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卑鄙!」
眼看三個人的真氣輪流輸進碧落體內,碧落的臉還是一寸寸黑下去,一向冷靜的黃泉也不禁心浮氣躁,氣息紊亂。
「黃泉,靜氣!」懸翦低喝,生死關頭,激蕩的真氣足以奪命,「沒什麼卑鄙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們不都是這樣的人嗎?」
碧落反而因這輸入體內的真氣一亂,被震得咳出一口血,醒過來。
「沒用了……」他想笑,又一口血咳出來——五支毒矢釘入胸口,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還是……留點力氣……執行任務吧,我們是……天刃四衛……」
他想說,我們是天刃四衛,從來就沒有完不成的任務,然而斷斷續續的話被滅魂暴怒地打斷。
「你也知道我們是天刃四衛,那就別他媽的裝蛋趴窩!最看不慣你陰陽怪氣的樣子,你他媽的這次又想干什麼?」
「沒用了……」
碧落還是輕輕的、淡淡的一句,以往他與滅魂總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這次,他是真的累了。
胸口的血跡慢慢暈染了衣服上的麒麟繡飾,不是鮮紅的顏色,卻是不祥的黑紫,仿佛那只張揚的銀獸正慢慢地被地獄吞噬。
碧落仍在笑——他常笑,總是那種懶洋洋、冷冰冰的嘲笑,此時卻溫和起來,帶著某種解月兌的味道。
「夜修羅說得沒錯……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我們這樣的人,根本沒什麼生死……因為,從我們踏上魂斷崖的那一刻,已經……從人變鬼了……我現在,只不過更加名副其實。滅魂……別再說我娘們嘰嘰,我現在……可是比你黑……」
為那白皙的膚色,沒少被滅魂冷嘲熱諷,這會兒終于可以反擊——因為灰敗的臉色。
黃泉懸翦已站了起來——不是無情,也不是冷靜,只是受不了這一場無力回天的生離死別。手中的劍不知終結了多少人的性命,終日繚繞的都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一顆心習以為常,被浸成了石頭。
只是,此時才知道,石頭寸寸裂開之時,竟是這樣徹骨的寒、徹骨的痛。
滅魂在獨立支撐——真氣早已輸盡,他只是用盡全力撐住碧落的身體,不讓他倒下去。
「你不是一直很討厭我嗎?為什麼要救我?」
「我是真的……很討厭你啊,頭腦簡單,脾氣暴躁……我就常想,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朋友?」
「你說,我們是……朋友?」
「當然是朋友。」碧落覺得滅魂的問題很蠢,又笑,嘴里的血像泉水涌出。
「我們四個……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在魂斷崖……接受最嚴酷的訓練,一起……執行任務,生死與共,把性命交到對方手上……我們不是朋友……又是什麼呢?」
「是……我們是朋友。」
十年煉獄,想活下去是撐過來的唯一動力。卻不知道,魂斷崖上,早已從人變鬼,走出來的,只是冷血無情的殺人機器。也還會發怒,會生氣,會打架,會逗嘴——這是人的情緒,只在最親密的朋友面前顯露。
碧落遙望著秋日的天空,鮮血浸染中,有一個干淨的笑容,「天天殺人,眼前總是一片血霧……我都忘了,天,原來這樣藍,雲,這樣白……我能上天堂嗎……」
他的手伸向遙不可及的天空,成為一個永恆的定格。
「碧落——」
滅魂、黃泉、懸翦看不到藍天白雲,他們眼中,是一片濃重的血紅。
同一片藍天白雲並沒有吝嗇賜予那兩個逃出生天的人。
封天涯手腳大張地躺著,望著那片藍天白雲向他壓了下來,又或者,是他飛了上去。
他喘息著笑,臉上抑制不住的興奮,仿佛剛剛經歷一場驚險刺激的狩獵。
「感覺怎麼樣?」
「再世為人。」
秦鉞的聲音疲憊而倦怠,她想起那把寒光閃爍的弩,拉空的繩子,無望地墜落,撲面而至的利箭,彌漫開來的毒煙……
