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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饕傳(下) 第9章(1)

「夫人!請你三思!」

「京盛堂」的議事大廳里,以李伯韜為首的掌櫃們一字排開,反對她答應讓蓮慶以極險之法救治他們的主子。

藏晴坐在首位上,神情恬淡,相較于他們堅決反對的緊崩,她看起來像是一派輕松,緩慢地捻動著象牙佛珠,那徐而從容的神情與姿態,宛如他們所面對的人其實是雷宸飛。

祥清站在她的身側,與其他人同時注視著他們的當家主母,倘若只是看她淡定的表情,會以為她根本就是鐵石心腸,拿他們主子的性命開玩笑。

但是,他比誰都看得更清楚,這些時日以來,她對他們爺的付出,以及一肩挑起「京盛堂」的辛酸苦楚,知道她絕對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會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

半晌,廳堂里沒有人再說話,只剩下佛珠微微踫撞的清脆聲音,驀地,聲音戛然而止,藏晴面對眾人的反對,沒讓自己流露出半點怯懦。

「依你們的說法,是我蓄意要謀害宸爺嗎?」她透著嚴厲的嬌嗓震碎了廳堂里的沉凝的空氣,美眸一揚,正對著李伯韜,「他是我的夫婿,我要他活,這話還要我說得更明白嗎?」

就算是一字一句說得堅定而有力,但是,說到了最後幾個字,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相較之下,美麗的嬌顏如紙般蒼白。

聞言,李伯韜與眾人相視一眼,最後,他們的目光回到她的身上,在雙方之間的緊崩,就像是拉到了極限的弓弦,再多施上半點力,就要撕裂。

驀地,李伯韜走上前兩步,開口打破了沉默。

「一直以來,老夫與眾人都以為爺是頂住‘京盛堂」的天,沒有他這片天,就沒有今天的‘京盛堂」,可是老夫忘了一件事,若爺是天,夫人就是地,是我們這些人的主母,同樣也撐著‘京盛堂」,所以,既然是您深思熟慮之後所做的決定,老夫說什麼都沒有反對的立場了,請夫人放心去做吧!無論如何,我們都會支持下去。」說完,他回頭看著眾人,「各位,是這道理吧?」

「是!我們都支持夫人,請夫人寬心去做吧!」眾人異口同聲說道。

「謝謝。」

藏晴看著他們,泛起微笑,在這個時候除了這兩個字以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表達內心對他們的感激。

在蓮慶對雷宸飛施針與下藥的時候,藏晴很堅持要在一旁看著,她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十分平靜,像是在看著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

她怕自己只要流露出一絲情緒,內心就會崩潰。

蓮慶說整個療程需時七七四十九天,如果在最後一天雷宸飛沒有醒過來,那麼,就等著替他辦後事,而這藥一旦喂他吃下了,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因為如果不繼續喂藥,他也是一死,而且是必死無疑。

一個時辰之後,蓮慶終于收針,因為長時間的專注而感到疲累,離開了「臥雲院」回到客廂休息。

藏晴則是走到床榻之前,看著雷宸飛蒼白至極的臉色,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激動與顫抖,轉頭望向一旁的祥清,瞬時淚如雨下。

「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到底對宸爺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我要害死他嗎?我這是存心要害死他嗎?!如果他沒有醒過來怎麼辦?如果結果不是好的該怎麼辦?如果他真的死了,就是我殺死他的!我到底是在做什麼?老天爺,我到底是對他做了什麼?!」

她後悔了!心里的害怕與無助讓她後悔了!

她回頭淚眼迷離的望著雷宸飛,「不要……我不要他死!就算讓他一直昏迷下去也可以,我後悔了,我不該一意孤行的,我該听李大掌櫃他們的話,說不定就算沒有下這藥,宸爺總有一天也會醒過來,是我的錯,是我心太急了,是我自私……」

「夫人,請你冷靜。」祥清出乎意外的平靜,似乎早就在等待這一天,「到如今,有件事祥清也該告訴夫人了。」

藏晴轉過頭,看見他的臉色沉重,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並不想要听到祥清接下來所說的話,但她還是吞下了梗在喉頭的沉重。

「你說。」

「在爺昏迷之前,他就已經留下了遺書。」祥清看見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如紙般慘白,眸里閃過一抹倉皇,似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為了免除日後爭議,爺強撐著虛弱的身子,召見了幾名大掌櫃,要他們在當時還是空白的絹書上簽下名字,蓋上手印,交代他們記著,日後見到那張絹書,無論其中寫了什麼,那都是他的意思,大伙兒只準照辦,不得有異議。」

