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洛陽宮宛如沉睡的巨龍,在周遭活動的人們是安安靜靜的,深怕惹怒睡龍般的小心翼翼。
議事廳百官辦公處只點了二十盞燭火,最底端保存已經辦好內述事項的奏折的倉庫卻是擺了約莫五十盞的燭台,上頭各插了三根蠟燭,全數點燃後,將室內照得有如盛夏的中午。
狄寧寧與若藍從兩個時辰前就開始在放置聖歷元年的奏折書架前,一本又一本的翻閱著里頭的內容,只可惜時間不斷流逝,兩人也只看了半數的公文,看得狄寧寧頭昏眼花,更何況是不愛讀書的若藍,更是眼冒金星,都快昏厥過去。
雖然從小苞在狄寧寧身邊學習識字的若藍閱讀不給力,但還是從聖歷元年九至十二月的支出資料里發現薛懷義在這期間領了一百兩銀子,以及簽下大量會開鑿山壁的人手,說是要準備明年修葺寺廟之用,但是隔年沒有任何他領人修築寺廟的紀錄,令人費疑猜。
狄寧寧直覺這些金錢與人力支出大得嚇人,于是將奏折收在懷中,繼續找尋石帛縣的資料。
「小姐,吃塊糕點墊胃。」若藍將桂花糕送到狄寧寧的嘴邊,要從午膳後就不曾再進食的主子吃點東西。
狄寧寧咬了口王媽特地制作,再命人送來的糕點,眼楮卻不曾離開手上的奏折,她已經有了挑燈夜戰的準備,勢必要在最短時間內找到聖歷元年間石帛縣的同花村相關上奏資料。
就在狄寧寧吃了第二塊若藍送至嘴邊的糕點後,眼楮一亮,趕緊將口中的食物吞入肚子里,欣喜若狂的望向若藍,「若藍,找到了!找到了?
「真的嗎?小姐,這真是太好了。」參與其中的若藍開心得眼眶泛紅,她終于可以無愧每半個時辰就派人來催促的王管家,洋洋得意的帶著小姐回府邸。
「我們快點回府,我一定得趕緊跟王爺說這個消息。」狄寧寧將奏折藏在衣襟內,以免被有心人發現她從倉庫里取出兩本奏折。
心思縝密的她當然明白,貴為宰相的她隨意夾帶奏折回府是無傷大雅的,但是害怕有人潛伏在暗處偷覷她的一舉一動,也許有心人一查就會曉得她取出的是關于聖歷元年石帛縣縣令上奏的報告,和同年薛懷義的異樣支出報告。
狄寧寧與若藍前後離開議事廳,催促馬車加快速度,出了宮門便直奔宰相府,在她入府後,沒有回到自個兒的房間,而是來到父親的書房。
當她打開書房的木門時,看見李澈從密室里搬了五本書冊,正坐在書桌前,長指拿著筆,似乎在推敲什麼。
「王爺,微臣回來了。」狄寧寧走向李澈,同時褪去身上的鋪棉披風,將披風放在躺椅上,才從衣襟內取出奏折。
「寧寧,你找到蛛絲馬跡了?快拿來給澈哥哥看。」李澈瞧見她手上的奏折,不禁喜出望外。
狄寧寧沒好氣的瞅了他一眼,想他這時竟然還不忘要佔便宜,于是加重自個兒在他面前的自稱,「‘微臣’在收藏奏折的倉庫里找到這本上頭未曾有批注的奏折,還有另外一本是若藍找到的,關于同年薛懷義大量的金額支出資料。」
「那‘澈哥哥’看了。」李澈笑睨著狄寧寧,學著她加強語氣,伸手取餅奏折,在翻閱前還先開口征詢她的同意。
「請‘王爺’慢慢看,微臣先回房里梳洗一下,等會兒再來同‘王爺’討論。」瞅了他一眼,她轉身,離開父親的書房。
李澈目送她離開後,斂下眼眸,細細閱讀手中的奏折,這回眉頭沒有舒展,反而愈發緊皺。
稍後,他放下奏折,站起身,雙手負在身後,在窄小的書房里邊走動邊沉思,直到眼角余光瞄見狄寧寧放在躺椅上的鋪棉披風,才停下腳步。
失笑的看著上頭毫無綴飾與繡花的茜紅色披風,他走上前,將其捧在手上。「這看似精明的丫頭真是丟三落四。」他想將布料觸感普通,一模就知道是次等貨色的披風掛在屏風上,鼻腔卻不期然飄入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氣。