「如果他們追上來,你還有什麼手段?」
「他們哪兒還追得上來?」封天涯張揚地笑,「這會兒,他們應該在緬懷死去的同伴。從今以後,天刃四衛恐怕要改名叫‘卷刃三衛’了。」
秦鉞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逃過了一劫,天刃四衛損兵折將,她又憑空多了這麼一個厲害的幫手——感覺像做夢一樣。
可是她笑不出來,她再清楚不過,自己只是別人手中的提線木偶,一個命令一個動作,死生只在那只手掌一翻一覆之間。
「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會被天刃四衛追殺?」
「這有什麼好問的,你想說,自然會說;你不想說,我問你也不會說。」
他聰明又灑月兌的回答讓秦鉞呆了呆。她原本還在擔心,如果封天涯追問,她是搪塞還是據實以告,畢竟是因為她他才被卷入這場九死一生的凶險之中。然而見封天涯竟似毫不在意,她一顆心落回肚里,也說不出是輕松還是惆悵,只是低聲嘆息︰「恐怕軒轅宮不會放過你。」
「難道軒轅宮會放過你嗎?」
「不用軒轅宮,一個日尊堂就能讓我死無葬身之地了。」
「日尊堂?」封天涯以手臂支地,側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秦鉞,「你似乎對軒轅宮很熟啊,說來听听。」
秦鉞看著他那張髒兮兮、掉到乞丐堆里也顯不出來的臉,卻有一雙清清亮亮的眼楮,突兀,卻又讓人覺得很舒服。她想了想,「軒轅宮雖然被稱為宮,卻並非一個整體,而是分成三大堂座,成三足鼎立之勢,對中洲武林分而治之。這三大堂座分別是位于未央山的日尊堂,堂主商衍;位于昆侖山的月尊堂,堂主南宮想;位于蒼梧山的星尊堂,堂主楚湛。這三大堂座總稱軒轅宮,三位堂主統一听命于軒轅宮主肖逝水。而這三大堂座中,又以日尊堂略勝一籌,天刃四衛,就是日尊堂商衍培植出來的殺手。」
「那麼夜修羅呢,他是哪個堂座的?」
「夜修羅凌駕于三大堂座之上,是肖逝水的左膀右臂。江湖傳聞,肖逝水屬意夜修羅做下一任軒轅宮主。」
「原來如此。」封天涯撫著胡子拉碴的下巴,若有所思,「這麼說來,軒轅宮就是肖逝水的王國,他是皇上,夜修羅是太子,而三大堂座就是諸侯國,三位堂主嘛,自然就是諸侯王了。」
「其實整個武林都是肖逝水的王國,所有人的生殺予奪,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間。不過肖逝水為人神秘,絕少直接插手江湖之事,運作管理都是由三大堂座完成的,尤其是日尊堂主商衍,儼然是代理宮主的架勢。」
「你方才說夜修羅凌駕于三大堂座之上……」
「是,不過他從來不管江湖事,只執掌絕殺令。有關他的傳聞都與殺人有關,似乎他所到之處,總是一片血雨腥風,人們把他描繪成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披著黑袍,提著被人血染紅的劍……」
「所以那天晶華郡主寧淨雪就化裝成那個樣子?」封天涯大笑。
「不管怎麼樣,總算是嚇住了一幫無膽匪類。」秦鉞瞪了封天涯一眼,雖然她並不認為寧淨雪這個計劃天衣無縫,但只要有一線希望,她都願意去幫她。
她幫她,不是礙于主僕的名分,而是只有她才清楚,那個外表風光無限的晶華郡主,深閨之中,誰知嬌養?只有她才懂得,那個笑容清甜的少女,午夜夢回時,淚濕錦衾的酸楚與寂寥。
她的夢境里,一定是大片大片的荼蘼花,隨風搖曳,繁華而又落寞。
秦鉞的眼神黯淡下去,封天涯看著,「擔心寧淨雪?」
「是啊。」秦鉞疲憊地嘆了口氣,「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平安返回帝都,不知道那個暗中助她的人是敵是友,也不知道那個自稱天衣神相的人為她算命又是何意?」
她想起那個英俊邪異的男子,想起他的話——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像一句不祥的詛咒!