藏晴別開目光,不願意正視祥清,仿佛只要不看他,就可以成功地逃避知道雷宸飛究竟留下了什麼交代,就可以不必面對他正在危險的存亡關頭。

「爺親口對我交代,如果真有萬一,要我去接澈兒少爺回來‘雷鳴山莊」,我想爺的用意,夫人應該清楚了才對。」

「不,他不是認真的,他不可能真的把‘京盛堂」交給澈兒。」她顫著聲不敢置信地說道。

「爺不是交給澈兒少爺,是要交給夫人,由你輔佐澈兒少爺接掌雷家的家業,雷家沒有後嗣,澈兒少爺是很理所當然的繼承人選。」

「不!不!」當藏晴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大聲地喊了出來,伸手指著躺在床上的丈夫,紅著眼眶,憤怒地瞪著祥清,「他還活著!你的主子還有氣兒!你現在提繼承人,是巴不得咒他死嗎?!」

「祥清不敢,但這是爺的交代,如果真到必要的時刻,我就會前去把澈兒少爺接回來,依爺的吩咐,讓他成為雷家的下一任當家。」

「我不同意。」藏晴淡淡地說道,無視祥清,轉身走到床畔,盯視著她夫君沉睡臉容的眼底閃動著淚光,「要澈兒接掌雷家,是因為宸爺沒料到他會有孩子,現在,我肚里正懷著他的骨肉,這孩子才是雷家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是宸爺胡涂了,那紙遺書不作數,我要他醒過來,給我和孩子一個交代,在這之前,他休想就這樣走了!」

祥清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可是,他能懂得她的用心,頓了一頓,點點頭回道︰「是,就照夫人的意思辦,一切就等爺醒過來再說吧!」

「嗯。」她的聲音里有著明顯的哽咽,晾晾手,示意祥清退下。

在祥清離開之後,屋子里的沉靜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她斂眸定定地瞅著雷宸飛,眼光之中有著一絲決絕。

「沒有料到我會是這樣的決定吧?宸爺。」她的嗓音十分平靜,「我不會讓澈兒當你的繼承人,你的意思我不願意照辦,是你自個兒要我當家的,如果你真的就這麼走了……我會讓你後悔自己就這麼走了的,我會的。」

所以,不要信任我!我不值得你相信!她在心里對著他吶喊,但無論她多麼聲嘶力竭,卻始終得不到他的響應。

她真怕……怕他再也沒有塵礙,就真的再也不想醒過來。

他竟然就連繼承人都已經安排好了!

真是不吉利!他竟然就連繼承人都挑選好了!

藏晴痛苦地閉上雙眸,強忍住心頭一股子消散不了的涼意,不讓自己再掉下半滴眼淚,就怕真觸了楣頭。

所以,她再也不掉淚!

她告訴自己,在他好起來之前,自己絕對不再掉眼淚!

從今以後,她絕對不再掉半滴眼淚!

在蓮慶為雷宸飛開始解毒之後的第二十九天,天空降下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場瑞雪,這場雪比往年都來得早,教人措手不及。

在這近一個月里,雷宸飛吐了兩次血,一次仿佛在睜開眼楮,但是最後仍舊是昏迷了過去。

再二十日。

藏晴讓人在他最愛的長廊轉檐下張羅了長椅和火盆,將他搬到了屋外賞雪景,雖然他們方圓二十尺之內都被菊炭的火給烤得暖烘烘的,可是,她還是不放心地給他裹了最愛的玄色暖裘。

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幅墨繪般的雪景,皚皚的白雪是留白的部分,而那因為冬藏而蕭條的枝椏則是墨繪出來的線條,但是,即便在這隆冬時分,曼陀羅花依然有著深綠的顏色,大紅的花朵在冰雪覆蓋之下依然盛放。

再二十日,如果他最後沒有醒過來,他的命就只剩下二十日了!

這個體悟讓藏晴的心慌顫不已,可是她沒有表現出來,坐在他的身畔,依然一如以往地跟他談天說地。

「今天,咱們的孩子踢了我肚皮一腳,踢得我好疼,你幫我罵罵他吧!你是他的爹親,他該會听你的話才對,我有一個感覺,那就是這孩子會很喜歡你這個爹親,我娘說,當娘親的直覺很準,我一定不會說錯,所以,當孩子出生的時候,你會願意睜開你的眼楮嗎?宸爺,這是你的親生骨肉,你難道就不願意睜開眼楮來看看他嗎?」

她柔軟的嗓音之中有著怨懟,得不到他的響應,只能哂笑。

她不願意去想他永遠再也醒不過來。

哪怕只是去想象那一點可能性,她都不願意。

說她自欺欺人也好,在她的心里,一直想著他隨時都可能會醒過來,說不定下一刻,他就會睜開眼楮對她說話了呢!

所以她不願意去想,想著他只剩下二十日的壽命!

