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端并无不悦之色——或者说,脸上无任何颜色,不言不笑的,目光落在宁净雪身上,如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倒是看向沈星河的时候,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沈星河也抱拳回礼,璀璨的眸子中流光暗转——他从宁净雪的言谈话语之间,早知道她与继母关系不好,几乎形同陌路,所以上官云端此时的冷淡也在意料之中,并不觉得奇怪,然而亲眼见到这一幕,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不容他细想,上官云端已清冷地开口:“王爷,沈先生是贵客,居所岂能随意。听月小筑偏居一隅,被净雪折腾得不成样子,如何能招待客人,还是请沈先生住松竹馆吧,那里清幽雅静,沈先生必定合意。”
上官云端的话丝丝在理,语速不急不缓,优雅得体,但所有人听得心中都是一紧,空气明显凝滞冰冷了下来。
丙不其然,北靖王还没开口,宁净雪先叫了起来:“不行!沈星河是我的客人,我就要他住听月小筑!”
上官云端却仿佛没有听见,还是优雅地浅笑,“王爷若无意见,妾身这就去安排。”
北靖王面露为难之色,宁净雪却等不得他开口——据以往经验,父亲不管怎样,总是会倾向母亲一边,虽然过后会因为愧疚加倍补偿她,但是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每一次她与那个女人争执,都没有人帮她,到头来都是得到孤零零一个人的结局,这一次,她再也不要这样被丢开,沈星河一定会和她在一起!
她冲上前,紧紧抓住沈星河手臂,“沈星河是我的朋友,除了听月小筑,他哪里也不会住,用不着你在这儿多管闲事!”
上官云端眉头微蹙,却并无怒色,仅仅是看着一个陌生的、遥远的、无理取闹着的人,事不关己地发表自己的意见:“王爷应该多管管郡主才是,这样在客人面前太失礼了。”
“还是听沈先生的意思吧。”北靖王是抛掉烫手山芋的表情——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当朝首辅,在家中面对妻女时是这样的左右为难,这次终于找到了挡箭牌,不用再作让自己心疼的决定。
宁净雪得意地一扬眉,挑衅地看着上官云端——沈星河只会听我的意思,看你这次凭什么争过我!
她身畔的男子,淡淡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一切全凭王妃做主。”
“你……你……”宁净雪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放手,瞪着沈星河的大眼睛迅速就盈满泪水,“你竟然帮着她……我还以为你对我好,原来,原来到最后,你也把我丢掉,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是不是你把我丢掉,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哭着大吼了,忽然又狠狠抹了把眼泪,惨然一笑,“你当然有苦衷,你有求于她嘛,那我祝你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她恨恨地一跺脚,转身跑了。
北靖王想是这样的场景见多了,一时间也顾不得去心疼,看了上官云端一眼,又望向沈星河,疑惑道:“沈先生来找内子?”
沈星河收回追随宁净雪背影的目光,抚额苦笑,“实不相瞒,沈某冒昧登门,实在有求于端妃娘娘。”
“不知沈先生所为何事?”
“天心明月。”
十六年前,尚是镇远将军的宁天策迎娶当时龙图阁大学士上官傅之女上官云端,是帝都的一件盛事。
宁天策当时虽官居三品,却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在朝廷炙手可热,如日中天;而上官云端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才貌双绝,享誉帝都。这二人佳偶天成,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时值今日,有幸亲眼见过那场婚礼的人还对成亲当日的十里红妆、泼天富贵记忆犹新,而上官云端凤冠之上的一颗天心明月更是轰动一时。
当时连天子都亲临了婚礼现场。拜堂之时天色已暗,室内烛火齐燃,然而辉煌的烛火却盖不过新娘红纱下的隐隐光华。天子称奇,命拜堂完毕的宁天策当堂挑开新娘的盖头。红纱落下,凤冠之上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熠熠生辉,称得上官云端越发雪肤玉颜,整个人站在淡淡的光辉中,美丽绝伦,宛如月宫仙子临世,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天子当场赐名——天心明月。
这一段美丽的故事,沈星河当然听说过。然而,一个美丽的开始,并不一定有一个美丽的结局。看看此时故事的主角,一个左右为难,一个清冷漠然,这无论如何都不是恩爱夫妻该有的表情,至少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然而,这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要得到天心明月啊。
“沈先生,这,恐怕强人所难了。”北靖王不悦地拂袖。
沈星河淡淡一笑,“王爷,恕沈某直言,这明珠虽是王爷所赠,如今却是端妃娘娘所有,予与不予,还是要娘娘说了算的。”
他的话称得上无礼,位高权重的北靖王面有不悦之色,然而也没说什么,是出于对妻子的尊重,也是笃定了结果没什么不同。
丙然,上官云端微微欠身,“请沈先生见谅,这天心明月于我和王爷都意义非凡,绝不会予以他人。”
沈星河面不改色,“娘娘,还是不要说得这么笃定,再贵重的东西总有它的价值,最重要的是娘娘要考虑清楚,沈星河付得起任何代价。”
宁天策冷笑,“难道沈先生觉得凭我北靖王富可敌国,内子还需要卖物换钱吗?”
