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沂陡然不悅地皺緊了眉,「我從不食言,說了給你便就是你的。紫玉耳墜有一枚便也夠了。而另一只——」他頓了頓,冷眼覷著她,見她始終皺著臉滿是戒備,不禁緩了語氣道︰「等你安然回府,我再為你戴上便是。」
雲絳砂的臉上頓時綻開了一朵笑漪,堆在眼角眉梢里的笑,竟是比那青瓷瓶中的粉苞還要溫婉動人,「那,一言為定。」她乖乖地將另一枚紫玉耳墜交還于他。心里卻在一遍遍地重復著他方才的話︰等你安然回府,我再為你戴上便是……這樣想著,臉上又是春意盎然。
嗯哼,就為你這句話,我雲絳砂也一定會全力以赴且留著性命回來見你!
「此事非同小可。如今西市六原街已成了她的地盤,你勢單力薄,倒也不必逞強。對于那些魔教之眾,你稍加留心即可,切莫引起正面沖突。」臨末,水源沂不忘交待她道。
「嗯。」雲絳砂點頭如搗蒜,神思卻飄忽在萬里之外。
「還有,她的另一個貼身丫鬟,斯舟,也是魔教中人。我的紫玉玲瓏對她有感應。」
「嗯嗯。」雲絳砂依舊拼命點頭。
「……你出去吧。」一道逐客令。
「嗯嗯嗯。」雲絳砂再度點頭。猛然回過神時,眼前的人竟早已至窗前坐下,提筆靜靜地寫起了字,滿室的凝然似和平與寂滅的疊織。
他背對著她,兩人之間隔著不遠的距離,卻仿佛隔了一道天涯。她在天涯此端,他在天涯彼端。僅一瞬間,方才的一切旖旎溫存竟全部消失殆盡。
雲絳砂略一躬身,便悄然無聲地退了出去。
窗幾邊,苞尖凝紅下,一行秀逸的小篆斜斜飛上素箋︰緣起即滅,緣生已空。
是夜,月華容冷,寒露流螢,枝頭杏花濕了滿心雨,闔在潮瓣內黏密的蕊,任夜風拂落一地的白,白里更透著些微黃。偌大水府,廊腰縵回,本是人寂燈滅黯入寢時,卻于低垣陰暗處飛出了一只目犀羽豐的信鷹,其尾羽間藏信有四字︰火,西,小,助。
第二日晌午,不足辰時,雲絳砂便已隨著藍茗畫一行去了西市六原街。
媚姝閣,藍茗畫的閨處。暖閣香旖旎,綺戶從檐低,從床帳一直延綴至窗前的落地紅縵圍成滿室的春色撩人。金鏤古鏡前,獨坐藍裳美婦人。鏡中花顏雲鬢,媚眼軟橫波。婦人身後還站著兩名俏麗的丫鬟伺候梳妝。
「絳砂,你去將少女乃女乃枕下的一支紅玉簪拿來。」斯舟笑著對身旁的雲絳砂道。
那恬然一笑的瞬間,雲絳砂分明感覺到手心的一根筋狠狠一抽,似被什麼蟲嚙咬過的生疼——又是紫玉耳墜的感應!
「還有,她的另一個貼身丫鬟,斯舟,也是魔教中人。我的紫玉玲瓏對她有感應。」耳畔回響起他的輕誡,雲絳砂不由得暗暗緊了心弦。表面上卻不改神色,微笑著朝斯舟應了一聲「好」。
娘咧!什麼邪門感應嘛,疼死人了!雲絳砂一面往里屋走一面忍不住在心下咒罵,幸好這魔教中人體內的魔性只是時而顯現的,要不然自己日日對著這兩位魔女,豈不是要日日抽筋抽成痴呆?
這樣想著,她已走至藍茗畫床前,俯身小心地掀開她的繡鳳軟枕,一眼便望見了一支細而長的紅玉簪,純質的玉被精心雕鏤出蝴蝶戀花的形狀,栩栩如是巧蝶偷蕊的剎那。只是那玉的顏色卻太過鮮艷,過深的紅絲隱紋更帶著些妖氣,仿佛剛嗜過血一般。
「便是它了嗎?」雲絳砂微微蹙眉,下意識地將那溫香的軟枕多掀起了一些,正欲探手取出那支紅玉簪時,手指卻突然滯在了半空——
她的目光也在剎那凝冷下來。孰知,便在軟枕被掀至七成處,那支詭艷的紅玉簪旁,如今正誘惑般地露出了黃皮紙的一角,紙上還留著微微的折痕,竟是——一封信?!
