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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月策 第2章(2)

她点头,正要出声应好,望向月痕的双眸却倏地如见鬼般倏然瞪圆。

月痕那对暗色的瞳中倒映出的是什么?

那个褐瞳长发的女子是谁?为何她亦一脸惊恐地望着自己?

不。

她摇头。

暗瞳中倒映着的那个女子也跟着摇头。

“啊!”青染尖叫,那瞳中的女子也同样捂脸尖叫。

包可怕的是,声音明明是由自己喉间发出的,却那样陌生而柔弱无力,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清冷之声。

月痕平静立在一旁,直到青染叫得声嘶力竭,瘫倒在床上,才缓缓开口,那沙哑的声音像是被狂风卷起的风沙般肆虐着耳膜:“侍官大人不用惊慌。这是锁侍金环融入体内后所引起的改变。”

锁侍金环?

青染将右腕举到眼前,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的那个金环早已不见了。想起昨晚最痛苦难忍的时刻正是那个金环死死掐进皮肉中的时刻。

手,轻轻抚上自己的面颊。那小巧的下颌令她倍感陌生。

“这样说来,但凡侍官,都要经历这些?”原本令她不解的疑惑此时全部寻到了答案。为何爹会寻不出皇帝侍官的来头,为何金九霄会说舍不得自己那双青眸,为何金九霄让她好好为今日储备气力。

原来这才是成为侍官最大的秘密。锁侍金环会将你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得的人。

“正是如此。”月痕哑声道,“这是由四皇子鲜血为引的血咒在您身上发挥效力的结果。”

原来那个金环上镶的红得邪魅的根本不是宝石,而是金九霄的鲜血。

[我宣誓,以眼前金系男子为主,此生此世。若有违背,灰飞烟灭。卡路巴喀罗桑切。]

昨日的宣誓言犹在耳。她这才意识到成为侍官并不是套个环说两句誓言这么简单,而是一旦违背就会灰飞烟灭的下场。

若是这血咒在杀死青染那具外壳的同时,也能将她心中那个名字一起抹杀掉,该有多好。虽然面容已改,可心中那份惦念却仍未停歇。

自己的个子似乎变高了一些,当初平视只能看到他胸膛的位置,现在却能看到他颈项了。轻轻垂眸,长长的睫毛扇动着下眼睫的感觉让她非常不适应。

“看来变化还挺大。”悠扬的声音仍是那般松散慵懒,瞳中似有满意之色。

变化的确很大。

她原本被青色裹着的乌黑瞳仁就像掺入了金沙一般,变成了褐色,而那圈象征着青系标志的瞳圈也变成了暗铜色。

眼睛由原来清秀的单凤眼变得长而媚,小巧的鼻子上冒出了鼻尖,下颌尖削了许多,一直只到肩长的头发一下子长至及腰。

若单从样貌来说,她原本只能称之为清秀的脸孔现在变得美艳动人了。恐怕再丑的女子只要体内融进了金九霄的血都会出落得楚楚动人吧。可是,她一点也不喜欢如今的这张脸孔。原本那张脸孔是那么像她死去的娘亲,每当对镜梳妆时,她都会忍不住多看自己两眼,告诉自己娘一直未曾离开自己。

“曾经的那些记忆,留与不留,但凭你愿意。不过从今日起,你便只能以一个身份存活于世,那就是我的侍官——月策。每位皇族成员只能有一位侍官。侍官先亡,锁侍金环会自动退出其体内等待下一位侍官的到来。若皇族成员先亡,侍官会受血咒吞噬而灰飞烟灭。所以捍卫我的命,即是捍卫你自己的命,损害你却并不能伤到我半分。”金九霄沉声道,不见了慵懒与笑容,周身凭空生出一股强劲的势道,甚至比三皇子金摇潇更为慑人。

这才是真正的他吧。直到刚才,那个懒散的皇子应该都不过是他用以迷惑他人的伪装吧。三皇子若看到眼前的他,恐怕绝不敢如此武断地将他排除出敌手的行列。

“不要动背叛我的念头。血咒随时会对背叛给予惩戒。至于背叛的行为,你当初宣誓时就已经知道了,还是那四个字——灰飞烟灭。”他轻掸了一下沾了飞屑的衣角,金黑色的瞳悠悠望向她,“昨日你似乎有满月复疑问,今日可有什么要问的?”

