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繡圖就在樞念身上,西晷不得已也在鳳鯪客棧住下。
「彌夏,快將這味燻香送去樞念公子的房間。」
西晷正搖頭晃腦地喝著閑酒時,無意瞥見二樓拐角處,客棧的女掌櫃正附著店小二彌夏的耳朵說著什麼悄悄話,一雙丹鳳美目左顧右盼,竟有些見不得人的感覺。
「……這龍醉引的味道太明顯,料想他認得這味香,記得要與婆娑草放在一起點,前兩個時辰是聞不出來的……」
西晷原本並不在意,听到後來卻越發覺得不對勁,從前她听藍茗畫說過,這龍醉引本是西域一味珍稀奇草,葉脈呈紫色。燃之有修心安神、舒緩神經之效,卻也令人嗜睡,甚至產生幻覺。
這女人想做什麼?西晷謹慎地眯起眼楮,抬眼便望見彌夏笑呵呵地點頭應聲,瞬間一個念頭從腦海呼嘯而過——這兩人有問題!
她神色一凝跑了出去。
離客棧不遠處是個池塘,樞念果然就在那里。釣魚公子今日沒有釣魚,而是盯著水面出神。剛下過一場小雨,滿塘綠意都蘸上了一層懶洋洋的稀濕氣。西晷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望著他眼里的寂落,卻仿佛望進了自己這十幾年來的庸庸碌碌,聚少離多……
南域侉宴族,那里才是她最初的家,遠在天涯之涯。
侉宴族自古流傳下一個規定︰所有的族民需當少時離家,服下斷情草割斷在族內的一切親情牽掛,只記得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然後獨自去中原闖蕩,唯有在年滿二十歲後安然回到侉宴族才能得到全族的認可。
而那張繡圖上便繡著她回家的路。
憶起她初來中原時意氣風發,驕傲得像只鳳凰,卻不想也會在這漫長的歲月中慢慢磨去了鋒芒和稜角。或許侉宴族的女子天生就比常人淡漠寡情,所以她早早就學會了抱著旁觀者的愜意之姿觀看那些血腥和殺戮,眾人皆醒我獨醉,不管不顧天下事。
她在中原學到一句話,叫「君子之交淡如水」。聚了面可以舉杯暢飲談天說地,散了席便什麼都不是。又或許,她和那些人的交情連君子之交都算不上。只是偶爾打個照面,客套地寒暄幾句,然後各自天涯,誰也不用記掛著誰。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樣很好。真的很好,不是嗎?
然而又是為何——當她偷溜進水家綢鋪,並順利拿到繡花鞋的那一刻,她的手卻莫名顫抖得厲害,好似……連心也跟著顫抖不已起來。原以為終于可以離開這凡塵的一切恩怨,回到了自己的本該屬于的地方,她卻發現自己遺落了一樣東西……
「喂,我給你變個戲法,怎麼樣?」西晷突然笑嘻嘻地朝著那個身影開口。
樞念聞聲抬眼,眼眸清亮似有些不可言喻的欣喜。
如今西晷便站在一棵桃樹下面,笑眯眯地朝他搖晃著手里的一枝桃花。她眼角微濕,濃密的睫毛也有些黏結,笑起來竟帶出些雲霧沌沌的味道,仿佛眼楮里也盛著涼薄的酒氣,在這清霧桃花里盈盈流彩。
「吶,看清楚別閃神哦。」
西晷突然翻掌而出,將幾朵藏蕊的花苞都震開了花,繼而掌風又烈,柔粉色的花瓣離了桃枝四散翩躚,似落了一場桃花雨。便在樞念驚訝時突然見那姑娘空手一抓,馬上又握緊拳頭,「猜猜,我手里有幾枚花瓣?」
樞念明白了她的用意,「九枚。」
他答得清晰不含糊。想瞞過他的眼可不容易。
「吶,錯了。是十枚啦!」西晷好不得意地攤開手掌,竟真有十枚花瓣。瞥見樞念眼底的驚訝,她又頑皮地眨眨眼,「要是被你看一眼就數出來,姐姐我還怎麼變戲法呀?」
「那多出的一枚——」樞念了然笑起,「其實一開始就藏在你的指縫里了,對不對?」
「算你聰明。」西晷側過臉去,專注地看那幾朵結苞的桃花,墨稠的葉子和睫結虯成繁密的小絨球似的一團,自底下望見綠蓬蓬的一點零星天色。
她就這樣怔怔地看了許久,眼里流轉著迷離莫測的光,不知過了多久,她低啞開口︰「你看,我們都是這樣。總是最先看見自己得到了什麼,便理所當然地忘了最初擁有的東西,最初的……心……」
那便是她所遺落的東西——她的心,遺落在這個男子身上。多少次舍不得就這樣放開的牽掛,卻是等到她真正決心離開的那刻才清楚明白。
「這樣的戲法,我也會變啊。」樞念忽發笑得愉快。
西晷怔了怔。便見那個男子揚袖一揮,隨手抓了一把花瓣後握緊,「猜,我手里有幾枚?」
「七枚。」西晷口氣闌珊,「你的指縫里都沒藏,還叫什麼戲法呀?」她像在和他賭氣。無端地厭惡起這副千年不變的風輕雲淡的笑容,這家伙什麼時候才能把這張面皮撕下來?