指尖才探前半寸,雲絳砂忽覺得脊背一陣徹骨的涼意。緊接著腦中倏然浮現出無數紛亂錯綜的畫面,蘸著濃墨圍成一重重的疊嶂,模糊褪色的畫面里有婦人如鉤的媚眼以及唇畔的一朵笑渦,妖艷而猙獰,似從陰間跳出來的掐喉的厲鬼……
「絳砂,可尋到那紅玉簪了?」外面傳來斯舟的聲音,溫軟得卻像是種陰冷的諷刺。
「噯,尋到了。」雲絳砂趕忙應了一聲,同時死命按住太陽穴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等再度伸手去取紅玉簪時,這才發現手心竟已出了虛汗,沁涼的一片。
你呀你,真是沒出息,一封信便將你嚇成這樣!雲絳砂方明白一切玄機,忍不住暗罵自己沒用,差點因一封信而亂了陣腳更險些誤了大事!而後卻再不願瞧那蠱惑人心的黃皮信封一眼,拿著紅玉簪便走出了里屋。
「大少女乃女乃要的可就是這支紅玉簪?」雲絳砂微笑著將那支簪遞給了斯舟,望著對方時又是不變的眼兒彎彎,唇兒也翹翹。
「是啊。」斯舟也是笑著伸手接過,並熟練地將它斜插在雲髻里最惹眼的位置,「見你遲遲不過來,我還以為你尋錯地方了呢。」她狀似不經意地笑道。
「呵呵,絳砂手腳不夠利落,還望大少女乃女乃和斯舟姐姐多多包涵才好。」雲絳砂歉然一笑,正欲伸手為那鏡中佳人牽整衣衫時,卻被對方先一步捉住了自己的手,「我啊,偏就喜歡那些溫吞吞的傻丫鬟,太精明能干的我看了就討厭。」藍茗畫嬌笑著拉過雲絳砂的手與她漫談,卻是在暗中探上了她的脈,竟然——沒有中毒?!
殊不知,那封信其實是自己故意放在枕下來試探她的。讓她去拿玉簪是假,讓她看見信卻是真。空信封內並無實信,而那黃皮信封上卻是淬著劇毒的。一旦她對那封信動了歪念想一探究竟……哼!找死!
而如今看來,這丫頭,當真是一清二白沒有底細的?然若是如此,她又怎會知道水源沂的秘密?
「可是,大少女乃女乃不知,便是因為絳砂太過愚鈍,才常被三少爺責罵的呀。」雲絳砂黯然垂下眉來,面露幽楚之色,「三少爺風正心高,才智過人,因而也只中意聰明伶俐的丫鬟。可絳砂偏笨拙得很,凡事總不順三少爺的意。而昨日——」
「我听斯舟說,他昨日單獨喚你進房了?」藍茗畫不期然地接話道,媚人的雙眸緊緊凝視著她的,眼底的笑意也越發深幽起來。
雲絳砂沉默了半晌,而後輕輕地點了點頭,囁嚅著唇似有一些難以啟齒,「是啊……便是為了責備絳砂的。」這樣說著,聲音竟帶出了一絲哭腔,「只因絳砂看見了——」她忽然驚慌地捂住嘴,窘迫的神情似不慎道出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那一剎,藍茗畫的眼里分明掠過一抹奇光,又在瞬間斂去鋒芒,而後不動聲色地試探下去︰「這三少爺確是心高氣傲慣了,被他教訓過的丫鬟可也不少。」她支起頜笑得媚若桃李,言語間更是極度的漫不經心,「噯,那我倒也好奇,丫頭你究竟是瞧見什麼了?」
「這……」雲絳砂很是為難地望了她一眼,復又垂下頭來,絞著手指不安地道,「抱歉啊大少女乃女乃,三少爺曾吩咐過絳砂,此事涉及他的隱私,萬不可說與旁人听的……」她亦心知,若自己即刻便胡謅出一個秘密說給她听,這只半仙狐狸也絕不會輕信。
「呵呵,那不說便是,我也只是隨便問問。」藍茗畫雲淡風輕地一笑。心里卻有了底數︰哼,看你的神情也不像是在扯謊。這個水源沂,果真是有天下的秘密!
