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冰雪化为利刃,划过颊畔是种钻心的疼,被皇甫迟抱著离开天问台后,纪非只从他的怀中探出头来一回,便不敢再小看严冬的力量,安安分分地窝回他的怀中,任由他在这等天候下腾云驾雾继续赶路。
当刺耳的风声已停,他们所乘的云朵也缓缓落至雪地上,纪非拉开皇甫迟厚厚的大氅,首先看见的是满头满脸都是雪的兰总管,正扛著他们的家当往院子里头走,她随著他的脚步看去,蓦地被眼前熟悉的院落给怔住了。
“这里是……”
“咱们住饼的宅子。”皇甫迟模模她微凉的脸蛋,快步走进这座丝毫没有改变过的宅子。
倚在他的怀中,纪非看著远处外院那株曾让她捡到黑鹰的老松,一路穿过春嬷嬷曾在阳光最好时坐在那儿刺绣的回廊,走过她在雨天时练过剑的大厅,拐过他们一家子曾热闹吃过年夜饭的饭厅,来到她曾在春日栽满花草的内院,在皇甫迟熟稔的步伐下,最终抵达他俩总是能关在里头一整天的书房
一路上聆听著皇甫迟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纪非仿佛看见了从前十三岁的那个少女,那时的青春,那时恣意的快乐,那时萌发的爱恋,那时的不舍与别离……
在这儿,没有纪皇后,也没有她的死亡,余留下来的,是她身处在深宫时作梦也会梦到的幸福。
掉落在发梢上的雪花,遭皇甫迟修长的指尖抚去,已点燃炭盆的书房里暖气融融,温和得就像是春日,皇甫迟月兑去她身上的厚农,从书房的里间取出一套轻暖的家居常服,蹲在她的面前熟练地替她更换,然后将她抱至炕上坐好,再取来一条巾帕擦拭著她微湿的发。
她看著他专注的眼眸,“你……”
“咱们回到家了。”他淡淡地说著,手边的动作一刻也没停,眼眸中,似盈满了什么。
当年纪非嫁入东宫时,独自待在这儿的他,什么也没做,就只是一径地想她。
纪非有了身孕时,他从厨房里挖出春嬷嬷酿的几坛美酒,在这儿苦苦醉了几个日夜。
记得她死去后,他痛苦得曾想烧了这儿,好毁去所有的记忆与过往,可他舍不得,怎么也下不了手,总以为只要他能把这个家留下来,迟早有天,她便会想起回家的路来寻他。
等待的日子,太漫长了……他得给一无所有的自个儿留个念想,一个能继续支持他择下去的力量,因此他留下了这儿,让它保持著他记忆中的模样,这样,也许在某个雪日里,他便能看到那个他找寻了多年的女孩……
为了经营眼前小小的幸福,纪非知道他花费了多大的苦心,也知他深怕眼下的一切皆是他的幻想,经他一碰就可能戳破,因此她装作没看见他指间的颤抖,两手揽著他的颈间亲吻他的眉心。
“谢谢你,我老早就想回这来了。”
“小姐?”
自门边传来的耳熟呼唤,让纪非几乎要以为这是她的错觉,她不敢相信地转过头,就见当年死于凤藻宫的春嬷嬷,正含著眼泪站在门边看著她。
“……春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春嬷嬷不住地点头,拿著帕子拭了拭眼泪后,连忙振作起精神,“我这就去准备晚膳!”
纪非指著她远去的背影,“她不是……”
“当年我替她还了魂,并由她来照看这座宅子。”皇甫迟去关上渗进冷风的门扇,同时也顺手把兰总管给领了进来。
还没把家当整理好的兰总管不解地站在他的面前,“国师大人?”
“那是本座为你炼制的丹药。”皇甫迟指著桌案上一盒早就准备好的乌木小盒。
掌管钟灵宫多年,同时也负责管理丹房大小事务,兰总管再清楚不过乌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他不禁激动地张大了眼。
“国师大人,这是……”先皇求了一辈子也求不著的回春长生丹?
“嗯。”皇甫迟朝他颔首,“吃了吧,日后陪著我们过日子。”
兰总管这回没拦住眼眶中的泪,“老奴当然愿意伺候小姐和国师大人一辈子门
“……去帮春嬷嬷吧,今晚咱们一块儿好好吃顿饭。”皇甫迟被他哭得有些不自在,在纪非似笑非笑的眼神下赶紧把他打发出去。
“是。”
当晚在盛大的雪势中,小山顶上的这座宅邸,再次亮起了与多年前一样明亮的烛光,已经有好多年没认真吃过饭的皇甫迟,在饭桌上被纪非和兰总管给一筷筷喂了个过饱,饭后他坐在椅里动也不动,任由坐在他腿上的纪非抚著他的叶子替他消消食,而春嬷嬷早就去找来了皮尺替纪非量过身子,打算为这个缩小成三岁的小姐连夜赶制衣裳……
夜深人静时分,纪非抢了燕吹笛以往的位置,趴在皇甫迟的胸膛上安睡,才入梦不过一会儿,就被一阵太过热烈的目光给看醒。
“你是睁著眼睡觉的吗?”都累了一整日了,他哪来的精神继续缠著她?