「我已經打算好了,等開春之後,就讓澈兒和陳嫂他們來京城,我已經給陳嫂找好了一間鋪面,讓她開家大飯館,我不給她收租,只要生意好過一個數目,我再給她收盈余的兩成,這樣應該不過分才對吧!我想過不收,可是依她那直率的個性,絕對是不會白領我這份情的,與其讓她的飯館開不成,不如我就退這一步,讓事情圓滿了再說。」

藏晴看著他蒼白的臉龐,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心里已經想不起當初他那雙陰厲如毒蛇般的目光。

如今想來,那狠毒無情不過是他偽裝自己真心的面具。

她泛起微笑,輕輕地在他的眼皮上啄下一吻,湊在他的耳邊極小聲地說了幾句話,說完,她抬起頭,凝視著他沉睡不語的臉龐。

「你能听見的,是不?那時候你听見我對你說的話,現在,你也能听得到我方才說的話,對不對?」

藏晴輕吁了聲,嬌顏偎貼在他的胸膛上,握住他的手,听著唯一可以證明他仍舊活著的心跳聲,眸光順著瞥向院子里被白雪給覆蓋著的曼陀羅花,那盛開的茜色花朵在冰寒的天里依舊載雪而榮,那顏色像血似般的殷紅。

即使是被冰雪所覆,但那紅色的花朵依舊沒有絲毫的損折。

她想,他也一樣的,此刻的他只是被冰雪所覆蓋著,只是那冰雪太重太沉了,才會教他承受不住,但是,他的生命在冰雪之下是切切實實地存在著,他的心跳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會好的!他是一個如此無所不能的男人,絕不會被輕易打敗。

所以,她只需要等待!藏晴貼靠在他胸上的嬌顏泛出微笑,緩慢閉上了雙眼,告訴自己要耐心等待。

等春天來了,等這雪融了,他就會蘇醒過來,在這之前,她會好好替他撐著「京盛堂」,撐著他所打下來的這片天……

溫暖的日陽照融了屋上的積雪,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門前的石階上,一旁的石磚之間積了個小水窟,水滴在窿里,像是春天輕快到來的腳步,聲音煞是清脆好听。

但春天其實還遠著,這不過是冬季里突然起來的一日暖陽,將大地都給曬暖了,把連下了幾天的積雪都給融化了。

雷宸飛從長沉的黑暗之中緩慢轉醒,第一個念頭是他听見了水聲,清脆而且響亮,感覺自己就像是躺在一池清泉里,感覺飄飄蕩蕩的。

他覺得恍惚,微微抬動了手臂,扯動身體的一瞬間,他渾身無一處不疼痛,像是靈魂佔據了一個不屬于自己的身軀,每一處都在與他抵抗。

「醒了嗎?雷大當家,是該清醒了。」

在他的耳邊響起了蓮慶的聲音,但他沒有力氣睜開眼楮,听著那嗓音感覺既真切又模糊,「大師?」

「果真是命不該絕嗎?這都是命,是你的命,是她的命,是你們之間的緣分不該斷絕啊!」那嗓音里充滿濃厚的笑意。

「是你救了我嗎?」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雷宸飛甚至于不肯定自己是否有開口,抑或只是在心里想著。

「不是我救了你,是你命不該絕。」這句話像是一道光般閃過雷宸飛的心上,下一刻他就感覺耳邊恢復了寂靜。

當雷宸飛終于睜開雙眼,十分吃力地坐起身,卻發現房里根本就見不到蓮慶的存在,好半響,他只是靜默著環視周遭,不發一語。

守在一旁的祥清不敢置信地看著主子緩慢坐起身,今天是第四十九天,是決定究竟今日是他主子再生之日,抑或者是死期的日子!

「爺……?」總是冷靜如祥清,還是忍不住激動地紅了眼眶,「奴才去請夫人過來,這就去請夫人過來!」

「不,你別去。」雷宸飛喚住了他,「讓我自己去找她,過來扶著我,我不要別人代我告訴她,我要讓她親眼見到我,知道我醒了。」

「好!好!」祥清以衣袖擦掉淚,上前扶住了主子。

雷宸飛把自己的手擱到他的臂肘上,花了點時間才讓自己的手使上力,最後能站起身,卻還是全靠這位忠僕的扶持。

他轉眸與祥清相視了眼,泛起一抹苦笑,提起腳步走出了第一步。

「爺,請慢著些,奴才會一直給您扶著。」祥清笑著說道,心里篤定哪怕這一小段路要走上千年萬載,他也不會離開主子的身邊半步。

雷宸飛笑著點點頭,但是沒有打算放緩腳步,因為在他的心里渴切地想見到他的晴兒!

雖然每一個動作對他而言都很吃力,每走一步,對他而言都是痛苦且困難萬分,就像一個幼小的嬰孩般,踏出的每一個步伐都是搖晃不已。

他覺得全身的每一吋都在痛!

但是他的心卻為了這痛楚而欣喜若狂,因為這證明了他還活著!

晴兒。

他在心里呼喚著她。

「告訴我,我究竟睡了多久?」他轉頭望向祥清,神情認真地問道。

「半年了,爺,整整六個月又三天。」祥清泛起苦笑,「爺整整讓夫人等了六個月又三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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