「錯了哦。」樞念笑著攤開手掌。
西晷驚訝地發現他的掌心竟是空空如也!但她馬上明白過來,哼哼壞笑道︰「我知道,是用內力讓它們消失的吧?這種戲法我也會啊!」
說罷就興致大好地要去捉桃花,卻被樞念淡聲喚住——
「你錯了,西晷。我手心里,原本就一無所有。」
他看著西晷,那樣溫溫柔柔地笑起,清風濕霧彌漫在他周身,將他的神情也虛掩得朦朧難辨起來。他語氣倦柔似乎在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卻每一個字都像尖刺一樣扎在西晷的心里,「你覺得我得到了什麼?家世,名譽,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很遺憾,那些東西從來就不屬于我。我從來就……一無所有。」
西晷怔忡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無欲無求,這種境界究竟有誰能達到呢?我又不是神仙。」樞念抿起唇角,笑容里透出漠漠的自嘲。
西晷的眼眶突然有些濕潤,但她揉揉眼楮卻是笑了,笑得嗓子有些喑啞,「我還真以為,你就是個神仙呢……你看,我西晷雖然不是聰明絕頂,卻也不笨,就連我那變態主上也沒能拿我怎樣的啊,可是怎麼……怎麼一踫到你後就完全被你操控一切,圍著你左右轉呢……」
而她到現在才知道,他不是神仙,也絕不是無欲無求,而是——所求的比常人淡了些。他的眉目很淡,笑容很淡,于是連那份執念也是淡的。可他的眼神卻像千年古井,幽沉幽沉,望進去深不見底,眼里看見的那些綠藹藹的,還以為是生機勃勃的東西,其實只是表面的一層浮藻。
啊藻無依,寂寞千年。
樞念,原來也是會覺得寂寞,需要人陪的啊……
「我知道,我天生沒有千金小姐的氣質,琴棋書畫從不沾,四書五經沒念完,孔聖人的話也背不出個三句半,哪怕在皇帝面前吃飯也改不了將腳蹺到凳子上的習慣……但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有多糟糕,尤其是站在你邊上。」
西晷突然嘻嘻一笑,直接拉過樞念的手,「所以啊,如果連你都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的話,我是不是早該消失在這世上了?」她伸手捉來一枚花瓣,鄭重其事地放在樞念的手心,然後掌心貼合。她朝他明媚一笑,眉睫飛舞,「你看,你絕不是一無所有的。」
樞念些許驚訝地看著她。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脾氣很差,總是朝你發火,以為你是不會介意的。」西晷嬉皮笑臉像是哄他一樣,只是微紅的臉頰泄露了她的局促,「其實你也沒什麼不好啦。我只是——」
話未說完卻直接樞念被反拉過去擁進懷里,「噓——我累了。」他放心地將下顎枕在她的肩上,闔上眼楮,睫毛似米色的蛾翅靜靜歇在眼皮底下,「肩膀借我靠一下。」
西晷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卻毫無反抗地任由他抱著。淡蒙蒙的茶香撲入鼻尖,她的臉頰莫名開始發燙,「你這家伙……」還真會得寸進尺吶!但——
「要是你以後……」還願意這樣安心靠在我懷里,那也不壞。
她心跳一窒,短暫的迷惘後釋然笑起,唇角翹翹︰她到底還是沒辦法拒絕他啊。或者其實,她始終還是留著那麼些無法言喻的著迷的,對于這個如蓮一般清雅柔和的存在,樞念。
所以七天前,在那句看似瀟灑的「後會無期」之後,當她情不自禁地回頭張望卻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時,那鋪天蓋地而至的惆悵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盡避那種失落馬上便被上當受騙的憤怒所取代,毫不客氣的拳掌相向也徹底覆沒了再次相見的欣喜。
細想起來才覺得自己真是不可理喻,總是好心情地和那些陌路相逢的人談笑風生,最壞的脾氣偏偏留給最在意的人。真不是個好習慣啊,以後要改掉。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是這個男子,她或許一輩子也忘不了啊……
「啊對了!」西晷猛然想起正事——「彌夏可能是瀲水城的人!」
「嗯……我知道啊。」樞念聲音慵懶,隱著笑意。這姑娘終于能在意一下他的事了啊,「不然我又怎會來此?」
事實上,若非朝廷之事迫在眉睫,初旬需要他的幫助,他更情願住在那片竹林里,甚至永遠不回淵王府。
「我原以為他會和藍茗畫聯手,但他又好像不怎麼敢動我。」西晷蹙眉略有疑慮。
「我听說瀲水城的人都喜歡各自行動,即便聯手也是各懷鬼胎,因為這樣更容易向城主邀功。」樞念笑了笑,「又或許,他心知自己功力不如你,所以一直沒有輕舉妄動。」
「看來這趟渾水我是非摻和不可了。」西晷唏噓一聲,卻再也沒有抱怨。
忽然想清楚了,關于那張繡圖——還是先等他處理完瀲水城的事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