“嗯?”皇甫迟看她在被子里爬呀爬的,然后一双粉女敕女敕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庞。
“到底怎么了?”她想起了他以前的坏习惯,“你不会是又不睡觉了吧?”当年她不是逼著兰总管叫他一定要把这毛病傍戒了吗?
“我害怕。”
她顿了顿,“怕什么?”
“怕一闭上眼,弥又丢下我走了。”根深蒂固的恐惧,让他怎么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傻鹰……”她究竟是把他给吓成什么样了。
皇甫迟见她也没了睡意,便侧过身子将她揽进怀中,再拉过被子将她盖得严实点。
“纪非。”
“嗯?”
他自责地道:“我没能守住你的女儿……”
“我知道你尽力了。”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千夜的寿数有限,若不是自生下来起就被皇甫迟扶养照料,千夜恐怕连一周岁都活不过,因此她很感谢也很知足。
“千夜她--”皇甫迟还想告诉她关于那些年发生的事,却被她的小手掩上了嘴。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在小皮猴那儿看过了,她过得很不错。”早在天问台时,轩辕岳就领著她去看过那幅屏风了,里头有山有水有屋有田,还有一名深爱千夜的男子,这就够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拉近这些年来与她产生的距离,“这些年,鬼后她……待你如何?”
“你还能不明白我的为人吗?他人敬我一尺,我便敬他一丈,若是得罪了我,我便要还他百倍千倍。”纪非在他的颈边蹭了蹭,终于找到个好位置。
“多号你与她结下的梁子,这些年来光是忙著斗她,我虽是连一夜都没好好睡过,却也因此没时间伤悲度日,不过你放心,闇缈她可从没在我身上讨到什么便宜过……”
“有我在,今后你可安心睡了。”他的大掌一下下轻拍著她的背后,感觉她小小的身躯像个小火炉似的。
“嗯……”早已适应他这身凉意的她点点头,在方才的睡意又泛上来时,是打算照他的话好好再睡一场的,可她……却怎么睡怎么觉得不对劲。
她探出两掌,即使伸长了两臂也没法环住他的胸膛,好吧,把身子滑下去一点点,试著抱牢他的腰际,偏偏人小手也小,埋在被里老半天也揽不牢,她索性扯开了被子坐在榻上,就著不甚明亮的烛火打量起自个儿的身子。
手短脚短,小肚子圆滚滚,全部身长加起来还不到他一臂之长,更别提她在镜里看过的这张脸,虽说依稀可以看出她长大后的模样,可现下完全就是个没长开的女圭女圭,这等小模样,他这几日来还可以抱得这么开心、亲得那么高兴?
“纪非?”怕她会著凉,皇甫迟拉过被子将她包裹起来。
再度被包成了一个小包子,纪非甚是不满地皱著眉,当下即摆开了要与他好好谈一谈的架势。
“我同你商量件事。”
“你说。”
“这身子,你能不能想想法子?”能再活一回是很好,能回到他身边更是好,可帮她找身子的人却没发现她这小模小样一点都不好。
皇甫迟快速将她看过一回,“有何不妥?”脸色红润健康,没什么问题呀。
她白他一眼,“问题可大了。”
见皇甫迟一脸迷茫,脑袋还是没拐过弯来,她也只好说得更明白点。
“年纪太小了,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她是回来与他做夫妻,可不是来给他当女儿养的,瞧瞧这阵子他是怎么服侍她衣食住行的,那手法、那动作,太老练了,他养孩子的经历也未免太丰富了吧?他简直就是个经验十足的女乃爸!
他还是没开窍,“做什么事?”
纪非干脆爬至他结实的肚子上坐好,拉下他的颈子附在他的耳畔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就见原本眼神还有点茫然的皇甫迟,眸色渐渐变深,原本长年面瘫如一日的脸庞,也悄悄泛上了一层几不可见的粉红。
从没见过他也会有这等模样,纪非欢快地凑上前,在他的颊上留下了两记大大的响吻。
淡淡的粉色迅速蔓延至他整张脸庞,逐渐变成绯红色,玩心大起的纪非更是一不做二不休,站起了身子捧住他的脸,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统统都没放过,从头到尾亲了一遍后,再从尾到头再亲一次好好回本。
这下皇甫迟不只是炸红了脸,就连两耳也红得发烫。
“接下来的……等你把我变大后再说吧。”纪非意犹未尽地啃了啃他的唇瓣,志得意满地瞅著他笑。
皇甫迟不语地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后,他一把将她塞回被窝里躺好盖妥,匆匆下榻披上外衣。
“我这就去炼丹!”
“……”有这么著急吗?
睡在邻房的兰总管听见声响,起身站在门边不解地看著像阵旋风路过的某人。
“国师大人?”大寒夜里不睡他上哪去?
“没事,回去睡你的。”那个不肖徒,没事找个三岁的身子做什么?
