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國師(下) 第13章(1)

撲面而來的冰雪化為利刃,劃過頰畔是種鑽心的疼,被皇甫遲抱著離開天問台後,紀非只從他的懷中探出頭來一回,便不敢再小看嚴冬的力量,安安分分地窩回他的懷中,任由他在這等天候下騰雲駕霧繼續趕路。

當刺耳的風聲已停,他們所乘的雲朵也緩緩落至雪地上,紀非拉開皇甫遲厚厚的大氅,首先看見的是滿頭滿臉都是雪的蘭總管,正扛著他們的家當往院子里頭走,她隨著他的腳步看去,驀地被眼前熟悉的院落給怔住了。

「這里是……」

「咱們住餅的宅子。」皇甫遲模模她微涼的臉蛋,快步走進這座絲毫沒有改變過的宅子。

倚在他的懷中,紀非看著遠處外院那株曾讓她撿到黑鷹的老松,一路穿過春嬤嬤曾在陽光最好時坐在那兒刺繡的回廊,走過她在雨天時練過劍的大廳,拐過他們一家子曾熱鬧吃過年夜飯的飯廳,來到她曾在春日栽滿花草的內院,在皇甫遲熟稔的步伐下,最終抵達他倆總是能關在里頭一整天的書房

一路上聆听著皇甫遲踩在雪地里的腳步聲,紀非仿佛看見了從前十三歲的那個少女,那時的青春,那時恣意的快樂,那時萌發的愛戀,那時的不舍與別離……

在這兒,沒有紀皇後,也沒有她的死亡,余留下來的,是她身處在深宮時作夢也會夢到的幸福。

掉落在發梢上的雪花,遭皇甫遲修長的指尖撫去,已點燃炭盆的書房里暖氣融融,溫和得就像是春日,皇甫遲月兌去她身上的厚農,從書房的里間取出一套輕暖的家居常服,蹲在她的面前熟練地替她更換,然後將她抱至炕上坐好,再取來一條巾帕擦拭著她微濕的發。

她看著他專注的眼眸,「你……」

「咱們回到家了。」他淡淡地說著,手邊的動作一刻也沒停,眼眸中,似盈滿了什麼。

當年紀非嫁入東宮時,獨自待在這兒的他,什麼也沒做,就只是一徑地想她。

紀非有了身孕時,他從廚房里挖出春嬤嬤釀的幾壇美酒,在這兒苦苦醉了幾個日夜。

記得她死去後,他痛苦得曾想燒了這兒,好毀去所有的記憶與過往,可他舍不得,怎麼也下不了手,總以為只要他能把這個家留下來,遲早有天,她便會想起回家的路來尋他。

等待的日子,太漫長了……他得給一無所有的自個兒留個念想,一個能繼續支持他擇下去的力量,因此他留下了這兒,讓它保持著他記憶中的模樣,這樣,也許在某個雪日里,他便能看到那個他找尋了多年的女孩……

為了經營眼前小小的幸福,紀非知道他花費了多大的苦心,也知他深怕眼下的一切皆是他的幻想,經他一踫就可能戳破,因此她裝作沒看見他指間的顫抖,兩手攬著他的頸間親吻他的眉心。

「謝謝你,我老早就想回這來了。」

「小姐?」

自門邊傳來的耳熟呼喚,讓紀非幾乎要以為這是她的錯覺,她不敢相信地轉過頭,就見當年死于鳳藻宮的春嬤嬤,正含著眼淚站在門邊看著她。

「……春姨?」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春嬤嬤不住地點頭,拿著帕子拭了拭眼淚後,連忙振作起精神,「我這就去準備晚膳!」

紀非指著她遠去的背影,「她不是……」

「當年我替她還了魂,並由她來照看這座宅子。」皇甫遲去關上滲進冷風的門扇,同時也順手把蘭總管給領了進來。

還沒把家當整理好的蘭總管不解地站在他的面前,「國師大人?」

「那是本座為你煉制的丹藥。」皇甫遲指著桌案上一盒早就準備好的烏木小盒。

掌管鐘靈宮多年,同時也負責管理丹房大小事務,蘭總管再清楚不過烏木盒里裝的是什麼,他不禁激動地張大了眼。

「國師大人,這是……」先皇求了一輩子也求不著的回春長生丹?

