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頭,正要出聲應好,望向月痕的雙眸卻倏地如見鬼般倏然瞪圓。
月痕那對暗色的瞳中倒映出的是什麼?
那個褐瞳長發的女子是誰?為何她亦一臉驚恐地望著自己?
不。
她搖頭。
暗瞳中倒映著的那個女子也跟著搖頭。
「啊!」青染尖叫,那瞳中的女子也同樣捂臉尖叫。
包可怕的是,聲音明明是由自己喉間發出的,卻那樣陌生而柔弱無力,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清冷之聲。
月痕平靜立在一旁,直到青染叫得聲嘶力竭,癱倒在床上,才緩緩開口,那沙啞的聲音像是被狂風卷起的風沙般肆虐著耳膜︰「侍官大人不用驚慌。這是鎖侍金環融入體內後所引起的改變。」
鎖侍金環?
青染將右腕舉到眼前,這才發現自己手腕上的那個金環早已不見了。想起昨晚最痛苦難忍的時刻正是那個金環死死掐進皮肉中的時刻。
手,輕輕撫上自己的面頰。那小巧的下頜令她倍感陌生。
「這樣說來,但凡侍官,都要經歷這些?」原本令她不解的疑惑此時全部尋到了答案。為何爹會尋不出皇帝侍官的來頭,為何金九霄會說舍不得自己那雙青眸,為何金九霄讓她好好為今日儲備氣力。
原來這才是成為侍官最大的秘密。鎖侍金環會將你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一個連自己都不認得的人。
「正是如此。」月痕啞聲道,「這是由四皇子鮮血為引的血咒在您身上發揮效力的結果。」
原來那個金環上瓖的紅得邪魅的根本不是寶石,而是金九霄的鮮血。
[我宣誓,以眼前金系男子為主,此生此世。若有違背,灰飛煙滅。卡路巴喀羅桑切。]
昨日的宣誓言猶在耳。她這才意識到成為侍官並不是套個環說兩句誓言這麼簡單,而是一旦違背就會灰飛煙滅的下場。
若是這血咒在殺死青染那具外殼的同時,也能將她心中那個名字一起抹殺掉,該有多好。雖然面容已改,可心中那份惦念卻仍未停歇。
自己的個子似乎變高了一些,當初平視只能看到他胸膛的位置,現在卻能看到他頸項了。輕輕垂眸,長長的睫毛扇動著下眼睫的感覺讓她非常不適應。
「看來變化還挺大。」悠揚的聲音仍是那般松散慵懶,瞳中似有滿意之色。
變化的確很大。
她原本被青色裹著的烏黑瞳仁就像摻入了金沙一般,變成了褐色,而那圈象征著青系標志的瞳圈也變成了暗銅色。
眼楮由原來清秀的單鳳眼變得長而媚,小巧的鼻子上冒出了鼻尖,下頜尖削了許多,一直只到肩長的頭發一下子長至及腰。
若單從樣貌來說,她原本只能稱之為清秀的臉孔現在變得美艷動人了。恐怕再丑的女子只要體內融進了金九霄的血都會出落得楚楚動人吧。可是,她一點也不喜歡如今的這張臉孔。原本那張臉孔是那麼像她死去的娘親,每當對鏡梳妝時,她都會忍不住多看自己兩眼,告訴自己娘一直未曾離開自己。
「曾經的那些記憶,留與不留,但憑你願意。不過從今日起,你便只能以一個身份存活于世,那就是我的侍官——月策。每位皇族成員只能有一位侍官。侍官先亡,鎖侍金環會自動退出其體內等待下一位侍官的到來。若皇族成員先亡,侍官會受血咒吞噬而灰飛煙滅。所以捍衛我的命,即是捍衛你自己的命,損害你卻並不能傷到我半分。」金九霄沉聲道,不見了慵懶與笑容,周身憑空生出一股強勁的勢道,甚至比三皇子金搖瀟更為懾人。
這才是真正的他吧。直到剛才,那個懶散的皇子應該都不過是他用以迷惑他人的偽裝吧。三皇子若看到眼前的他,恐怕絕不敢如此武斷地將他排除出敵手的行列。
「不要動背叛我的念頭。血咒隨時會對背叛給予懲戒。至于背叛的行為,你當初宣誓時就已經知道了,還是那四個字——灰飛煙滅。」他輕撢了一下沾了飛屑的衣角,金黑色的瞳悠悠望向她,「昨日你似乎有滿月復疑問,今日可有什麼要問的?」