很好,這丫頭不光能恪守本分,也懂得察言觀色謹慎行事。只要自己對她略施些恩惠,假以時日便一定能讓她為自己所用!到時候她自會心甘情願地道出那個秘密!炳……
待藍茗畫重理了妝容出媚姝閣時,已是下午。此時恰有家丁來報,說有一位姓王名暨的顧客如今正在正廳候著她這位西市主管。藍茗畫一听是老主顧,便朝斯舟吩咐了一聲︰「你先帶絳砂去街市上看看,熟熟人情。」隨後徑自往正廳走去。
「又要勞煩斯舟姐姐了。」雲絳砂乖順地朝斯舟頷首施禮。
斯舟溫聲笑道︰「你我既是同歲,便不必喚我姐姐了。我听著你這一聲聲的‘姐姐,姐姐’啊,總覺得自己比你老上許多。呵呵,這感覺真不好呢……」她一面同雲絳砂說笑著一面熟絡地領著她繞院出宅,不消一盞茶的工夫便將她領至人聲鼎沸的鬧市街頭。
偌大的六原街,林鋪遍立,滿目琳瑯,車水馬龍。放眼可見擺在市攤上的玉飾銀器,綢緞綾羅,更少不了墨香味兒四溢的字畫幅帖。
難得的閑情寫意啊。雲絳砂便一路細細地瞧著神色各異的形人,他們的喜怒皆行于色,豪爽的女子笑得齒根畢現也從不加遮掩,全然不若水家丫鬟們的中規中矩。嗯哼,有趣。從身旁走過的白須老者肩上扛著冰糖葫蘆,一串串紅彤彤得惹人眼憐。而入耳的皆是攤販們的吆喝聲,問價聲,為這富沃之地更添了一分人氣。
「這才是真正的街市吧……」雲絳砂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想起這之前的十六年自己竟從未踏出葬夭谷半步,只听阿舞描述過街市的喧囂繁華。如今親眼見了,才深知塵世多姿人情也干變。呃,說到阿舞,也不知她收到信沒有……
「這西市六原街共有十二家店是水家總鋪的分支,而少女乃女乃便是這十二家店的總管。」原本漫無邊際的思緒被身邊人的詳盡介紹所打斷,只听斯舟微笑如初地道︰「如今你已隨了少女乃女乃,日後便不可避免要同這些店主伙計們打交道,我便是要帶你去熟識他們的。」說罷便又領著雲絳砂走進了眼前的「虞美人綢鋪」。
「是斯舟姑娘啊!」立時便有伙計迎了上來,臉上堆著謙恭的笑。
嘖,果真是熟門熟路了。雲絳砂心下一陣冷笑,無意間瞥眼時,便見一個模樣清秀斯文的白衣男子迎面走來,「斯舟姑娘。」他款款施禮,面相極為柔和。
「連鋪主。」斯舟微微頷首。眼前這白衣男子便是該鋪的鋪主,連雋。
「這位是——」連雋的目光落在斯舟身邊的黃衣少女身上。
「少女乃女乃新收的丫鬟,叫‘絳砂’。」斯舟溫婉一笑,轉而又朝雲絳砂介紹︰「這位便是這‘虞美人綢鋪’的鋪主,連雋連鋪主。」
雲絳砂心底下冷嗤一聲,面上卻如三月桃花般柔媚嫣然,「絳砂見過連鋪主。」
「原是少女乃女乃新收的丫鬟,好說好說。」連雋笑得溫文爾雅,眸中卻掠過一道異樣的精光,而後又客氣地將雲絳砂往綢鋪的里屋請,「外頭說話不方便,不如隨我進屋談吧。」
意料之外的熱情讓雲絳砂略感錯愕,卻依言與他同行。後院曲徑幽道,花木藩香。四顧無人,雲絳砂忽覺得氣氛異常,正預備禮節性地與連雋寒暄時,手背忽被他狠擰了一把,伴著耳畔咬牙切齒的聲音︰「等著!回去再跟你好好算賬!」
「阿——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