「嗯。」皇甫遲朝他頷首,「吃了吧,日後陪著我們過日子。」

蘭總管這回沒攔住眼眶中的淚,「老奴當然願意伺候小姐和國師大人一輩子門

「……去幫春嬤嬤吧,今晚咱們一塊兒好好吃頓飯。」皇甫遲被他哭得有些不自在,在紀非似笑非笑的眼神下趕緊把他打發出去。

「是。」

當晚在盛大的雪勢中,小山頂上的這座宅邸,再次亮起了與多年前一樣明亮的燭光,已經有好多年沒認真吃過飯的皇甫遲,在飯桌上被紀非和蘭總管給一筷筷喂了個過飽,飯後他坐在椅里動也不動,任由坐在他腿上的紀非撫著他的葉子替他消消食,而春嬤嬤早就去找來了皮尺替紀非量過身子,打算為這個縮小成三歲的小姐連夜趕制衣裳……

夜深人靜時分,紀非搶了燕吹笛以往的位置,趴在皇甫遲的胸膛上安睡,才入夢不過一會兒,就被一陣太過熱烈的目光給看醒。

「你是睜著眼睡覺的嗎?」都累了一整日了,他哪來的精神繼續纏著她?

「嗯?」皇甫遲看她在被子里爬呀爬的,然後一雙粉女敕女敕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臉龐。

「到底怎麼了?」她想起了他以前的壞習慣,「你不會是又不睡覺了吧?」當年她不是逼著蘭總管叫他一定要把這毛病傍戒了嗎?

「我害怕。」

她頓了頓,「怕什麼?」

「怕一閉上眼,彌又丟下我走了。」根深蒂固的恐懼,讓他怎麼也不敢有絲毫的放松。

「傻鷹……」她究竟是把他給嚇成什麼樣了。

皇甫遲見她也沒了睡意,便側過身子將她攬進懷中,再拉過被子將她蓋得嚴實點。

「紀非。」

「嗯?」

他自責地道︰「我沒能守住你的女兒……」

「我知道你盡力了。」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千夜的壽數有限,若不是自生下來起就被皇甫遲扶養照料,千夜恐怕連一周歲都活不過,因此她很感謝也很知足。

「千夜她--」皇甫遲還想告訴她關于那些年發生的事,卻被她的小手掩上了嘴。

「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在小皮猴那兒看過了,她過得很不錯。」早在天問台時,軒轅岳就領著她去看過那幅屏風了,里頭有山有水有屋有田,還有一名深愛千夜的男子,這就夠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拉近這些年來與她產生的距離,「這些年,鬼後她……待你如何?」

「你還能不明白我的為人嗎?他人敬我一尺,我便敬他一丈,若是得罪了我,我便要還他百倍千倍。」紀非在他的頸邊蹭了蹭,終于找到個好位置。

「多號你與她結下的梁子,這些年來光是忙著斗她,我雖是連一夜都沒好好睡過,卻也因此沒時間傷悲度日,不過你放心,闇緲她可從沒在我身上討到什麼便宜過……」

「有我在,今後你可安心睡了。」他的大掌一下下輕拍著她的背後,感覺她小小的身軀像個小火爐似的。

「嗯……」早已適應他這身涼意的她點點頭,在方才的睡意又泛上來時,是打算照他的話好好再睡一場的,可她……卻怎麼睡怎麼覺得不對勁。

她探出兩掌,即使伸長了兩臂也沒法環住他的胸膛,好吧,把身子滑下去一點點,試著抱牢他的腰際,偏偏人小手也小,埋在被里老半天也攬不牢,她索性扯開了被子坐在榻上,就著不甚明亮的燭火打量起自個兒的身子。

手短腳短,小肚子圓滾滾,全部身長加起來還不到他一臂之長,更別提她在鏡里看過的這張臉,雖說依稀可以看出她長大後的模樣,可現下完全就是個沒長開的女圭女圭,這等小模樣,他這幾日來還可以抱得這麼開心、親得那麼高興?

「紀非?」怕她會著涼,皇甫遲拉過被子將她包裹起來。

再度被包成了一個小包子,紀非甚是不滿地皺著眉,當下即擺開了要與他好好談一談的架勢。

「我同你商量件事。」

「你說。」

「這身子,你能不能想想法子?」能再活一回是很好,能回到他身邊更是好,可幫她找身子的人卻沒發現她這小模小樣一點都不好。

皇甫遲快速將她看過一回,「有何不妥?」臉色紅潤健康,沒什麼問題呀。

她白他一眼,「問題可大了。」

見皇甫遲一臉迷茫,腦袋還是沒拐過彎來,她也只好說得更明白點。

「年紀太小了,做什麼事都不方便。」她是回來與他做夫妻,可不是來給他當女兒養的,瞧瞧這陣子他是怎麼服侍她衣食住行的,那手法、那動作,太老練了,他養孩子的經歷也未免太豐富了吧?他簡直就是個經驗十足的女乃爸!

