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念,我……明天就要走了。」她淡淡垂下眸子,語氣略有踟躕,「我特意來跟你說這種話應該很奇怪吧,但——我想,你畢竟在我家住了大半個月,雖然說起來只是因為利益所趨,但那點情分總是在的。」
「若我說,我接近你絕非因為利益所趨,你相信嗎?」樞念反問。
西晷遲疑了片刻,「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她笑笑,「你知道,我記性不怎麼好的,不痛快的事也很少會留著過夜。」
顯然是在逃避答案,她只是不想再去追究,而絕非全全然相信了他。何況那柄紙傘,包括它所承載的溫暖和眷戀,終究還是焚葬在記憶里了——無論他當時是有心還是無意。她想,她到底還是相信那些不好的兆頭的,所以她終究還是要離開,哪怕曾有許多個瞬間她誤以為自己可以留下來。
「那麼,若我說我不舍得你走,你會為我留下來麼?」樞念又問。
「……不會。」
樞念嘆息著笑起,似乎早已預料到這樣的答案,但她還能有遲疑,便也是好的,「西晷,你總說自己欠著我,所以你對我好只是為了還清我的人情。」他側過身去,伸手摘下她發上的銀鈴,「那麼這次,好歹讓我欠著你一回。」
西晷怔忡了下,許久的時間便一直凝視著他清雅的側臉。他們都在等待,但彼此間什麼都沒說,只任那如蔻的夜色在半盞燭火里逐層倦化,加深。她忽然又慌張地別過臉,眨去眼里的陣霧。
「這只銀鈴,原是一個陌路相逢的女子送給我的,我不討厭它,便戴到如今。」她竟同他解釋起來,盡避從前她從不願對旁人多說一句關于自己的事,「其實它不是暗器,自然也不值幾個錢。不過——既然拿去了,就不要再弄壞它。」卻是道出這麼一句。
樞念垂眉喃喃自語︰「我總以為,我可以等到的……」等到她慢慢愛上自己。甚至無論這等待多麼漫長,只要她願意給一個承諾,哪怕只是一個默許的眼神,他就不會放棄。
在遇到這個姑娘以前,他一直也以為是自己是個淺情寡欲的人,縱然是對于娘親,包括那個難以啟齒的真相,他也可以在光陰的磨蝕中漸漸看淡。而如今這種近乎是執迷不悟的追尋與守候,竟是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得清。仿佛——他在前世便已遺留下這份釅烈難化的眷戀,所以今生還要不遺余力地追逐,飛蛾撲火,不死不休。
西晷專心療傷並沒有听清他的話,直到確認他的傷已經無礙,她才起身,故作豪邁地朝他抱拳一揖,「那麼,就此別過了。」
「那只繡花鞋——」樞念出聲打斷她的話,笑意融融,「就在水家綢鋪藏錦閣南面的第四層布架上,自左側架緣往里數三寸處,外面用金鳳簇花的藍緞子裹得好好的。」
西晷驚異地瞪著他。
「嗯?不騙你的。水家藏了什麼寶貝我會不知道?」樞念神色一斂竟還鄭重其事得很,生怕她不信,又豎起手指要作發誓狀,「蒼天在上,我樞念在此起誓,若方才有半句虛言,必遭天打——」
沒等他說下去,西晷轉身就走。她大步流星的背影分明帶著雀躍,是因為擺月兌了那些煩人的江湖恩怨,還是終于擺月兌了……他?「那——後會無期。」
她輕盈旋身躍出了窗子,瞬間融入了夜色,再也看不見。
樞念收回手慢慢緊握成拳,垂下眼簾,「天打……雷劈。」他自顧自將誓言念完,睫毛顫了一下,些許倦淡的笑意自唇角浮現,「樞念公子早該遭天打雷劈了。」
七日之後,樞念已經在鳳鯪客棧住了下來。
如今恰是四月出頭,春意漸靡,茶道正興時。
客棧二樓的最上等客房——燕語雅閣,茗香四溢。碧澈的茶水里搖漾著青樹花藤的影子,幾朵蠟黃的桂瓣撒在茶面上靜止不動,綠水如線便在下面巍巍托著。這茶杯里橫斜有致的景,乍看竟像是誰信手繡出的錦闌帛畫。
「那份名冊——」有道女子聲音從半掩的綠紗簾里傳出來,收斂了鋒芒顯得小心翼翼,「他藏得很緊,我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恐怕還需耽擱你一段時日。」
「無妨。」樞念好脾氣笑道,「有黑巫術護體,他的偽裝確實很難發現破綻。」
「哼,他的黑巫術當真不賴,不過我的白巫術也絕不輸他。」女子倨傲地冷笑了聲。
想她自小拜師苦練苗疆巫術,到如今不說是登峰造極也難逢對手,那曲《二十四橋明月夜》便是將巫術融會貫穿于簫聲中,殺人于無形。而這苗疆巫術本分九色,其中黑白二色為陰陽之極端。白巫術至陽,而黑巫術至陰。
「不過——」對面的女子正要追問什麼,忽見樞念在桌上寫下四字︰隔牆有耳。
緊接著綠簾一動,女子的身影已經在閣內消失。
墨瞳漫上一縷奇彩,樞念才起身將紗簾掀起一角,霍然一掌竟已直劈過來——
樞念不慌不忙,右手一招雒蘭指避過掌風要點對方腕上陽溪要穴,對方馬上撤回左掌,同時右掌以最快的速度斜劈而來。原以為這招出其不意,卻不想樞念出手更快,或者說他早已料到對方留著這一手,剎那左手前探,五指一縮便將她的右手腕扣住。
「喀——」骨臼走位清脆作響。
對方豈受過這樣的氣,甚至顧不得叫疼,原本撤回的左手瞬間翻掌為勾,一招「銀鷲爪」疾攻而來,怎料——
「還是慢了。」近乎調笑的聲音近在耳畔,樞念亦在那瞬右掌推出,輕巧捉住了她的左手。
兩手交叉被擒,竟是半點也掙月兌不了,如今倒掛在窗外藤樹上的姑娘更是氣得瞪大眼楮,小小一張臉由紅轉白再轉青,估計一輩子都沒這麼狼狽過!
