是剛才要了她身子的男人——鳶帝。

「陛下……」瓏染試探性喚了一聲,低頭看向槿戈,眸中掠過一抹古怪的神色,「臣妾心中煩悶夜不能寐,便去後花園走了一圈,未料陛下深夜造訪,望陛下恕罪。」

「這賤婢怎會在你的床上?」金鳶指著槿戈,咬牙切齒問道。一想到方才與她的纏綿便覺得渾身不自在,但又不是純粹的厭惡——那是他第一次嘗到女人的身子,溫軟細致,不同于他的男寵——而這莫名其妙的念頭讓他一剎那間怒不可遏!「滾出去!」他大叱一聲。

槿戈強忍住渾身的痛楚,拖著腳步往外走去,天際已然泛出白光,一種極細的寒冷金針一樣扎入皮膚,竟是到那時她才發現——她原是愛著這個男人的,這樣低賤而不堪地愛著。

寢宮里,瓏染欠了欠身︰「陛下稍後還要上早朝,臣妾來伺候陛下梳洗吧。」

「朕原本要找的是你。」金鳶眯起眼楮,她這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愈發讓他惱怒——他在她房里要了別的女人,而她卻事不關己冷眼旁觀。「莫要忘了,你是朕的女人。」

瓏染並不否認,只淡淡道︰「大皇子的勢力尚未連根拔除,而樟芮公主持軍邊疆,韜光養晦等待東山再起。兩者皆是不容小視的威脅,陛下如今當以國家大事為重。」

「朕能坐擁這片江山,有你一半的功勞。」金鳶不知為何卻笑了起來,起身朝她走近,眼里是少見的溫柔,「朕知道,你與她們不一樣。」

「陛下過獎。」瓏染只覺得渾身冷汗遍布。其實她早該發覺的,金鳶對她的關愛已不是當初她希求的那般——那是一種更加厚重難擔的情義。當她真正愛過人才知道,這世間各式的感情原是不等同的。

事到如今,在這危險的情愫生枝之前,她必須早做了斷才好。

「陛下——」

瓏染話未成形,整個人已被金鳶強行拉入懷中,他俯下臉,深深望著她的眼楮︰「這三年朕欠你的,朕統統還你,夠不夠?」

瓏染聲音顫抖︰「陛下並沒有欠臣妾什麼。」而是她欠了他一份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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