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簪花待君顧 第10章(2)

半年後。

侉宴族,遠在天涯之涯。鴛鴦棲樹,花籬重錦濕。

唉走出屋子,西晷懶洋洋的一個哈欠打到半路,停了下來。

前院籬笆上攀繞的薔薇竟然開花了!純白色的花瓣還蘸著露,與那深紫色的藤蘿花交頸糾纏,詩里面的美眷如花也不過是這般繾綣地依偎。香馥馥的蕊兒拉垂了綠絲絛,縷縷斜斜倒掛在這涼瑟的清明里,竟是將那碧藍的天也染得斑斕通透。

西晷疑惑地往籬笆外張望了下,「樞念?」

外面沒有回答。

她兀自遲疑了片刻,往籬笆走去,「是你吧,樞念。」她笑眯眯地俯,從籬笆藤交錯的空隙里往外看。那秀致的幾小朵似白玉雕琢的薔薇花瓣,那麼嫻靜地攀在枝頭也不驕縱也不招搖,竟是誰也媲不過它的美。

「我故意在那些薔薇花泥里埋了毒,只有你身上的血能讓它們重新開花。所以從前我總覺得你像個點石成金的神仙,哪怕是死了的心,你也可以讓它復活。」

她聲音輕柔像在自言自語,一面小心地探出指尖,卻不敢真正觸模那些花瓣。不是害怕被花刺扎傷手指,而是害怕十指連心,細小的傷痕也會牽扯出心底里更深的痛楚。

那道永遠不會結痂的傷痕,當她好不容易學會用微笑去掩飾之後,就不敢再去觸模了。

透過籬笆的縫隙,隱約看見藍色衣袂飄揚的一角,像在引著她往右走。

那個身影不知是真是幻,西晷還是笑嘻嘻地跟了上去,「我知道,你又在跟我變戲法了。」她自說自話地轉著圈,始終笑容滿面。紫藤蘿花悠閑地拂過她的頸項,沾染了她的呼吸,似乎也變成暖的。

「樞念啊……我總是問自己,為什麼當初會鬼使神差地答應讓你住進我的生活?總是一面拒絕著,一面又不由自主地期待著什麼……後來知道,其實我也很貪心,想要找個人分享我的心情呢……」

是啊,那些年她早已經習慣了用自家的籬笆圍築起簡單的生活,習慣了自管自地安享那些悠閑與愜意,對身外之事不聞不問,熱情的笑臉下是幽涼如水的心。

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也會小小貪心地希望籬笆外探出一張有溫度的臉,可以微笑著領會她那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快樂?

輕輕的嘆息不著痕跡,籬笆外果真探出一張臉,「西晷。」

是他春水雅然的微笑,一眉一眼清晰如昨。

西晷緩緩眨了下眼,隔著籬笆伸手去觸模他的臉,她的神情變得有些惘然,「好涼……」但她馬上又笑,像個喜嗔無常的孩子,「吶,樞念你看,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麼?所以你也要好好地——」

樞念輕輕反握住她的手,打斷她的話︰「可是我活得不好。」他將臉埋入她柔軟的掌心,聲音嗡嗡的听不太真切,好像在說——「你已經拿走了我生命的全部意義,空留一具軀殼在這凡間……所以你要負責,無論我是喜是悲,是生,是死——」說到最後竟透出一種怨恨的意味,眼眸里緩緩流溢枯魂般幽冷的笑容,「都需你負責,西晷。」

西晷的心沒來由地一跳,慌忙捂住他的嘴,「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她突然像是想明白了,松開手退後幾步,像是因為心虛不敢再正視他的眼,「樞念,你會找到這里來責怪我,是因為我太小氣了,對不對?明明嘴上說希望你趕快找到更好的姑娘家,和她白頭到老,心里卻又奢望著你可以多想我幾年,幾個月也好,不要那麼輕易就把我忘掉……」

她的睫毛小心眨了眨,眼里盛著濕霧迷蒙的笑意,這才抬起臉來,「所以我現在要學著大度,我要每日為你求簽,每日為你祈福,我還要每日向月老磕一百個響頭,祝你快些娶到好人家的姑娘,比我好上百倍千倍……」

西晷在心里掙扎著還想往後退,忽覺頭皮一疼,她的頭發竟又被藤蔓絞住了!

見她拘謹地走回自己身前,樞念忍不住笑起,「你還是這樣不當心啊。」他的手指纏到她的發上,同樣的溫柔疼惜的神情,說著與那日如出一轍的話,「打死結了。」

西晷的眼眸陡然睜大,仿佛看見來自陰間的小表壓迫著她的胸口,讓她喘不過氣來。

「這次我定要解開它。」樞念自顧自道,便要動手去解那個死結。

「樞念!」看著那鋒利的薔薇花刺劃破他的手指,甚至將他蒼藍色的筋骨都一同撕扯出來,西晷突然激動地抓住他的手,眼淚大顆滾落,「不要解了!你解不開的……求你不要解了……」

「我要解開它。」樞念扯著藤蔓不依不饒,他的臉上看不清任何表情,如同虛無。

「樞念,你解不開的,我們誰都沒有辦法解開……」西晷的聲音早已哽咽不已,「這段青絲……我們不要了,好不好?樞念,我們已經要不起了……」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樞念,顫抖著手捻指為刃,「我們就這樣斷了它吧……好不好?