「混蛋!騙子!卑鄙小人!」她氣得渾身顫抖。
樞念氣定神閑地揚揚眉,「怎麼?」
「繡——花——鞋——」西晷恨不得撲上前咬他一口,把這張春山如笑的臉咬爛了才泄憤!「該死的你究竟動了什麼手腳?」
「繡花鞋不在那里嗎?」樞念還很不解,只是眼里細細的笑意泄露了他的不安好心。
「娘的!空有一只繡花鞋頂個屁用?姐姐我要的是鞋底夾層里的那張繡圖!」西晷咬牙冷笑,堵住樞念快要開口的話,「你還想說什麼?說你不知道鞋底有夾層?說你沒見過那張繡圖?統統是放屁!水家綢鋪的女管事已經說了,那只繡花鞋分明就是你送給人家當繡樣的!」
所以一句話——她再度被耍了個徹徹底底!
「那張繡圖確實在我身上啊。」樞念爽快笑道,手下的力道卻分毫未松。衣袖褪起時便能清楚看見他腕上的鴛鴦銀鈴,用結穗的紅繩穿起來系在手腕上的,雖然花哨,不想系在他的手腕上倒是極配,「你又沒問我要。」
「你——」西晷氣噎。
而她如今雙腿勾掛在樹上,濃成黛色的長發似綢緞般傾瀉垂下,抖落一樹繽紛藤花。她本就不是個牙尖嘴利的姑娘,生氣的時候會舌頭打結說不來動听的話,于是也會像孩子一樣鼓著嘴巴。她的臉蛋本就精致小巧,這樣一皺更像極了結在枝頭的秀桃,細白的面上描著淡淡的一點藕粉紅,淡淡的潤糅成曼妙的瑰色,沒有了佯裝世故的浮夸,反而愈見嬌俏可愛。
或許連她自己也沒發現,她這宜笑宜嗔的性子卻是真的很討喜。
「唉。」輕嘆口氣,樞念傾身湊近了她的臉。
他喜歡看她的睫毛,她狹長的眼尾有些斜斜地往上挑,垂下來時卻顯得慵懶萬分,濃密的睫毛也是順著那個弧度卷翹著,蔭在霧色下很像是東籬墨菊的蕊。她其實是個貓兒一樣婉轉柔媚的姑娘——如果她能收斂那些不正經的嬉笑的話。
「你現在的模樣,讓人很想……輕薄你呢。」
這算是——調戲?
西晷頓時呆住,須臾間卻是笑了,「我不介意啊。」她眨眨眼笑眯眯,竟還是一副大大方方請君自便的口吻。嗤,他當她是誰啊,閨房里描樣繡花的千金?這點小把戲就能逼她退步嗎?「姐姐我呢,自小就是在花街柳巷里長大的,從來不懂女兒家的禮義廉恥,被我調戲過的美人不說上千也有八百。你要有興趣,興許姐姐我還能教你怎樣用舌頭把櫻桃梗打個結呢。只怕到時候鬧出什麼噱頭,覺得吃虧的是你樞——」
話語戛然而止,因為樞念直接采取了行動,吻上她眼尾處的睫毛。
不是心血來潮,而是蓄謀已久。是啊,從他那日為她簪上桃花,想要伸手去觸模她的臉頰,卻被她無意間錯過時,便已經醞釀好今日的心情了……
西晷睜大眼楮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甚至忘了臉紅。
「不說話,是要我繼續嗎?」樞念唇邊的笑意加深,就要得寸進尺時忽聞「撲簌簌」幾聲,西晷雙腿一松竟直接從樹上掉了下來!
幸而樞念的右手還抓著她的,「真不當心。」他好笑搖頭。
「放、手。」西晷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這家伙是耍她上癮了嗎?
「我若放手,你會摔下去的。」樞念好心地指指樓下蜂擁出來看熱鬧的人,笑得溫柔狡黠,「你應該不希望自己的輕功被他們看見吧?」
「那就……摔死我好了。」西晷竟是嫣然一笑,驀地從掌心發力,樞念始料未及,只覺得整條手臂都被震得一麻,甚至連手腕也被犀利的掌風割破,手上的力道不自覺松開幾分,而西晷便趁著這間隙迅速掙月兌出來,「 ——」生生摔到地上。
「哎唷……疼疼疼疼疼……」裝模作樣的喊痛聲,逐漸湮沒在哄鬧的人群里。
便在樞念低頭的瞬間,清楚看見西晷眼眸深處的驕傲與得意。
心頭微微一震,竟是到現在才發現,這姑娘大無畏的性子里也有激烈癲狂的因子。這樣的她不像貓,倒像是被激怒了的幼虎。她從斑駁的樹陰深處走出來,在陽光下曬得明亮剔透的眼瞳,露出尖厲的齒。
然而他竟有些莫可名狀的欣慰。如果她還能叫囂還能反抗,說明她還是在意的,也並不是,完完全全的沒心沒肺。哪怕那種在意其實只是她隨心一瞥那樣輕描淡寫。
如何是好——要如何是好呢?對于這個姑娘,他已經沒有辦法放手……
他嘆息笑起,隨後自袖中模出一支玉簫,看似極不經意地在指尖把玩了一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樓下,人群中分明有雙眼楮抬起,望見那支玉簫,一抹精光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