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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月明珠有淚(下) 第十七章 上官雲端(2)

上官雲端並無不悅之色——或者說,臉上無任何顏色,不言不笑的,目光落在寧淨雪身上,如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倒是看向沈星河的時候,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

沈星河也抱拳回禮,璀璨的眸子中流光暗轉——他從寧淨雪的言談話語之間,早知道她與繼母關系不好,幾乎形同陌路,所以上官雲端此時的冷淡也在意料之中,並不覺得奇怪,然而親眼見到這一幕,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但不容他細想,上官雲端已清冷地開口︰「王爺,沈先生是貴客,居所豈能隨意。听月小築偏居一隅,被淨雪折騰得不成樣子,如何能招待客人,還是請沈先生住松竹館吧,那里清幽雅靜,沈先生必定合意。」

上官雲端的話絲絲在理,語速不急不緩,優雅得體,但所有人听得心中都是一緊,空氣明顯凝滯冰冷了下來。

丙不其然,北靖王還沒開口,寧淨雪先叫了起來︰「不行!沈星河是我的客人,我就要他住听月小築!」

上官雲端卻仿佛沒有听見,還是優雅地淺笑,「王爺若無意見,妾身這就去安排。」

北靖王面露為難之色,寧淨雪卻等不得他開口——據以往經驗,父親不管怎樣,總是會傾向母親一邊,雖然過後會因為愧疚加倍補償她,但是有什麼用?有什麼用!每一次她與那個女人爭執,都沒有人幫她,到頭來都是得到孤零零一個人的結局,這一次,她再也不要這樣被丟開,沈星河一定會和她在一起!

她沖上前,緊緊抓住沈星河手臂,「沈星河是我的朋友,除了听月小築,他哪里也不會住,用不著你在這兒多管閑事!」

上官雲端眉頭微蹙,卻並無怒色,僅僅是看著一個陌生的、遙遠的、無理取鬧著的人,事不關己地發表自己的意見︰「王爺應該多管管郡主才是,這樣在客人面前太失禮了。」

「還是听沈先生的意思吧。」北靖王是拋掉燙手山芋的表情——叱 風雲說一不二的當朝首輔,在家中面對妻女時是這樣的左右為難,這次終于找到了擋箭牌,不用再作讓自己心疼的決定。

寧淨雪得意地一揚眉,挑釁地看著上官雲端——沈星河只會听我的意思,看你這次憑什麼爭過我!

她身畔的男子,淡淡地開了口,聲音不大,卻很清晰︰「一切全憑王妃做主。」

「你……你……」寧淨雪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放手,瞪著沈星河的大眼楮迅速就盈滿淚水,「你竟然幫著她……我還以為你對我好,原來,原來到最後,你也把我丟掉,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是不是你把我丟掉,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說到最後,她幾乎是哭著大吼了,忽然又狠狠抹了把眼淚,慘然一笑,「你當然有苦衷,你有求于她嘛,那我祝你心想事成,得償所願!」

她恨恨地一跺腳,轉身跑了。

北靖王想是這樣的場景見多了,一時間也顧不得去心疼,看了上官雲端一眼,又望向沈星河,疑惑道︰「沈先生來找內子?」

沈星河收回追隨寧淨雪背影的目光,撫額苦笑,「實不相瞞,沈某冒昧登門,實在有求于端妃娘娘。」

「不知沈先生所為何事?」

「天心明月。」

十六年前,尚是鎮遠將軍的寧天策迎娶當時龍圖閣大學士上官傅之女上官雲端,是帝都的一件盛事。

寧天策當時雖官居三品,卻手握天下兵馬大權,在朝廷炙手可熱,如日中天;而上官雲端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理,才貌雙絕,享譽帝都。這二人佳偶天成,不知羨煞了多少旁人。時值今日,有幸親眼見過那場婚禮的人還對成親當日的十里紅妝、潑天富貴記憶猶新,而上官雲端鳳冠之上的一顆天心明月更是轟動一時。

當時連天子都親臨了婚禮現場。拜堂之時天色已暗,室內燭火齊燃,然而輝煌的燭火卻蓋不過新娘紅紗下的隱隱光華。天子稱奇,命拜堂完畢的寧天策當堂挑開新娘的蓋頭。紅紗落下,鳳冠之上一顆雞蛋大小的明珠熠熠生輝,稱得上官雲端越發雪膚玉顏,整個人站在淡淡的光輝中,美麗絕倫,宛如月宮仙子臨世,在場之人無不目瞪口呆。天子當場賜名——天心明月。

這一段美麗的故事,沈星河當然听說過。然而,一個美麗的開始,並不一定有一個美麗的結局。看看此時故事的主角,一個左右為難,一個清冷漠然,這無論如何都不是恩愛夫妻該有的表情,至少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然而,這于他有什麼關系呢,他只是要得到天心明月啊。

「沈先生,這,恐怕強人所難了。」北靖王不悅地拂袖。

沈星河淡淡一笑,「王爺,恕沈某直言,這明珠雖是王爺所贈,如今卻是端妃娘娘所有,予與不予,還是要娘娘說了算的。」

他的話稱得上無禮,位高權重的北靖王面有不悅之色,然而也沒說什麼,是出于對妻子的尊重,也是篤定了結果沒什麼不同。

丙然,上官雲端微微欠身,「請沈先生見諒,這天心明月于我和王爺都意義非凡,絕不會予以他人。」

沈星河面不改色,「娘娘,還是不要說得這麼篤定,再貴重的東西總有它的價值,最重要的是娘娘要考慮清楚,沈星河付得起任何代價。」

寧天策冷笑,「難道沈先生覺得憑我北靖王富可敵國,內子還需要賣物換錢嗎?」

沈星河的笑容中有一道鋒銳的光,「代價不一定是錢,可以是任何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沈某想問娘娘,侯門深似海,花團錦簇下,真的就此生無憾了嗎?」

