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廢棄多時的小木屋,兩個相依為命的女孩兒,一個坐著,一個躺著。
「阿鉞,你疼嗎?」
床上的女子虛弱地笑,臉頰異樣的緋紅,「不、不疼了。」
不只不疼了,她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意識在游離,她好像在飄。
寧淨雪的眼淚就 啪啪地掉下來,「你在騙我,怎麼會不疼呢,傷得那麼重,都開始流膿了。」
「是真的……別哭啊,淨雪……」
「你們都在騙我,你一直發熱,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天涯哥哥說會來找我們,可是都兩天了,他也沒來……阿鉞,你別丟下我,我不要一個人孤零零的,我該怎麼做啊,怎麼做你才能好起來……天涯哥哥為什麼還不來啊?他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我害了武嬸嬸,又害了你,我該怎麼辦啊……」
她緊緊抓住秦鉞的手,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沖出來便再也收不住。緊張,擔心,害怕,自責……十六歲的女孩兒一夕之間承載了太多的東西,混亂到快要崩潰。
秦鉞的手顫了一下,寧淨雪的力氣和冰涼的體溫刺到了她,「淨雪,別哭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也會好起來,沒有人會丟下你……你別哭……天涯也許已經在路上了,很快就要到了。」
不,不是也許,是一定,他一定已經在路上了。他說會來找她們,就一定會來。那個手握乾坤的男子,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她想起在未央山上,封天涯問她「你相信我嗎」,她點頭——卻沒想到,最後,還是誤會了他。當商衍指著她說「殺了她」時,她其實已經不再相信身旁的男子,她只想到他殺她是情非得以,她死在他手上心甘情願,卻忘了他是怎樣聰明的一個人。他兵行險招讓三個人月兌離險境,每一步都得盡先機——這個奇詐詭譎的男子啊,怎能不讓所有人都甘拜下風?
所以,這一次,盡避意識已經游離,她卻清醒地知道——他,一定已經在路上了。
她慢慢從寧淨雪的手中掙月兌出來,「淨雪……我有點渴……你去找點水給我喝吧……」
那放肆洶涌的包含了太多自責的眼淚讓她無力承受,一波又一波混混沌沌襲來的黑暗中,她仿佛身墜地獄,而那個晶瑩剔透水晶似的的女孩卻始終不離不棄,緊緊相隨——她不要!那樣干淨清澈的光芒,只看一眼,都是灼眼的痛。
寧淨雪乖乖地起身,走出兩步,復又折返,把個東西塞到她手中,「你的寶貝還給你。你昏迷的時候,一直說著胡話,似乎總在做噩夢,我怎麼哄你都不行,只有把這個給你,你才能平靜。你現在握著它們,我就不擔心你飄走了。」
清涼的觸覺讓秦鉞心中一顫,仿佛有什麼從心底輕輕漫過——手中的是已經斷了的碧玉簪,一朵花,一支柄,血跡已經被擦干淨了,玉質像從前一樣清澈……原來,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她都把它認作守護神,刻骨銘心。
屋子里少了一個人,一下子安靜得能听見自己的呼吸。她攥著碧玉簪,恍恍惚惚的,仿佛看到了一樹的玉蘭,在那荷塘倒影中搖曳,她摘一朵簪在頭上,便看到那個高大俊朗的男子笑意盈盈地望著她,「真的美極了,就算為我戴一會兒,行嗎……」
「啪——」
清脆的撞擊聲像一聲炸雷,劈碎了她的幻影——入眼處,空曠殘破的木屋以及摔在地上仿佛一聲嘆息的碧玉簪的殘片。
心驀地抽痛起來——終究是挽留不住的,無論是那一樹玉蘭,還是這一支碧玉簪,所有人都棄她而去,生命中,她孑然一身,慢慢走進地獄。
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她竟然下了床,慢慢地跪坐在碧玉簪的殘片旁。冰涼的手指撫上四散的殘片——縱然是痴心妄想,也還是眷戀那片刻的溫暖,眷戀那清朗溫和的眸子。他的笑容瞬息萬變,就算沒有一個真正屬于她,誰又能管得上她心里去偷偷愛戀呢?
