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修羅正在思量是拔劍還是不拔劍,背影忽然說話了︰「尊駕,我來給你算一卦如何?」
夜修羅躊躇了一下,「好,我就看你是不是真能算天?」
他冷笑著走過去,坐到背影的對面。他終于見到了這個酒館里除了封天涯之外唯一沒走的人,冷笑凝固在唇邊——
那是一張相當年輕的臉,英俊到讓人覺得過分。高挺的鼻,完美的唇,唇邊有涼薄慵懶的笑容,讓人過目難忘——然而,他臉上最惹人注目的,還是眼楮。大而略帶狹長,瞳孔說不清是黑抑或是極深的紫色,像冬夜的蒼穹,璀璨卻清寒,還有一絲說不出的奇異感覺。看人的眼光漫不經心,卻又帶著某種致命的吸引力,似乎一個穿越時空的古老咒語……
「你再這樣盯著我看,我會認為尊駕看上我了。」
清朗調侃的聲音讓夜修羅驀然回過神來,瞬間羞赧之後,便是怒火。他盯著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你最好小心說話,我的劍可不長眼楮。」
算命男子不在意地笑笑,「尊駕想如何算?」
「測字。」夜修羅說著,執起桌上的酒壺,壺嘴略傾,竟以壺為筆以酒為墨,在桌上寫了個俊逸非凡的「天」字。
「你既然自稱能算天,我就測這個‘天’字。」
沈星河看了看,大而狹長的眼中閃過一抹寒光,然而那笑容還是淺淺的、懶洋洋的。
「好字!婉然芳樹,穆若清風,一看便是師承書法名家。天代表尊,看尊駕寫這‘天’字時,落筆堅定,隱有氣勢,尊駕必是身份尊貴榮寵之人。」
夜修羅不置可否,天衣神相繼續道︰「這‘天’拆開為‘二人’,「二人」合一即為天,可見這二人在尊駕心中的地位。二人嘛,其中一人必是尊駕,另一個……」
他說到這里頓住,微微一笑,「另一個是誰,又何須沈某多嘴,尊駕心心念念之人,尊駕比沈某更清楚。」
他說到這里,清寒如蒼穹的眸子有意無意地瞟了夜修羅一眼。再看夜修羅,眼神微變。而桌上的字跡,因是酒水所寫,已慢慢消失。
天衣神相看著,笑容不變,愈顯涼薄。
「尊駕以酒水寫成此字,水乃無常之物,這‘天’必不能恆久,所以,恕沈某直言,你心中所想之人——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夜修羅拍案而起,手中長劍直抵面前男子的咽喉,怒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英俊的年輕人面不改色,連唇邊涼薄的笑容都不曾有絲毫改變。
「天衣神相,沈星河,最善算天。」
夜修羅冷冷地盯著他,眼神冰火交融,變幻莫定。半晌,手中寶劍一揮,凌厲的劍光卻避開沈星河,掃向他面前的桌子。一片寒光過後,寶劍還鞘,桌上已赫然出現一個大大的刻字——「天」!
「水性無常,這木刻之字卻能一直存在,直至木頭腐朽——你能算天又怎麼樣?天算不如我算,我命由我不由天!」
沈星河看著,半晌不語,像是沒想到他會有如此舉動,清寒的眸子中有淡淡的欣賞,也有淡淡的惋惜。他終于開口,聲音輕柔而低沉︰「只怕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那樣的聲音听在夜修羅耳中,有種說不清的邪惡味道,仿佛來自惡魔的詛咒。他唇角緊抿,握劍的手松了又緊,仿佛要拔劍出鞘,卻最終伸入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拋到沈星河面前,「一個靠耍嘴皮子混吃混喝的江湖術士,也敢在我夜修羅面前擺出先知的樣子?滑天下之大稽!本公子今天做善事,賞你的!」
他刻意擺出高傲施舍的姿態,那錠金子也助長主人的氣焰,「當」的一聲落在桌上,滾了兩下,復又掉在地上,蒙了塵,像齜牙咧嘴的嘲笑。
夜修羅居高臨下地看著,刻意上揚的唇角顯得有些做作的刻薄,「還不領賞?」
這樣的言行幾近侮辱,沈星河卻似無知無覺,泰然自若地俯身拾起地上的金子,拂去上面的塵土,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
他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笑容,看著夜修羅,「尊駕如此慷慨,沈某無以為報,就免費為尊駕再算上一算。」
夜修羅倏地握緊劍,感覺劍柄的花紋硌進掌心,生疼——他,其實在害怕沈星河說話。
沈星河有意無意地掃過他握劍的手,清寒的眼中竟也帶了些微的笑意,「我算到這張修羅面具下有一張如花似玉的臉,你說我這次算得準嗎——小泵娘?」
「你——」夜修羅大驚,然而這次卻連劍也抽不出來了。
上一刻還坐在對面的沈星河,下一刻已像鬼魅一樣貼近她,一手按住她握劍的手,另一手攬住她的腰。唇,輕柔地貼在她的耳畔,「我很期待看到你面具下的臉呢。」
臉「轟」一下燒了起來——連面具都擋不住那一路燃燒下去的紅色,有羞赧,更多的是驚怒。