沈星河的笑容中有一道锋锐的光,“代价不一定是钱,可以是任何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沈某想问娘娘,侯门深似海,花团锦簇下,真的就此生无憾了吗?”
如果说,他方才的话还算无礼,此时就是冒犯了,宁天策眉宇间有隐隐的愠色,然而一眼瞥见上官云端蓦然苍白的脸色,顾不得发怒,一把扶住她,“夫人,可是不舒服吗?”
上官云端无力地倚着他,捂着胸口,呼吸有些费力,“只是胸口有些闷,妾身先回房了。”
“我送你。”
“不用了,多谢王爷。”她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决,强撑着推开北靖王,然而才跨了一步,身旁的两个小丫鬟还来不及上前搀扶,她就天旋地转地栽了下去,幸亏北靖王一把揽住,才没摔在地上。
“夫人!”北靖王搂着怀中的女子,大惊失色。
沈星河上前,执起上官云端的手腕,三根手指已准确地搭在脉搏之上,仔细号了一会儿,接着指尖一道锋芒,点在上官云端胸口。
片刻之间,上官云端的脸色不再惨白如纸,虽然未醒,呼吸却平稳下来。
“沈先生,我夫人怎么样了?”北靖王早忘了方才的不快,紧张地看着面前神情淡定的男子,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
沈星河站了起来,“王爷,先送娘娘回房吧,娘娘身体虚弱,实在不宜在寒冷之地久待。”
他又叫住那两个哭成一团的小丫鬟,“去收集梅花上的雪,以柏树枝燃火化水煮沸,送到娘娘房间来。”
没人知道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然而谁也顾不得问,只是忙不迭地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北靖王抱起昏迷的女子,匆匆来到芳芷别苑。进得屋来,把上官云端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又命人多笼了两个火盆,这才转身看着沈星河,脸上是强自保持的镇定,“请沈先生如实相告,内子病得严重吗?”
沈星河看着他,略一沉吟:“请问王爷,夫人这样多久了?”
“是前些日子,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便染了风寒,这些日子一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
沈星河浅笑着摇摇头,“看来王爷还不知道端妃娘娘有心痨之症。”
“心痨之症?”
“恕沈某直言,端妃娘娘脉相枯涩,血少气滞,心痨之症怕是时间不短了。这应该是长期郁结于胸,思虑甚重,耗伤气血津液所致。如今娘娘气血虚弱,阴精耗损,五脏六腑都受了侵害,已然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唯有细心调养,令心境开明,且受不得刺激,也许还能撑个一年半载。”
“什么?”北靖王身形一个踉跄,明明屋中温度烤得人微汗,他却如置身冰窖,寒彻心肺。
“我不相信,你胡说!”他凝聚着所有的力气,厉声怒吼,想冲上前赶走这个胡言乱语的男子,然而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就那么平静地坐着,一双璀璨清寒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那里面是无从反驳、洞悉一切的力量,他便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是多么愚不可及。
北靖王一瞬间似乎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扶着桌椅才能摇摇晃晃地来到床前,“你从没告诉过我,从没告诉过我……”
他如梦呓般喃喃自语,看着床上犹昏睡着的羸弱女子,眼中是椎心之痛——其实,她没告诉过他的又岂止是心痨之症呢?成亲十六载,她像层层缠绕起来的茧,只留给他一个无可挑剔的外表,他也曾试着走进去,却被冰冷地拒之门外,以至于那茧中包裹着怎样的柔软伤痛,他从来都不知道。
侍女端着一碗煮好的梅花雪水进来,沈星河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玉瓶,从里面倒出一颗红色药丸,用梅花雪水喂上官云端服下。
他把碧玉瓶递给北靖王,“这里面还有月华保真丸,请端妃娘娘每日用梅花雪水送服,连服九日,可减心痛——却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沈先生,”北靖王接过碧玉瓶,冰凉的温度让他清醒过来,“你若能救得了内子,那颗天心明月就是你的。”
沈星河笑着摇摇头,显得有些冷漠,“王爷的提议的确让沈某心动,可惜沈某救得了人的命,救不了人的心,端妃娘娘得的是心病,恕沈某无能为力。”
“沈先生是嫌一颗天心明月太轻吗?”北靖王的眼神暗下去,“但本王所有,沈先生尽取便是。沈先生既能令武夫人死而复生,如何对本王内子见死不救?”
沈星河看着床上的女子,眸子中是一层浅莹流光,“武夫人念子成疾,以至于三魂七魄乱了位,心志糊涂,虽然棘手,但还不至于无救。至于端妃娘娘……却是天下间最聪明的女子,她绝不会让自己三魂七魄乱位,反而比任何人都清醒,殚精竭虑地算计着,耗尽了身体的每一滴真元,她于外无伤,于内却油尽灯枯,这是任何医者都治不了的心伤。”
“如此说来,云儿她……真的无救了吗?”北靖王心神俱乱,月兑口而出,叫出了多年未曾叫过的上官云端的闺名。
“也许有一个人能救她?”
“谁?”北靖王重新燃起了希望,急切地抓住面前的男子。
沈星河看着他,淡淡道:“端妃娘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