一雙大腳停在她身旁,聲音在頭頂響起︰「你在干什麼?」
她抬頭,看到那一張魂牽夢縈的俊顏,遙遠得仿佛在天邊——這是夢著?還是醒著?算了算了,她已經沒有力氣去分辨。
她只是耐心地回答那個問題︰「碧玉簪碎了,只剩了一堆碎片……」
一雙手抓住她的雙肩,力氣大得仿佛要把她的肩捏碎,「我問你在干什麼?」
「我……」她似乎真的要飄起來了,找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意識,「我想把它們收起來……你說過我戴碧玉簪的樣子很好看,可是它碎了,我再也漂亮不起來了……」
她的眼楮有些模糊,眼中的俊顏便愈加遙遠,她很想抓住他,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無奈地笑,「我很傻……是吧,其實碧玉簪不碎又怎麼樣呢?我就是戴上碧玉簪,也比不上寧淨雪漂亮啊……淨雪,她真的好漂亮,難怪……你總是喜歡看她……」
「傻瓜……」
抓著她雙肩的手忽然就用力收緊,她撞進一個人的懷里,溫暖,堅實——封天涯,真的是你嗎?
「真是傻瓜啊,在我心中,你就是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有沒有碧玉簪都一樣,再沒有人比你更漂亮。」
呵呵,她在那溫暖得讓人想睡的懷中無聲地笑了——封天涯,你在哄我的,是吧?知道我要死了,知道我死了會下地獄,所以說我愛听的話哄我,是吧……那麼,謝謝。
「秦鉞,不許閉眼,听到沒有……我喜歡你,我說我喜歡你,你怎麼能一點反應都沒有……」
封天涯在這一刻是真的慌了,看那個荏弱的女子緊閉眼眸,隨著他的動作無力地搖晃,他恐懼得手足冰涼。叫了秦鉞半天,才猛然想起身上帶著日尊堂的療傷聖藥清玉露,趕忙掏出來,咬掉塞子,把藥灌進秦鉞嘴里。
餅了好一會兒,懷中的女子終于有了反應,低低地痛苦地申吟起來。
他摟緊她,心疼地低聲哄著︰「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
這一刻,所有的理智、心機、計謀都無影無蹤,只有感同身受的痛,無措,慌亂。
清玉露的藥效終于發揮出來,懷中女子的呼吸漸漸平穩起來,封天涯的心稍微平靜,這才想起把她安置在床上,檢查她胸口的傷勢。
這一看,看得劍眉擰在一處——秦鉞的傷勢惡化得厲害,周圍的肌肉有些腐爛,膿血混在一起,散發著異味。他太相信寧淨雪了,沒想到那丫頭連最簡單的清洗傷口、用干淨的布包扎都不懂。
他捏起堵在秦鉞傷口上髒兮兮的布……老天,別告訴他這是從他做的那個降落背囊上剪下來的。
難怪原本不重的傷勢會惡化成這樣!