如果說,他方才的話還算無禮,此時就是冒犯了,寧天策眉宇間有隱隱的慍色,然而一眼瞥見上官雲端驀然蒼白的臉色,顧不得發怒,一把扶住她,「夫人,可是不舒服嗎?」

上官雲端無力地倚著他,捂著胸口,呼吸有些費力,「只是胸口有些悶,妾身先回房了。」

「我送你。」

「不用了,多謝王爺。」她的聲音很低,卻很堅決,強撐著推開北靖王,然而才跨了一步,身旁的兩個小丫鬟還來不及上前攙扶,她就天旋地轉地栽了下去,幸虧北靖王一把攬住,才沒摔在地上。

「夫人!」北靖王摟著懷中的女子,大驚失色。

沈星河上前,執起上官雲端的手腕,三根手指已準確地搭在脈搏之上,仔細號了一會兒,接著指尖一道鋒芒,點在上官雲端胸口。

片刻之間,上官雲端的臉色不再慘白如紙,雖然未醒,呼吸卻平穩下來。

「沈先生,我夫人怎麼樣了?」北靖王早忘了方才的不快,緊張地看著面前神情淡定的男子,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

沈星河站了起來,「王爺,先送娘娘回房吧,娘娘身體虛弱,實在不宜在寒冷之地久待。」

他又叫住那兩個哭成一團的小丫鬟,「去收集梅花上的雪,以柏樹枝燃火化水煮沸,送到娘娘房間來。」

沒人知道他這麼做是什麼意思,然而誰也顧不得問,只是忙不迭地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北靖王抱起昏迷的女子,匆匆來到芳芷別苑。進得屋來,把上官雲端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又命人多籠了兩個火盆,這才轉身看著沈星河,臉上是強自保持的鎮定,「請沈先生如實相告,內子病得嚴重嗎?」

沈星河看著他,略一沉吟︰「請問王爺,夫人這樣多久了?」

「是前些日子,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便染了風寒,這些日子一直反反復復,時好時壞。」

沈星河淺笑著搖搖頭,「看來王爺還不知道端妃娘娘有心癆之癥。」

「心癆之癥?」

「恕沈某直言,端妃娘娘脈相枯澀,血少氣滯,心癆之癥怕是時間不短了。這應該是長期郁結于胸,思慮甚重,耗傷氣血津液所致。如今娘娘氣血虛弱,陰精耗損,五髒六腑都受了侵害,已然病入膏肓,無力回天。唯有細心調養,令心境開明,且受不得刺激,也許還能撐個一年半載。」

「什麼?」北靖王身形一個踉蹌,明明屋中溫度烤得人微汗,他卻如置身冰窖,寒徹心肺。

「我不相信,你胡說!」他凝聚著所有的力氣,厲聲怒吼,想沖上前趕走這個胡言亂語的男子,然而那個英俊的年輕人就那麼平靜地坐著,一雙璀璨清寒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他——那里面是無從反駁、洞悉一切的力量,他便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是多麼愚不可及。

北靖王一瞬間似乎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扶著桌椅才能搖搖晃晃地來到床前,「你從沒告訴過我,從沒告訴過我……」

他如夢囈般喃喃自語,看著床上猶昏睡著的羸弱女子,眼中是椎心之痛——其實,她沒告訴過他的又豈止是心癆之癥呢?成親十六載,她像層層纏繞起來的繭,只留給他一個無可挑剔的外表,他也曾試著走進去,卻被冰冷地拒之門外,以至于那繭中包裹著怎樣的柔軟傷痛,他從來都不知道。

侍女端著一碗煮好的梅花雪水進來,沈星河從懷中掏出一個碧玉瓶,從里面倒出一顆紅色藥丸,用梅花雪水喂上官雲端服下。

他把碧玉瓶遞給北靖王,「這里面還有月華保真丸,請端妃娘娘每日用梅花雪水送服,連服九日,可減心痛——卻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

「沈先生,」北靖王接過碧玉瓶,冰涼的溫度讓他清醒過來,「你若能救得了內子,那顆天心明月就是你的。」

沈星河笑著搖搖頭,顯得有些冷漠,「王爺的提議的確讓沈某心動,可惜沈某救得了人的命,救不了人的心,端妃娘娘得的是心病,恕沈某無能為力。」

「沈先生是嫌一顆天心明月太輕嗎?」北靖王的眼神暗下去,「但本王所有,沈先生盡取便是。沈先生既能令武夫人死而復生,如何對本王內子見死不救?」

沈星河看著床上的女子,眸子中是一層淺瑩流光,「武夫人念子成疾,以至于三魂七魄亂了位,心志糊涂,雖然棘手,但還不至于無救。至于端妃娘娘……卻是天下間最聰明的女子,她絕不會讓自己三魂七魄亂位,反而比任何人都清醒,殫精竭慮地算計著,耗盡了身體的每一滴真元,她于外無傷,于內卻油盡燈枯,這是任何醫者都治不了的心傷。」

「如此說來,雲兒她……真的無救了嗎?」北靖王心神俱亂,月兌口而出,叫出了多年未曾叫過的上官雲端的閨名。

「也許有一個人能救她?」

「誰?」北靖王重新燃起了希望,急切地抓住面前的男子。

沈星河看著他,淡淡道︰「端妃娘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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