「晷兒,晷兒……」

玲水瓏榭,有襲白衣翩然掠入,輕輕搖醒了正趴在石桌上昏睡的長發女子。

「唔……」西晷勉力睜開眼,疲憊地揉揉淚濕的眼角,好不容易才將來人看清,「是你啊?」她馬上堆出春天般的笑臉,搖晃著桌上的酒壇子,痞笑道︰「想陪我喝酒?」

白衣奪了她的酒瓶,低頭便看見她赤著雙腳晃啊晃,腳面上已經磕出了好幾道傷痕,再不似從前那般白皙無瑕——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晷兒,你即將成為侉宴族的神女,不可再這樣醉酒墮落。」白衣搖頭嘆息。

他明明已經還了她的記憶,以為她能夠念惜從前的祖孫情誼,以為——她會情不自禁地愛上侉宴族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徹底忘記那充滿血腥與殺戮的中原,可她卻整日將自己埋在酒壇子里!

「墮落……」西晷玩味地掂量著這個詞,「可惜我注定了就是這德性,再也改不了啦……」她又醉醺醺地把臉埋進臂彎里,「我才夢到他呢,偏又被你攪醒了……」

「西晷。」有道溫柔的聲音自耳畔響起,透著雍雅的笑意。

「噓——我還沒有夢到你呢……」

「西晷。」還是那個聲音。

「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了。」

「西晷……」笑意逐漸擴大。

「……」西晷突然渾身一個激靈,驚站而起,「樞念!」

如今站在面前那個藍衣素淨,清雅如蓮的男子,不是樞念公子又是何人?

「你——」西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怎麼會——」她猛然想起,是那張繡圖!他一定是看了那張繡圖,才會不遠萬里找來這里!可是不對啊!「若是沒有開山咒語,你怎麼可能入得了天涯之涯的門?」她可不記得有告訴過他這些。

樞念笑著挽起衣袖,露出腕上那只銀鈴,「這個,不記得了?」他取出銀鈴的鈴芯,原來那鈴芯的表面上竟刻著極細微的咒文!

西晷倍感驚愕,「我戴了它那麼多年,都不知道里面還藏著咒語……」

樞念莞爾,「這是斷指師父告訴我的。」他轉而看了白衣一眼,唇角浮出捉模不透的笑意,「我听聞,侉宴族也有個族規,若中原人有本事入了天涯之涯的門,也應以禮相待,對否?」

「你的師父……斷指鬼藥師……」那瞬,白衣的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便是……晷兒的親生父親。」

樞念但笑不語。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幅畫像中的女子便是西晷的親娘,亦是有心將這只銀鈴交給她的那個人。只因二十年前她答應了以自己的親身女兒交換,才擺月兌了回侉宴族當神女的命運。

不想西晷卻嗤笑一聲,很是不以為然,「那家伙是我老子?十年前我跪在天山腳下十天十夜求他收我為徒,他都沒肯出來見我一面。」

她的話里卻沒有透出半分幽怨的味道,只因她從來不相信那些所謂與生俱來的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她只相信自己擁有的東西,比如這個男子給過他的所有溫暖和情意。或許是因她的體內終究流淌著一半中原人的血液,縱然她可以淡看世態炎涼不管不顧天下事,卻也可以很偏執地抓住那些到手的溫暖,一輩子念念不忘。

一如許多年前她便隱約猜出送給她銀鈴的女人與她有血緣之契,但她收下了銀鈴也只是不討厭而已,甚至沒有興趣追究對方的身份。

依她這樣的懶貓性子偏卻對這個男子死心塌地,或許那就叫——命中注定。

樞念垂眸低低一笑,「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本不應延續在我們頭上。」他看了西晷一眼,唇角的笑意有些迷惘,「即便是親身爹娘,或許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西晷隱約覺得他話中有話。她突然轉過身去看白衣,眯起眼楮,「或許……我可以考慮當一位稱職的神女。」

白衣已然知曉了她的言外之意,「我可以留他,直到——」他終究還是妥協了,「下一任神女出現。」

西晷直接牽起樞念的手便往外跑,跑出好幾步才笑嘻嘻地回頭,「多——謝——外——公——」

終于肯喚他一聲外公了啊……白衣嘆息著垂了眼眸。她的心,終究還是冷的。除了死心塌地想要依賴的人,她對外人始終留著一層隔閡,哪怕是——骨肉至親。

那便是侉宴族女子的心。

「對了樞念,你方才說的不得已的苦衷究竟是什麼?」走在前面的西晷突然好奇道。

「西晷,你說得對。太聰明的人……真的沒有什麼好下場。」樞念卻是笑著道出這麼一句。他一直以為自己不是淵王爺的親身兒子,以為——襲雀才是,所以始終纏著這個心結甚至在那日會因動了情念而走火入魔——卻是到最後才發現從頭至尾都只是他自作聰明。

樞念突然攬臂將西晷攔腰抱起,不許她赤著腳四處跑。

「我方才過來時看見南坡種著依氳草,能治好你腳上的傷,不留疤的。」

「就算留著疤我也不在乎啊。」西晷笑眯眯地摟著他的頸項。

「可我在乎。」樞念宛然笑起。他那日之所以會動情念,便是因為這雙秀氣的縴足。

那雙足,似出水清蓮,在心尖開成雋永。

「……」

簌簌落落有風來襲,碧樹飛花的聲音漸發蓋過了後面的言語,只听得女子的笑聲,如同梨花在空氣里正開得脆而甜潤,將這天涯之涯的幽寂也染得如白晝般淳熙明亮。

月殿影開聞夜漏,水精簾卷近秋河。微斯人,與君共醉。

(完)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