「混蛋,放開我!」她奮力掙扎,聲音不復方才刻意壓低的冰冷——完全是嬌柔的女聲。
沈星河果真就松了手,又以鬼魅般的速度退回到原來的位子上,怡然自得地飲下一杯酒,與夜修羅……不,我們現在應該稱她為黑衣少女,氣得渾身顫抖的樣子形成鮮明對比。
「我……我殺了你!」黑衣少女恨恨地已帶了哭音,仗劍便刺。
然而,並不見沈星河如何動作,雙指已夾住劍尖,長劍攻勢頓止。黑衣少女頓覺劍上傳來千鈞之力,進退不得。她還來不及應對,就見沈星河夾著劍尖的手指「啪」地一彈,長劍應聲飛了出去。
黑衣少女顯然被沈星河的身手鎮住了,愣愣地看著月兌手的長劍,忽然一跺腳,對著先前被她一劍挑飛的漢子叫道︰「你還裝什麼死?還不過來幫忙!」
那個身下一攤「血」跡、儼然一具死尸的漢子立刻生龍活虎地跳了起來,長刀抄在手中,就向沈星河沖了過來。
威風凜凜的雄姿被沈星河隨手一揮,橫著飛了出去,撞在桌上,又摔在地上,齜牙咧嘴,這下一時半刻真起不來了。
沈星河的笑容愈加閑涼,看著拾劍欲再戰的黑衣少女,「我若是尊駕,就不會在這里糾纏。越是糾纏,破綻越多……你是不是想讓我告訴那些舍不得走遠的人——你,並不是真正的夜修羅?」
「你——」
黑衣少女眼中無處發泄的怒火耀亮了眸子,銀牙緊咬,櫻唇滲出絲絲血跡——縱使千般不甘,卻也無計可施。她只能抽回劍,咬牙切齒道︰「沈星河,你給我記住,我不會放過你!」
她最後留給沈星河的眼神讓沈星河意識到那絕不是玩笑話,但他依然是那副懶洋洋、舍不得花力氣的笑容,就那麼看著她跺腳,轉身,怒氣沖沖地沖了出去。
然後,那雙琉璃似的眸子,除了深不見底的清寒,慢慢多了些錯綜的味道,「可惜……自古美人同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他伸出手去,似乎是想倒酒,那手有意無意地帶過桌上的刻痕,好似春風拂柳般輕柔。
而桌面,已恢復如初——像從未有人在其上刻字。
落花斷橋,秋水蒹葭。斑駁的巨石孤零零地立在水邊,倒成了一塊絕佳的棲身之所。
封天涯就躺在上面。
他似乎已經忘了他把胭脂淚弄丟了,惹了大麻煩,徑自悠哉地叼著一根草,閉著眼、蹺著二郎腿,任細碎的陽光將他比前半月前更加破爛不堪的衣服染上燦爛的顏色,一派怡然自得。
耳听得馬蹄聲近,他卻連眼皮都不抬,繼續搖頭晃腦,哼著只有他才能忍受的曲子。
秦鉞勒馬停住,打量著這塊突兀地擋住去路的巨石。她自然也看到了上面躺著的人,不動聲色地抱拳拱手,「這位朋友,可否借路一過?」
封天涯咧著嘴無聲地笑了。他吐出嘴里的草,從石頭上坐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依舊是一身藍衫的少年,「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打此處過,留下買路財!」
秦鉞眯起眼,才看清陽光中這個大馬金刀地坐在石頭上的男人,熟悉的面孔讓她一愣,月兌口道︰「是你?」
「是我。」封天涯笑得很誠懇,伸出手去,「老朋友了,我就吃點虧,給你打個八折——五百兩,交錢,走人。」
秦鉞冷冷地看著他,「封天涯,你胡鬧什麼?敢情是丟了胭脂淚,砸了招牌,又改做劫道生意了?」
封天涯撓著頭發,似乎這才想起來他這個金牌鏢師把人家的寶貝弄丟了,臉上的表情……姑且稱之為慚愧吧。
「這世上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整個江湖都傳得沸沸揚揚了,我想瞞也瞞不住……好吧,我承認,胭脂淚被夜修羅搶走了。多說無益,我終于發現我並不適合吃鏢局這碗飯。」
眼看秦鉞面露譏誚之色,他語氣一變︰「不過,小鮑子你放心,你的損失我包賠。胭脂淚價值連城,可它也有個價不是?俺老封就在這里劫道了,保證雁過拔毛,要不了多久,定能湊夠錢,讓那有本事的鐵匠再給你打一把胭脂淚。」
「傻子!」秦鉞心中冷笑,並不想與這個看似缺根筋的大漢糾纏,「胭脂淚的賬,我們以後再算,現在我有重要的事辦——讓路!」
封天涯大喜,「我就知道小鮑子你是厚道人,不會追著俺老封要賬,可是——」他話鋒一轉,「小鮑子人能不能好人做到底,不要搶俺的飯碗?兄弟得活下去!」
散漫的語氣中陡然凝聚的厲色令秦鉞心中警戒,「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封天涯仰天長笑,「劫道這碗飯就是太好吃了,人人都想來分一杯羹,夜修羅來劫道,秦鉞公子也來劫道——劫的,還是自家的東西!」
話音未落,他從巨石上一躍而下,起落的身形像一只梟,驚得秦鉞的馬連連後退,踩得水花飛濺。待秦鉞好不容易穩住坐騎,才驚覺面前這個江湖小人物的眼中,並不是她想象的渾濁貪婪,反而清亮凌厲,銳氣逼人。
持劍橫在胸前,她開始後悔當初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