他還是沒開竅,「做什麼事?」

紀非干脆爬至他結實的肚子上坐好,拉下他的頸子附在他的耳畔嘀嘀咕咕了好一陣,就見原本眼神還有點茫然的皇甫遲,眸色漸漸變深,原本長年面癱如一日的臉龐,也悄悄泛上了一層幾不可見的粉紅。

從沒見過他也會有這等模樣,紀非歡快地湊上前,在他的頰上留下了兩記大大的響吻。

淡淡的粉色迅速蔓延至他整張臉龐,逐漸變成緋紅色,玩心大起的紀非更是一不做二不休,站起了身子捧住他的臉,眼楮眉毛鼻子嘴巴統統都沒放過,從頭到尾親了一遍後,再從尾到頭再親一次好好回本。

這下皇甫遲不只是炸紅了臉,就連兩耳也紅得發燙。

「接下來的……等你把我變大後再說吧。」紀非意猶未盡地啃了啃他的唇瓣,志得意滿地瞅著他笑。

皇甫遲不語地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後,他一把將她塞回被窩里躺好蓋妥,匆匆下榻披上外衣。

「我這就去煉丹!」

「……」有這麼著急嗎?

睡在鄰房的蘭總管听見聲響,起身站在門邊不解地看著像陣旋風路過的某人。

「國師大人?」大寒夜里不睡他上哪去?

「沒事,回去睡你的。」那個不肖徒,沒事找個三歲的身子做什麼?

「噢……」

或許是紀非下的餌食夠本,也可能是皇甫遲的怨念太重的關系,過了兩日,皇甫遲還真把針對她這身子長大的丹藥給煉出來了。

服過丹藥的紀非站在銅鏡前打量起這副長大了的身子。

「怎麼和上輩子一模一樣?」不就是她以前十七八歲時的模樣嗎?他比較喜歡少女時期的她?

皇甫遲可疑地偏過臉,「這具身子本就會順著魂魄的生長而改變。」不得不說,某只猴子挑選「器」的眼光很不賴……雖然他不承認就是了。

紀非往後退了兩步,再仔細看向鏡里的身子……

至少某些該大的地方大了,該瘦的地方也瘦了,上輩子練武的她可沒這等豐胸細腰的曼妙好身材……她登時轉了轉眼眸,回過頭來巧笑倩兮地睨著他。

「我說傻鷹啊,你就老實同我說吧,你是不是懷有什麼私心?」太明顯了,明明她以前就是個平胸一族,她不信他不知道。

「私心?」他難得有些心虛,裝模作樣地端起一盞茶。

「你把我這身子整成這副模樣……是想利己?」她早就看透他了,「說吧,你是不是饞了很久?」

不設防的皇甫遲直接噴出一口茶去喂地板。

她挑高了黛眉,「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這麼不經逗啊?」

站在書房外頭的蘭總管默默地掩著臉……國師大人,跟她認真您就輸了,您怎麼還是學不乖?

紀非縴長的玉臂勾住他的肩頭,吐氣如蘭地在他耳邊誘惑著,「改明兒個……咱們挑個花前月下的好時節,一塊兒來試試這身子如何?」

皇甫遲銳眸一眯,「你別以為我不敢。」撩撥他?

「知道你等很久了,快撲上來吧。」她親了親他的耳朵,小巧的舌尖挑釁地滑過耳垂。

「……」他被調戲了?