他環顧四周——這是個廢棄的木屋,可能是獵人搭建的,有一些簡單的居家用品,足夠了,可以用來處理傷口。
他找來干淨的水,用水清洗秦鉞的傷口。腐爛的傷口被涼水一激,疼得方才在昏迷中的女子冷汗淋灕,反而清醒過來。
「疼就喊出來。」
「沒……沒那麼痛……」
封天涯盡量放輕手上的動作,然而他知道,無論他怎樣小心,秦鉞也少不了這一次折磨。
待傷口清洗完畢,他點起火折子,掏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在火焰上燎了燎。
他自認為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然而看著床上羸弱的女子,握著匕首的手卻有些發抖,「秦鉞,傷口周圍的肉都爛了,我必須削去腐肉,忍著點。」
清醒過來的女子點點頭,然而蒼白的臉色還是泄露了心中的恐懼。
封天涯想了想,從外衫上撕下一塊布,團了團,放到她嘴邊,「咬著。」
那是怕她劇痛下咬碎自己的牙齒。秦鉞便依言咬住布團,額頭上已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封天涯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擱了,坐在床邊,第一刀下去就听到痛苦至極的申吟從布團中瀉出來,羸弱的女子原本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駭人。
他一咬牙,逼著自己忽略那讓人揪心的聲音,運刀如飛,直到鮮紅的血從傷口周圍滲出來,他才松一口氣,從身上掏出金瘡藥撒在傷口上。
而床上的女子,若不是事先喝了清玉露,恐怕早就死過幾次了。即便如此,她也幾欲昏厥,布團從嘴里掉出來,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的。墨色的長發粘在頰上,更稱得臉色慘白如紙,氣若游絲。
餅了很久,她才有力氣張開眼楮,眸子中映入封天涯的臉,往日眉梢眼角的張揚不羈全被毫不掩飾的擔憂與憐惜取代,心中便有了一絲酸楚的溫暖,她輕聲道︰「我沒事了……天涯……別擔心……」
封天涯把身上的披風解下來蓋在她身上,笑容又回到臉上,輕松也無奈,「好在你沒事了。以往,我總認為自己堅不可摧,心機手段無人能及,最擅長兵者詭道,可是,這次明明是我用計把你踢下山崖,也知道有降落背囊的保護你不會出事,可我就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懼,第一次對自己的判斷力產生了懷疑。這幾天在日尊堂,我滿心滿眼都是你渾身血跡跌落山崖的樣子,險些露出馬腳……完了,秦鉞,我再也不敢說自己無堅不摧、天下無敵了。」
他眼底閃動著亮晶晶的東西——不是眼淚,是某樣東西照射到心湖之上,反射得粼粼波光,像碧玉簪的光華一樣,清澈、溫柔、醉人。
秦鉞蒼白的臉就慢慢燒起來——這是上天的恩賜吧……她這樣的人,竟然也感受到了幸福……那麼不需要太多,片刻就夠了。
她垂下眼眸,輕聲道︰「天涯……我那時昏昏沉沉的,你是不是和我說了一句話……」
封天涯疑惑地皺眉︰「話?什麼話?」
「就是……就是……你在床旁邊和我說的話……」
那一張嬌顏越發紅了,封天涯卻一本正經地冥思苦想,「我在床旁邊和你說的話?當時我一進來,看到你那個樣子,嚇壞了,以為你快死了,也不記得自己亂七八糟地說過什麼,要不……你提個醒?」
心像是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一張臉迅速蒼白下去。她咬緊嘴唇,不讓眼淚奪眶而出。半晌,才顫聲開口︰「你沒說什麼……可能……是我在做夢吧。」
真是個讓人心疼的女子,封天涯忍不住嘆息,玩笑的表情認真起來。
「秦鉞,雖然我不記得和你說過什麼了,可是我記得,有一句話還沒來得及和你說,那就是——秦鉞,你是我的死穴。」
他俯身,覆蓋上那蒼白冰涼的唇。
這就是喜歡吧——從沒想過就這樣喜歡上一個人,卻在不知不覺間讓那個人成了自己視野的中心。她故作的堅強冷硬讓他疼惜,她不經意間泄露的落寞憂傷更讓他揪心。于是,更喜歡逗她、氣她、戲弄她,只因她在發怒的時候,那眼底便不見了郁色與荒涼。
他其實更希望她哭,大聲哭出來,不要把自己壓抑得這麼痛苦,偽裝得如此疲憊。
就像寧淨雪一樣,肆無忌憚地哭,肆無忌憚地笑,活得那樣真實、那樣純粹。她開心,就要求身邊的人都跟著開心;她難過,就要求身邊的人都跟著難過——很霸道,卻讓人忍不住心疼。
秦鉞,你也有這個權利,至少,我會陪著你同喜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