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潔。
狼煙路上像被颶風肆虐了一遍,大片梧桐東倒西歪,地上一堆殘枝爛葉,還有東一個西一個大大小小的坑。
現在,這段路上站著的人有兩個人,坐著的人一個,還有個貼面趴在地上的。
一名白衣男子提著鳥籠向坐在樹邊的少年走去。他身材頎長,步履輕逸,面孔和那少年似一個模子里刻出的,難道他們是兄弟?
少年身邊守著一名青衣美人,年紀稍大。她一雙縴秀雪白的手輕輕扳過少年的臉,秋水般的眼眸中滿是心疼,「快讓我看看,怎麼都傷成這樣了?」
少年沖她一笑,「我沒事啦,曉惠姑姑,你們怎麼來了?」
君曉惠微微瞠了他一眼,「你也太頑皮了,怎麼惹上了那只凶鳥?」她一邊細細地替那少年療傷,一邊指指他的臉,「你呀,偷了我的材料自己做面具玩兒,卻不知我的東西上面都加了靈咒,只要你的氣息大變,多半是踫上凶險了,我便能知道,可以及時趕來了。公孫少爺送你的收鳳鎖也是這樣的。」
少年望著面前提著鳥籠的白衣男子眨了眨眼楮。對方向他溫柔地一笑,「硯華,沒事吧?」
少年搖搖頭。鳥籠里關著差點要了他的命的靈鳥殤鸞。在梧桐林中鬧得天翻地覆的一只鳥,此時被看不見的咒鎖牢牢地束縛著,無望掙月兌,于是一動不動地閉上了眼楮,看起來倒是柔順了許多。
這是他一心想得到的鳥。少年看了鳥籠兩眼,嘴巴嘟了起來,「真是的,為什麼每次什麼事情你辦起來都那麼容易,我卻做得一團糟?公孫師兄厲害得狡猾……」
白衣男子公孫寧搖頭微笑,「師妹,你現在還小,不用著急。等你當了星者,自然就厲害起來了。」
「我不想當星者。」她依然嘟著嘴,其實在賭氣,「爹說星者不適合我,連道學院也不讓我去呢。」
「那我來幫你吧。」公孫寧把鳥籠遞到他手里,「以後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就告訴我,我都替你找來,好嗎?」
少年悶悶地道︰「不要,別人給的好沒意思……」
「好了!」君曉惠打斷他的牢騷,把一粒晶瑩圓潤的藥丸塞進他的口中,「這是百花丹,來,快吃了。」她解上的披風替少年系上,語氣半分嗔怒半分寵溺,「我不管小姐你以後再想做什麼,總之,別讓我瞧見你再傷成這樣,知道嗎?」
少年吐了吐舌頭。
殤鸞抓住了,事情結束了,他便想回家了。公孫寧取出一粒藍色的晶石,準備開啟挪移陣法送三人回去,君曉惠叫了一聲︰「等等。」她指指不遠處趴在地上死了似的人,問︰「那人是誰?」
少年立刻記起了還有那麼個半死不活的伙伴,「糟了!」他急忙跑回去,「姑姑,你快救他!」
君曉惠一面念出「回春術」的靈言,一面問︰「你認識他?」
「嗯!他是住在這里的人,會吹笛子,會種樹,我剛認識的……」少年看著厚厚白光中依然一動不動的人,慌得沒了條理,「剛剛如果不是他,我早死了。姑姑你一定要救他!」
君曉惠停下了回春術,沉聲道︰「這樣沒什麼作用,他的傷也很奇怪,內息翻滾互噬,不像外力所致。」
「不是被房子砸的嗎?」少年只是一味焦急,「姑姑你千萬別讓他死了啊!」
「別急,他並沒死。我再試試其他的方法。」君曉惠模模少年的頭,沉吟了片刻,從袖子里取出了一粒泛著金光的晶石。「九轉回元術!」她一字一句地念出。這道靈咒有延氣續命、起死回生的法力,需要消耗一枚上品的金色晶石。