「哼哼……」紀非松開他站直了身子,兩手環著胸朝他陰森地笑,「本宮上輩子深宮愁苦半生,心中所愛之人看不見模不到更吃不著,宮怨你懂不懂?獨守空閨知不知道?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了,你說我還會對你客氣來著?」

皇甫遲不語地擱下茶盞,霍然站起身直往書架的方向走。

「你做什麼?」

「翻黃歷、挑日子!」他這就成全她,看她還敢不敢再玩火。

豈料她遠比他還要來得積極,「選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我……」他一怔,有些尷尬地轉過身,「我有事出去一趟。」

紀非不需猜想,也知道這個純情了幾千年的修羅想出門去做什麼。

她大方給他建議,「何必舍近求遠呢?有什麼不懂的,直接去問蘭總管不就成了?不然找春嬤嬤也行,我相信她定會為你準備好各式圖冊,不過我個人認為言教還是不如身教啦,所以你還是找同樣身為男人的蘭--」

「小姐!」在外頭听不下去的蘭總管,終于忍不住沖進書房里來拯救自家清純的國師大人。

「在這兒呢。」

「你就別再欺負國師大人了。」小姐她……她的性子比以前還壞!是鬼後潛移默化的作用,還是她在鬼界斗著斗著,便激發出更上一層樓的本性來了?

「那你教是不教?」她一手輕托著香腮,無辜地對他眨眨眼。

一想到國師大人與自家小姐的終身幸福都緊系在他的身上,蘭總管遲疑了一會兒,沉重地朝她點頭。

「教。」

她揮揮手,「去吧。」

「國師大人……」蘭總管哀嘆地瞄向在羞窘過後,臉色已變得冷然似冰的皇甫遲。

「你……」他將一身的寒意猛往她的身上掃。

「嗯?」紀非不痛不癢,還是一副如沐春風貌。

皇甫遲擱下豪語,「今晚你就給我等著!」到時他定要好好收抬她。

她更是笑靨如花,「快去當個好學生吧,呆頭鷹。」

一只顏色迥異的麻雀,拍撲著灰色的翅膀,迎著凜凜的風雪飛上了天問台,鑽過窗邊的小洞來到了主院的暖室內。

因酷寒之故,暫停下了改造工事後,某對師兄弟這陣子皆沒再動過大興土木的念頭,畢竟被紀非給自小玩到大,上過無數次當的他們也是有些警惕的,因此在得到皇甫遲的正面回答之前,他們決定就只裝修一下不另建宅院,省得真落入了娘娘大人的陷阱。

揚手迎來小麻雀棲在指尖上,軒轅岳蹙著眉心取下了來自鐘靈宮弟子的信箋,就著壁爐的火光攤開一看,發現這竟是張求救函。

信里的大意是,自皇甫遲離開鐘靈宮之後,那名由新皇扶植的新任國師便取代了皇甫遲的國師之職。

這些時日下來,新國師非但沒履行鐘靈宮的職責,率眾弟子救災解難,反倒是汲汲營營地涉入國政,以身懷的術法逼迫朝中賢臣致仕去職,毫不遮掩地清掃起朝中懷疑新皇繼位是否正統的忠良,更甚者,新國師還對年輕的新皇鼓吹起長生之術,以煉就不老仙丹之名,大肆派出鐘靈宮弟子前去妖界采藥捕妖,卻在狐王動怒追捕眾弟子時,袖手旁觀不施以援手,只是一味地將宮內弟子派往妖界前僕後繼。

信中還言道,這位新國師,也就是當年鐘靈宮的一個灑掃宮人,因犯了宮規而被皇甫遲給逐出宮外,他卻在出宮後跟個名不見經傳的道士修了幾年道,又刻意把皇甫遲的舉止作風給學了十足十,因此吸引了仇恨皇甫遲的新皇,招攬他入宮後,很快地即讓他進駐鐘靈宮取代皇甫遲的地位。

坐在火爐邊烤著栗子的燕吹笛懶懶地問。

「信上怎麼說?」

「咱們在妖界折了一些人手,大部分都還被拘在妖界。」軒轅岳揉碎了手中之信,十分不恥新國師的作為之余,更擔心的是那些弟子的安危。

燕吹笛也不訝異,「等會兒我就給黃泉捎封信,他們不會有事的。」

「眼下宮中的弟子皆有意出走。」

「是我的話我也跑。」誰想為了皇帝一己之私被派去白白送命?進鐘靈宮的每個弟子都是為了造福人間,可不是助那個皇帝去求什麼長生之道的。

軒轅岳遲疑地問︰「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師父?」

燕吹笛翻了個白眼,覺得他很多此一問。

「你覺得他這會兒還管得著這些凡塵俗事嗎?」娘娘回來後,暖玉溫香在懷,皇甫遲別樂不思蜀就很好了,他才不要去掃皇甫遲的興順便貼他的冷臉,在這兒陪師弟聯絡感情豈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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