餅去,他絕對不會料想到自己有這麼一天,就像登徒子一般將鼻子埋入茜紅色披風內,恣意的、貪婪的聞著帶有狄寧寧身上氣味的布料,而且久久無法自拔。
突然,木門被打開,發出呀的一聲。
堂堂八王爺嚇了一大跳,像只偷腥的貓,手忙腳亂的佯裝要把披風掛好的模樣。
「王爺?」狄寧寧偏著頭,不解的看著拿著她的披風的他。
她穿著淡藍色便袍,還帶點濕氣的黑色長發披散在身後,顯然是洗了頭,還等不到全干就急著來到書房,要與李澈討論事情。
「我只是……只是瞧寧寧把披風丟在躺椅上,我想躺在躺椅上休憩一會兒,因此打算把霸佔位置的披風掛在屏風上,如此而已。」
李澈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有窩囊的時候,披風的主人都還沒開口說什麼,他就像此地無銀三百兩忙著解釋,完全失去他玩世不恭的風格。
一開始他理所當然的開口示愛,但是接下來的相處時光,他變得非常努力的想要表現完美無缺的自己,好摒除狄寧寧心底對過去放蕩八王爺的壞印象。
只是太過在乎自己表現的下場,往往都是因噎廢食,搞得他在她面前完全沒有瀟灑模樣,反而傻得可以。
「喔!謝謝,那我們現在可以討論了嗎?」狄寧寧露出狐疑的神情。
「當然。」李澈把茜紅色披風掛在屏風上,跟著她走近書桌,以一貫的風格開口說話,「關于這件事,澈哥哥已經把一些值得注意的事項寫在紙上,咱們一項一項慢慢的討論。」
狄寧寧沒有時間糾正他,全神貫注的與他討論細節。
雖然他們兩人的身體已經十分疲倦,但困擾他們的真相近在眼前,使得心情亢奮,一點睡意也沒有。
李澈與狄寧寧熱切的討論,一直到天邊逐漸呈現魚肚白,才回房里小歇一會兒,接著起身,準備上朝事宜。
至于李澈,狄寧寧听王管家說了,他在天明之際離開府邸,並沒有交代即將往哪去,所以王管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狄寧寧穿著鵝黃色三品官,上頭繡著無枝葉散答花朝服,站在朝堂上,低頭斂眸,細細沉思。
聖歷元年的六月間,石帛縣邊際一座依山、人口約有五十人的小村莊同花村,竟然在七日內全村人口死于非命,然而他們的死狀如出一轍,包含頭部與髒器,全身上下都呈現青黑色,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脖子上出現兩點如紅豆般大小的傷口,因為實在太過詭異,所以妖媚之說不脛而走。
石帛縣縣令根本不知所措,將此一異狀上報朝廷,期盼朝廷派人前來查看。
然而就狄寧寧的推測,此本奏折沒有任何批注,因此她認為截至目前為止,朝廷並無派人協助調查,甚至她可以大膽推論,這件事情應當經過有心人特地壓下,因此沒能上報,直接進入倉庫。
而父親狄仁杰為了不打草驚蛇,所以將此事寫在記事本里,待水到渠成的一日,一舉破獲奇案。
至于薛懷義同年的大量支出,李澈與狄寧寧仍舊沒有頭緒,只能暫時壓下。
當太監宣布皇帝駕到後,狄寧寧率先站至大殿中央,恭敬的稟報,「啟稟皇上,聖歷元年石帛縣一座同花村在六月間發生滅村慘案,詳細內容,微臣已寫好奏折,方才呈報上去,懇請皇上過目。」
「有這種事?」武則天揚高眉頭,一臉不可置信,接著伸出手,讓一旁的宮人將狄寧寧的奏折交到她的手上,攤開公文,立刻閱讀。
這時,文武百官全都靜默不語,直到武則天將手上的奏折放下後,開口說話,才打破寂靜。