晶石在靈言的催化下化成了一片金光,包圍住了躺在地上的人,並慢慢滲進他的身體里。金色的光華中,路煙狼終于睜開了眼楮。他模糊地望見前方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眼楮一下瞪大了。
「君無憂?怎麼變成兩個……」
面前縴細的少年開心得直笑,「狼兄,你又活了?抱歉,我不是君無憂,他才是。」他指了指身後的公孫寧,又急忙改口,「錯了。他也不是,他叫公孫寧,是我師兄。‘君無憂’的名字是騙你的,其實我的名字叫……叫君硯華。」少年邊說邊從臉上撕下了一張薄薄的面具,調皮地沖他眨眨眼。
路煙狼目瞪口呆地瞧著面前的人恍然變了一番容貌。少年的衣裳,少年的峨冠,小小的臉卻明顯是個女孩子。
她咬著唇在笑,臉頰紅紅的,很是不好意思。清清淺淺的聲音自朱砂小口中吐出︰「狼兄,對不起啦。你……你的頭還疼嗎?」
當然疼!疼得眼楮都在抽筋,動也動不了。好不容易偏開了視線,他立刻發覺了另一件相當慘烈的事情……周身,都是竹屋的碎片。
「我的房子……」兩滴清淚從眼角滾下。他依然動不了,抽了一口氣,眼一閉,又昏了過去。
「狼兄,狼兄!你醒醒啊!你的房子我賠給你,你千萬別再死掉啊!」
七上八下的叫喊聲回蕩在梧桐林上空。真是不平靜的一晚。
這一天,君府內滿門賓客,好生熱鬧。
紫坤城天府星的愛女君硯華十八歲了。一個女孩子十八歲的生日,從王宮貴族到星部諸將、富甲名門,足有近百人登門替她賀壽。
一早,公孫寧就來到了君府。他幾乎每天都來,總是這個時辰去給師父請安。但今天,天府星卻沒有宣他去內堂。君府的侍女們笑著把他引進花園,「公孫公子,您先坐一會兒,老爺和小姐稍後便出來。」
花園內雍容絢爛,花間設著雅座。侍女們殷勤地為賓客奉上香茗果點,見他過來,目光大都多停了兩眼,低頭抿著唇輕笑。
園內已經有了不少賓客。公孫寧接連拜見過幾位長輩,突然背上被重重一拍。他迅速回頭,翻了個白眼,「小安?搞什麼,嚇我一跳!」接著毫不客氣地一巴掌又拍回去。
身後錦帽華服的少年被他拍打得一陣齜牙咧嘴,俊秀的臉龐皺成一團,「痛啊!小君,你也太不客氣了吧?會拍死人的!」
「拍死你?我倒是想,可惜沒那個本事。」公孫寧冷笑,「要我對你客氣?好吧,破軍大人,在下有禮了!」
對方「撲哧」一笑,「小君你真是的,都說了不要叫我什麼‘破軍’,我姓安叫明軒,你親親熱熱喊我‘小安’的時候我最開心了。」
鮑孫寧板起臉,「我也說過了,我姓為公孫單名寧,不要一天到晚叫什麼‘小君’!」
安明軒眨著眼楮,「這怎麼行?這稱呼意義非凡啊,記錄著你我純潔美好深情難忘的初遇。我還記得那天在那片荒無人煙的樹林里,天那麼藍,花那麼香,就在我快要餓死的前一刻,你出現了!你分了一顆桂花糖給我吃,還把身上所有的銅板都給了我,真是菩薩一樣的人啊!你的音容笑貌從此深銘于我心中!當時我攥著那珍貴的五枚銅板終于爬到了鎮上的饅頭鋪前……」
鮑孫寧黑著臉打斷他︰「我再次提醒你,給你糖、給你錢那個人不是我,我身上從來不帶糖!」
「但,誰讓你們長得一樣呢?」安明軒無限感慨,「我一直記著的就是你的樣子,可是、可是好不容易再見到你時,你居然不認識我了,真傷心。」