「我是不是從此再也不能回元帥府看望我爹了?」即使是當面相見,爹可能也認不出她來了。
「我還不至于絕情到不讓你探望年邁老父。不過記住,你名叫月策,是我的侍官。過去的記憶你可以不忘但不允許再被提起。我所說的這些你最好別違背,因為這將被血咒視作背叛行為。」
原來所謂的背叛行為就是完全不能違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如此說來,他就算讓自己去殺了自己的爹,自己也不能違抗了。因為一違抗,便是灰飛煙滅。
「我不喜歡強人所難,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會利用血咒讓你做什麼可怕的事。」他竟然敏銳地洞穿了她的內心。
「現在是否有些許後悔昨日未答應成為我的皇子妃?」金九霄忽地問她。
「未曾當真何來後悔。」或許她會為失去了原來的容貌而難過,但是她至今仍沒後悔入宮。只要能見到墨霜鐘,任何事她都認了。
「我昨日倒是認真考慮娶個青系女子來替我打理這四皇子府。」他認真道,望著她的雙瞳笑意後面隱藏著淡淡的遺憾。
她避開他的視線,「四皇子別再取笑卑職了。皇族怎麼可能娶侍官。」
「鎖侍金環最初套上手腕的三個時辰內是可以任意取下的。」他道出鎖侍金環不為人知的秘密。
「原來只要你願意,本來是可以還我自由的。」她搖頭苦笑,似乎從頭到尾都被他當猴一般耍弄了。
「不是我刻意扣留,是你不願意要你的自由。」他提醒她,「你忘記我昨日在為你套上金環之前曾讓你帶著你的名字離開這宮廷嗎?」
他的確說過。說這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讓自己帶著自己的名字離開,可她卻沒有听從他的警告。
「離開三皇子府,我亦問過你是否失望于成了我的侍官。」他淡淡敘述著給她自由的第二次機會。
她清楚記得。那是在三皇子府外,立在花海前金柳下的他俊逸雅致到不可方物。而她當時仍然堅定著要成為侍官的決心。
「然後你又非常直接地拒絕了成為我的皇子妃。」他無奈搖頭,「既然你做侍官的心意已決,我又虛位以待,自然也就遂了你的心願。更何況當時即使放了你,你還是會回三皇兄那里繼續成為侍官吧。」
他說得不錯。他若在三皇子府就松開了鎖侍金環,她肯定也會心甘情願地再次讓三皇子為自己套上。
「其實我到現在還在為你的那副青眸而惋惜。」他幽幽道,雙瞳中的金圈也染上了幾分黯然。
心因他這句話而狠狠地抽痛了一下。那是象征她身上流淌著的血脈的印記,就這樣被她任性地抹殺了,原本壓抑在心底的失落被他這句話給狠狠釣了出來。這樣不計代價地入了宮,只因為心中仍殘存著對那個人的希冀。
這真的值得嗎?
原本紋絲不動的信念因金九霄這句惋惜而動搖了起來。
「侍官的秘密就此揭曉完畢。」金九霄用手松了松自己繃緊的俊顏,方才的肅然轉眼變回了常見的散漫模樣,「呼,宮中亂七八糟的規矩還真是多。」
「在你離開之前來嘗嘗豐物國朝貢的果脯吧。」他邊說邊將桌上的果盆遞到青染面前,臉上又換回了懶散的笑。
她怔怔地望著他,前一刻還讓她覺得氣勢逼人,怎麼突然又變回了一副懶散的模樣,還吃果脯、嗑瓜子……這根本就沒一點皇子該有的樣子。
她搖手拒絕了果脯,「我不是你的侍官嗎?離開是什麼意思?」
金九霄自顧自取了一片果脯放入口中,繼而露出滿足的笑來,「雖說你面容聲音都已在血咒影響下發生了變化,現在即使是至親也恐怕相見而不識。但我府內沒有妻妾,僕人也都是男子,留你在府內,很容易就讓三皇兄這樣知道你底細的人猜出身份來。」
「侍官不是應該貼身保護皇族成員才對嗎?」他竟然要將自己送到四皇子府以外的地方?!