「想那麼多干嗎?」封天涯沒心沒肺地笑起來,「你那個小郡主是要錢有錢,要勢有勢,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這樣的美女往街上一站,就算有危險也遇難呈祥了,哪怕天塌下來,也有一幫護花使者前赴後繼地給頂著——你還是想想我這個沒錢沒勢有才有貌的翩翩少年郎吧。」
「想你?」秦鉞皺眉。
封天涯一臉委屈,「秦小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可是說過要請我吃飯的,難道你想說話不算話?」
「當然算。」
「那還等什麼,快走吧。」他跳起來,仿佛餓死鬼急著投胎。
「秦小姐,你真是好人,不過,如果你能再請我洗個澡就更好了。」
「秦小姐,如果你請我洗完澡後,再送我套衣服就更更好了。」
「秦小姐,如果你送完我衣服,再買兩個丫鬟給我捏捏肩捶捶背,你就是天大的好人了。」
「秦小姐……」
「秦……」
秦鉞落荒而逃。
寧淨雪站在山腳。
面具,黑衣,衣袂飄飄,依然是那身威風八面的裝束,只是在高山巍峨面前,全沒了當日在酒館里張牙舞爪的氣勢。
她抬頭望山。
這山是她的,父親北靖王買來送給她的。她給它起了名字,叫「荼蘼」。
其實荼蘼是花的名字,開在晚秋,諸芳謝盡之時——就是現在。
她來荼蘼山就是看荼蘼花開,有人對她說過︰「到有荼蘼的地方去等我,荼蘼花開,我就會回來。」
她在等那個人回來。
寧淨雪月兌去臉上的面具——沈星河算得很準,修羅面具下,是一張如花似玉的臉。
仿佛江南含煙雨絲中的一朵玉蕊花,帶著夢幻的輕靈與縹緲,幽幽綻放,美得不再真實,讓人疑心這不過是一個誤落凡塵的精靈,來為傾國傾城做注腳。
只是,這精靈似的女孩,原本一雙明如秋水般清澈的眸子,此時卻承載著希冀與怯意,迷茫起來。
荼蘼花開花謝,她看了八次,她等的人,依然杳無音信。又逢花開時節,這一次,他會回來嗎?
「她果然是假冒的夜修羅!那人說得沒錯!」
一聲興奮的大喊,嚇了寧淨雪一跳。轉頭,但見十幾個拿刀提劍的大漢殺氣騰騰地沖過來,個個都是下山猛虎、出海蛟龍的模樣。
她的直覺就是——糟了,這些人知道了她是冒牌貨……一定是沈星河告的密!
「小丫頭,你以為截上這麼個破玩意,你就是夜修羅啦?」有人指著她手中的面具,大聲嘲笑。
「就憑你這身手也敢來搶胭脂淚?以為憑著面具就刀槍不入?不如讓哥哥教你兩招。」
「你這小妞搶胭脂淚做什麼?不如送給哥哥我,到時候哥哥把你和那晶華郡主一塊娶了,你做大,她做小。」
……
寧淨雪干脆扔了面具,抽出寶劍,「這會兒倒個個英雄好漢了,也不想想當日在酒館被我嚇得屁滾尿流的模樣!」
她用劍指著眾人,逞口舌之快︰「我若是你們,早找個地洞鑽起來,哪還敢在江湖上丟人現眼?看看你們,一群癩蛤蟆,憑你們也想吃天鵝肉?搶胭脂淚?娶寧淨雪?呸,跳梁小丑,也不照照自己的模樣!」
「呦,這小妞厲害呀,既然如此,就別怪哥哥們不憐香惜玉了。」
一群心懷鬼胎的江湖客不管什麼江湖道義,一擁而上,刀劍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