“我是不是从此再也不能回元帅府看望我爹了?”即使是当面相见,爹可能也认不出她来了。

“我还不至于绝情到不让你探望年迈老父。不过记住,你名叫月策,是我的侍官。过去的记忆你可以不忘但不允许再被提起。我所说的这些你最好别违背,因为这将被血咒视作背叛行为。”

原来所谓的背叛行为就是完全不能违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如此说来,他就算让自己去杀了自己的爹,自己也不能违抗了。因为一违抗,便是灰飞烟灭。

“我不喜欢强人所难,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利用血咒让你做什么可怕的事。”他竟然敏锐地洞穿了她的内心。

“现在是否有些许后悔昨日未答应成为我的皇子妃?”金九霄忽地问她。

“未曾当真何来后悔。”或许她会为失去了原来的容貌而难过,但是她至今仍没后悔入宫。只要能见到墨霜钟,任何事她都认了。

“我昨日倒是认真考虑娶个青系女子来替我打理这四皇子府。”他认真道,望着她的双瞳笑意后面隐藏着淡淡的遗憾。

她避开他的视线,“四皇子别再取笑卑职了。皇族怎么可能娶侍官。”

“锁侍金环最初套上手腕的三个时辰内是可以任意取下的。”他道出锁侍金环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只要你愿意,本来是可以还我自由的。”她摇头苦笑,似乎从头到尾都被他当猴一般耍弄了。

“不是我刻意扣留,是你不愿意要你的自由。”他提醒她,“你忘记我昨日在为你套上金环之前曾让你带着你的名字离开这宫廷吗?”

他的确说过。说这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让自己带着自己的名字离开,可她却没有听从他的警告。

“离开三皇子府,我亦问过你是否失望于成了我的侍官。”他淡淡叙述着给她自由的第二次机会。

她清楚记得。那是在三皇子府外,立在花海前金柳下的他俊逸雅致到不可方物。而她当时仍然坚定着要成为侍官的决心。

“然后你又非常直接地拒绝了成为我的皇子妃。”他无奈摇头,“既然你做侍官的心意已决,我又虚位以待,自然也就遂了你的心愿。更何况当时即使放了你,你还是会回三皇兄那里继续成为侍官吧。”

他说得不错。他若在三皇子府就松开了锁侍金环,她肯定也会心甘情愿地再次让三皇子为自己套上。

“其实我到现在还在为你的那副青眸而惋惜。”他幽幽道,双瞳中的金圈也染上了几分黯然。

心因他这句话而狠狠地抽痛了一下。那是象征她身上流淌着的血脉的印记,就这样被她任性地抹杀了,原本压抑在心底的失落被他这句话给狠狠钓了出来。这样不计代价地入了宫,只因为心中仍残存着对那个人的希冀。

这真的值得吗?

原本纹丝不动的信念因金九霄这句惋惜而动摇了起来。

“侍官的秘密就此揭晓完毕。”金九霄用手松了松自己绷紧的俊颜,方才的肃然转眼变回了常见的散漫模样,“呼,宫中乱七八糟的规矩还真是多。”

“在你离开之前来尝尝丰物国朝贡的果脯吧。”他边说边将桌上的果盆递到青染面前,脸上又换回了懒散的笑。

她怔怔地望着他,前一刻还让她觉得气势逼人,怎么突然又变回了一副懒散的模样,还吃果脯、嗑瓜子……这根本就没一点皇子该有的样子。

她摇手拒绝了果脯,“我不是你的侍官吗?离开是什么意思?”

金九霄自顾自取了一片果脯放入口中,继而露出满足的笑来,“虽说你面容声音都已在血咒影响下发生了变化,现在即使是至亲也恐怕相见而不识。但我府内没有妻妾,仆人也都是男子,留你在府内,很容易就让三皇兄这样知道你底细的人猜出身份来。”

“侍官不是应该贴身保护皇族成员才对吗?”他竟然要将自己送到四皇子府以外的地方?!