「侍官是最鋒利和秘密的刀,鮮有皇子會不用來消除異黨而僅僅當作貼身護衛用。」
原來真像爹所預料的那般,皇子登基的道路上,侍官是那個在暗中排除異己、刺殺和臥底的秘密工具。因為根本不在皇子身邊出沒,所以想要探知底細自然是難上加難。
「那看來四皇子已經找到了適合我的容身之地。」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那個容身之地想來也就是他要消除的異黨所在之地了。她手中的劍應該很快就要出鞘了吧。
金九霄望著她,直到咽下果脯,才很干脆地回道︰「沒有。」
「沒有?」她看他好像並沒撒謊。
「你以為這是件簡單的事?」金九霄傷腦筋地皺起眉來,「宮內分為兩殿一宮十府。兩殿為帝殿與後殿,一宮乃妃嬪所住的後宮,這三處自然是不可能安排你進去的。十府中,其中一府為父皇所禁,其余九府七位皇子和兩位公主各佔一府。」金九霄打量著青染道,「除去禁府、三皇子府和我這里,到底將你安排在何處,我至今尚未定奪。」
听完金九霄這番話,青染只覺得太陽穴隱隱在跳動。這個正在吃著果脯的皇子到底在玩什麼?既然尚未定奪,剛才一副義正詞嚴地說著那番消除異黨的話到底是為了什麼?
「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金九霄忽然詢問起青染的意見。
「這怎麼是卑職能決定的?」去哪里就意味著要消滅哪位不是嗎?他怎麼能讓自己替他挑選敵人?這未免也太荒唐了。
「為何不行?你現在的眸色已經不再是青系而是百花系,潛居別府也只能為婢為奴,替自己撿個好伺候的自然合情合理。」他說得漫不經心。
「侍官潛居別府不是為了替主子消除異黨嗎?」她已經完全觸模不到他真實的想法。難道所有的公主和皇子都是他的敵人,所以他根本無所謂先從誰下手。
「噢,你說那個……」金九霄反倒成了如夢初醒的人,「那只是讓你了解一下通常侍官是干什麼的罷了。對我這種在宮內沒有異黨的主子來說,你去哪里都是一樣。」
青染望著那張帶著散漫笑容的俊逸臉孔,認真地想找出他掩飾內心的蛛絲馬跡,可是根本就無跡可尋,找不到他撒謊的痕跡更找不到他認真的痕跡。
「那……我真的可以選擇?」她小心翼翼地問,心跳卻已經因為太過緊張而驟然加快。
他點頭,「你想去誰的府中?」
「我。」她頓了頓,那個呼之欲出的地方竟然一下卡在了喉口。真的可以嗎?她真的可以去嗎?真的會這麼快就能見到他嗎?
「我想去葉公主的府內。」她一咬牙,一口氣說出了那個在心中向往的地方。
「可以。」金九霄竟然想都未想就應允了。
這麼容易?青染開始懷疑眼前這一切到底是不是夢境?未免順利得有些過分了吧?
「不過葉兒性格驕橫,青系出生的你不見得能忍耐得了。」金九霄善意地提醒道。
葉公主性格驕橫?這樣的認知讓她心中五味俱陳。
「月策可以忍耐。」她下意識地扯了扯唇角,漸漸習慣了自己新的名字。
「那好。我會命人前去打點。」金九霄說時,一雙黑金的瞳未曾放過青染臉上分毫變化。
「多謝四皇子。」
無論他是正是邪,也無論他心中有著怎樣的算計,她發自內心地感謝他的成全。待一切水落石出之後,她會為他披荊斬棘,直至肝腦涂地。
「葉兒雖驕橫,但還算心思單純,倒是她的駙馬……」金九霄說到這里,一雙黑金的瞳正對上青染那張因「駙馬」二字而色變的臉孔,「那位駙馬似乎是個相當難纏的人物。你自己多加小心。」
「是。」她慌忙垂首,生怕自己的失態會被金九霄察覺。
自他離開後,這還是第一次由他人口中確切听聞到關于他的消息。那個奇跡般出生于文臣之系——墨系的武狀元,那個閃電般擄獲公主芳心的駙馬爺。
「先退下吧,待安排妥當自會有人知會你。」金九霄懶懶放下已吃了大半的果脯,沖青染淡淡地吩咐道。
「是。」她那麼愉快地應著,連那雙褐色的眸中都有不一樣的光亮在閃動著。
金九霄目送著她輕快離去的背影,臉上的懶散漸漸轉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看來駙馬取悅的不僅僅是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