「這事確實古怪。」武則天搖了搖頭,目光銳利的望著狄寧寧,「狄卿以為如何?」
「啟稟皇上,微臣斗膽想請皇上允許微臣動身前往石帛縣一探究竟。」狄寧寧拱手作揖,彎下腰,恭恭敬敬的懇求皇上同意。
是了,昨夜與李澈的一番商討後,他們兩人有了直搗黃龍的共識,但是光憑他們兩人就想查案還力有未逮,必須得到皇帝的同意和授權,他們才能在辦案時得到地方官員的幫助。
「這……狄卿一介女流,讓你前往石帛縣似乎不妥,朕想還是派其他人前往會比較好。」武則天說什麼都不可能讓狄寧寧冒險。
這時,大殿外傳來朗聲大喊,「八王爺求見。」
從不上朝的八王爺今日居然會出現在朝堂上,令眾人議論紛紛。
「宣。」武則天也對李澈的突然到來感到有興趣極了。
當狄寧寧轉頭,望向大殿外對開的漆紅聳天大門時,只見李澈穿著絛紫色,左肩繡有徑五寸獨科花的正一品王爺官服,總是披散身後的及腰長發綰起在頭頂上的官帽里,稜角分明的黝黑俊顏收起散漫,目光如炬,神情矍然,與過去眾人印象中的八王爺大相逕庭。
然而在武則天的眼底,李澈如今的模樣卻是她心底對他一直以來的印象。
一年半前,李澈因為武則天的一道命令,逼迫他從風姿颯颯的三品雲麾將軍變成宮廷里無所事事的正一品八王爺,雖然從三品變成正一品,地位是三級跳,但回洛陽宮的他就像折翼的狂鷹,眼眸總是流露出淡淡的失落。
當年武則天見到他時,李澈的神情就如眼下一般,如此自信,這般颯爽。
「懇請皇上讓孫子能與宰相一同前往石帛縣。」李澈不等武則天開口,站在狄寧寧的身側,拱手行禮,朗聲說話。
「這事你也參與其中?」武則天不曉得他們兩人何時走得這麼近,于是抬眉反問。
「是,懇請皇上同意。」李澈並無閃躲武則天的問話,在眾大臣面前,大方承認這件事情他也想參一腳。
武則天望著腳底下的兩名年輕人,沉思了一會兒才開口,「朕賜你們查案御史官職,手持紫符,見符如見朕親臨。」
李澈與狄寧寧心底一陣大喜,一同跪下謝恩。
就在皇帝令人授予紫符給兩人後,直到退朝離開大殿,立刻听聞噩耗。
「小姐、王爺,您們听說了嗎?」若藍一見到狄寧寧與李澈跨出大殿門檻,趕緊上前說道。
「听說什麼?你沒頭沒尾的,我怎麼會知道呢?」狄寧寧沒好氣的瞅了若藍一眼。
若藍可沒有閑工夫反駁自家主子,開口便說︰「昨天夜里,張御史死在家中了,听說他全身發黑,脖子上還有兩點紅痕呢!」
「什麼?」狄寧寧雙眸圓瞠,立刻望向身側的李澈,張口卻無言。
前幾日,她與他才在「春花賞月宴」中瞧見張御史,他的脖子上雖有兩點紅痕,但依舊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生龍活虎模樣,怎麼不到幾日光景已經是天人永隔?
「我想我們得趕緊動身了,兩年前發生在同花村的事情,也許就要卷土重來,襲向洛陽也說不定。」李澈對狄寧寧頷首,對于查明真相一事是勢在必行的神態。
他只感覺現下頗有風雨欲來之態,若他們不再將事情查得水落石出,恐怕屆時滅村的憾事將會再度發生。
當日,若藍紅著一雙眼,不斷交代李澈與狄寧寧辦完事趕緊回洛陽,省得眾人擔心,然後目送他們兩人離去。
為了方便行事,狄寧寧換上男裝,與李澈分別坐上駿馬,依依不舍的與家人道別,好在狄寧寧從七歲起酷愛打馬球,因此坐上馬背風姿颯爽,一點也不輸給李澈。
兩人雙腿一夾馬肚,起程前往距離洛陽得日夜兼程七日的石帛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