“侍官是最锋利和秘密的刀,鲜有皇子会不用来消除异党而仅仅当作贴身护卫用。”

原来真像爹所预料的那般,皇子登基的道路上,侍官是那个在暗中排除异己、刺杀和卧底的秘密工具。因为根本不在皇子身边出没,所以想要探知底细自然是难上加难。

“那看来四皇子已经找到了适合我的容身之地。”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个容身之地想来也就是他要消除的异党所在之地了。她手中的剑应该很快就要出鞘了吧。

金九霄望着她,直到咽下果脯,才很干脆地回道:“没有。”

“没有?”她看他好像并没撒谎。

“你以为这是件简单的事?”金九霄伤脑筋地皱起眉来,“宫内分为两殿一宫十府。两殿为帝殿与后殿,一宫乃妃嫔所住的后宫,这三处自然是不可能安排你进去的。十府中,其中一府为父皇所禁,其余九府七位皇子和两位公主各占一府。”金九霄打量着青染道,“除去禁府、三皇子府和我这里,到底将你安排在何处,我至今尚未定夺。”

听完金九霄这番话,青染只觉得太阳穴隐隐在跳动。这个正在吃着果脯的皇子到底在玩什么?既然尚未定夺,刚才一副义正词严地说着那番消除异党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金九霄忽然询问起青染的意见。

“这怎么是卑职能决定的?”去哪里就意味着要消灭哪位不是吗?他怎么能让自己替他挑选敌人?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为何不行?你现在的眸色已经不再是青系而是百花系,潜居别府也只能为婢为奴,替自己捡个好伺候的自然合情合理。”他说得漫不经心。

“侍官潜居别府不是为了替主子消除异党吗?”她已经完全触模不到他真实的想法。难道所有的公主和皇子都是他的敌人,所以他根本无所谓先从谁下手。

“噢,你说那个……”金九霄反倒成了如梦初醒的人,“那只是让你了解一下通常侍官是干什么的罢了。对我这种在宫内没有异党的主子来说,你去哪里都是一样。”

青染望着那张带着散漫笑容的俊逸脸孔,认真地想找出他掩饰内心的蛛丝马迹,可是根本就无迹可寻,找不到他撒谎的痕迹更找不到他认真的痕迹。

“那……我真的可以选择?”她小心翼翼地问,心跳却已经因为太过紧张而骤然加快。

他点头,“你想去谁的府中?”

“我。”她顿了顿,那个呼之欲出的地方竟然一下卡在了喉口。真的可以吗?她真的可以去吗?真的会这么快就能见到他吗?

“我想去叶公主的府内。”她一咬牙,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心中向往的地方。

“可以。”金九霄竟然想都未想就应允了。

这么容易?青染开始怀疑眼前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梦境?未免顺利得有些过分了吧?

“不过叶儿性格骄横,青系出生的你不见得能忍耐得了。”金九霄善意地提醒道。

叶公主性格骄横?这样的认知让她心中五味俱陈。

“月策可以忍耐。”她下意识地扯了扯唇角,渐渐习惯了自己新的名字。

“那好。我会命人前去打点。”金九霄说时,一双黑金的瞳未曾放过青染脸上分毫变化。

“多谢四皇子。”

无论他是正是邪,也无论他心中有着怎样的算计,她发自内心地感谢他的成全。待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她会为他披荆斩棘,直至肝脑涂地。

“叶儿虽骄横,但还算心思单纯,倒是她的驸马……”金九霄说到这里,一双黑金的瞳正对上青染那张因“驸马”二字而色变的脸孔,“那位驸马似乎是个相当难缠的人物。你自己多加小心。”

“是。”她慌忙垂首,生怕自己的失态会被金九霄察觉。

自他离开后,这还是第一次由他人口中确切听闻到关于他的消息。那个奇迹般出生于文臣之系——墨系的武状元,那个闪电般掳获公主芳心的驸马爷。

“先退下吧,待安排妥当自会有人知会你。”金九霄懒懒放下已吃了大半的果脯,冲青染淡淡地吩咐道。

“是。”她那么愉快地应着,连那双褐色的眸中都有不一样的光亮在闪动着。

金九霄目送着她轻快离去的背影,脸上的懒散渐渐转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看来驸马取悦的不仅仅是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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