「廢話。我本來就不認識你!」公孫寧暗自嘆了一口氣,硯華呀,三年前頭一回頂著他的面目偷跑出去,就給他招惹了這麼一個黏蟲來。那時安明軒還是個逃難的小兵,後來和自己一同考上了星者,上個月成為了破軍主星。現在,他與自己、硯華都是很好的朋友了,最初的誤會也早已解釋清楚。可是,他叫起自己來還是不改口。
鮑孫寧並不討厭「小君」這個稱呼,他討厭的是安明軒賊兮兮、軟趴趴的口氣。
「小君啊……一叫都已經叫了三年了,這麼熟悉親切。現在逼我改口簡直就是要我的命嘛。」
「那你就去死好了!」
花園里驀然肅靜了下來。天府星君長風攜愛女硯華出來了。君長風對滿座賓客拱手而笑,寒暄、敬謝,又帶著女兒在場中一一拜謝過來。
鮑孫寧的目光自師父的身上滑落到他的身後,便再也沒有移開。
硯華今天穿著一身錦織的裙衫,寬大的袖籠邊露出幾截細小的、雪白的手指,緊緊攙在父親的胳膊上。她的衣服上繡著花與蝶,她的身邊也圍繞著鮮花、飛著彩蝶。她小步小步地邁著步子,長長的百褶裙下不時露出鮮紅的雲頭錦履的鞋尖。一不小心,她踩上了裙擺,身子歪了歪,被父親不留痕跡地托住了。她悄悄朝父親吐了吐舌尖,君長風搖頭輕笑。幾乎沒人察覺到這個小失誤。硯華轉著烏溜溜的眼珠瞧了一圈遠遠近近的人,發現了公孫寧的目光,于是也朝他吐了吐舌頭,悄然一笑。
擠在身邊的安明軒用堅定的口氣說︰「我已經決定了,今天一回去就派人來君府提親!」
鮑孫寧斜了他一眼,「給誰提?」
安明軒低頭一羞,「硯華小姐年方十八,在下亦是風華正茂雙十出頭。我與伊人相識三載,同居長干,兩小無猜,感情積累到這般深厚,已到了定論終身的時候了……」
鮑孫寧冷冷道︰「看見那門口的賴皮狗了嗎?看見那井邊呱呱叫的蟾蜍了嗎?看見那泥巴里扭曲的蟲豸了嗎?全部加起來就是你現在這副德性!」
安明軒委屈極了,「小君真是的,干嗎這樣打擊人?我這麼脆弱的人,經不起打擊。」
「你脆弱——你和那地缸一樣脆弱!」
「唉,小君你不了解我。我是外表堅強,內心脆弱。」
鮑孫寧懶得瞧他了,「你呀,就做你的夢去吧。」
安明軒正色道︰「不,我肯定我的未來不是夢。」
鮑孫寧客氣地回他︰「你的未來是泡沫。」
這般沒營養的爭執其實此時此刻並不止他們一對,在園中的另一處,兩位年紀大過他們一輪有余、資歷高過他們兩倍拐彎的前輩也在互論短長。
罷剛上任的道學院新院長祿存先生激動地拉著天府星的手,「長風兄,你也真不夠意思,有這麼好的女兒也不早點帶出來讓我瞧瞧。嘖嘖,令愛儀容不凡,骨骼清奇,一看就是修習道術奇才。你若送她來道學院,我負責絕對把她培養成一名不同凡響的星者!」
罷剛從道學院請辭的擎羊子立刻插進來,同樣激動地說︰「交給他就完了!現在的道學院一代不如一代,到了這廝手里更是徹底沒前途了!長風兄不如送令愛來小弟門下,我那里不拘一格,因材施教,有針對星者考試的速成教育。不像死板僵化的道學院,非要五年才能出師,考不上的廢才還一大把,純浪費人的年華與青春!」
祿存與擎羊子瞪眼對峙,凶光相接。
君長風哈哈大笑,「兩位賢弟不用爭了。小女志不在星者,我也擔心她吃不了那份苦。平時我只隨便教她一點防身的招數,多的,怕是她也不肯學了。這丫頭整天搞一些稀奇古怪的花樣,有時候連我這個做爹也不知她的小腦袋里在想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