“噢……”
或许是纪非下的饵食够本,也可能是皇甫迟的怨念太重的关系,过了两日,皇甫迟还真把针对她这身子长大的丹药给炼出来了。
服过丹药的纪非站在铜镜前打量起这副长大了的身子。
“怎么和上辈子一模一样?”不就是她以前十七八岁时的模样吗?他比较喜欢少女时期的她?
皇甫迟可疑地偏过脸,“这具身子本就会顺著魂魄的生长而改变。”不得不说,某只猴子挑选“器”的眼光很不赖……虽然他不承认就是了。
纪非往后退了两步,再仔细看向镜里的身子……
至少某些该大的地方大了,该瘦的地方也瘦了,上辈子练武的她可没这等丰胸细腰的曼妙好身材……她登时转了转眼眸,回过头来巧笑倩兮地睨著他。
“我说傻鹰啊,你就老实同我说吧,你是不是怀有什么私心?”太明显了,明明她以前就是个平胸一族,她不信他不知道。
“私心?”他难得有些心虚,装模作样地端起一盏茶。
“你把我这身子整成这副模样……是想利己?”她早就看透他了,“说吧,你是不是馋了很久?”
不设防的皇甫迟直接喷出一口茶去喂地板。
她挑高了黛眉,“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不经逗啊?”
站在书房外头的兰总管默默地掩著脸……国师大人,跟她认真您就输了,您怎么还是学不乖?
纪非纤长的玉臂勾住他的肩头,吐气如兰地在他耳边诱惑著,“改明儿个……咱们挑个花前月下的好时节,一块儿来试试这身子如何?”
皇甫迟锐眸一眯,“你别以为我不敢。”撩拨他?
“知道你等很久了,快扑上来吧。”她亲了亲他的耳朵,小巧的舌尖挑衅地滑过耳垂。
“……”他被调戏了?
“哼哼……”纪非松开他站直了身子,两手环著胸朝他阴森地笑,“本宫上辈子深宫愁苦半生,心中所爱之人看不见模不到更吃不著,宫怨你懂不懂?独守空闺知不知道?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了,你说我还会对你客气来著?”
皇甫迟不语地搁下茶盏,霍然站起身直往书架的方向走。
“你做什么?”
“翻黄历、挑日子!”他这就成全她,看她还敢不敢再玩火。
岂料她远比他还要来得积极,“选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我……”他一怔,有些尴尬地转过身,“我有事出去一趟。”
纪非不需猜想,也知道这个纯情了几千年的修罗想出门去做什么。
她大方给他建议,“何必舍近求远呢?有什么不懂的,直接去问兰总管不就成了?不然找春嬷嬷也行,我相信她定会为你准备好各式图册,不过我个人认为言教还是不如身教啦,所以你还是找同样身为男人的兰--”
“小姐!”在外头听不下去的兰总管,终于忍不住冲进书房里来拯救自家清纯的国师大人。
“在这儿呢。”
“你就别再欺负国师大人了。”小姐她……她的性子比以前还坏!是鬼后潜移默化的作用,还是她在鬼界斗著斗著,便激发出更上一层楼的本性来了?
“那你教是不教?”她一手轻托著香腮,无辜地对他眨眨眼。
一想到国师大人与自家小姐的终身幸福都紧系在他的身上,兰总管迟疑了一会儿,沉重地朝她点头。
“教。”
她挥挥手,“去吧。”
“国师大人……”兰总管哀叹地瞄向在羞窘过后,脸色已变得冷然似冰的皇甫迟。
“你……”他将一身的寒意猛往她的身上扫。
“嗯?”纪非不痛不痒,还是一副如沐春风貌。
皇甫迟搁下豪语,“今晚你就给我等著!”到时他定要好好收抬她。
她更是笑靥如花,“快去当个好学生吧,呆头鹰。”
一只颜色迥异的麻雀,拍扑著灰色的翅膀,迎著凛凛的风雪飞上了天问台,钻过窗边的小洞来到了主院的暖室内。
因酷寒之故,暂停下了改造工事后,某对师兄弟这阵子皆没再动过大兴土木的念头,毕竟被纪非给自小玩到大,上过无数次当的他们也是有些警惕的,因此在得到皇甫迟的正面回答之前,他们决定就只装修一下不另建宅院,省得真落入了娘娘大人的陷阱。
扬手迎来小麻雀栖在指尖上,轩辕岳蹙著眉心取下了来自钟灵宫弟子的信笺,就著壁炉的火光摊开一看,发现这竟是张求救函。
信里的大意是,自皇甫迟离开钟灵宫之后,那名由新皇扶植的新任国师便取代了皇甫迟的国师之职。
这些时日下来,新国师非但没履行钟灵宫的职责,率众弟子救灾解难,反倒是汲汲营营地涉入国政,以身怀的术法逼迫朝中贤臣致仕去职,毫不遮掩地清扫起朝中怀疑新皇继位是否正统的忠良,更甚者,新国师还对年轻的新皇鼓吹起长生之术,以炼就不老仙丹之名,大肆派出钟灵宫弟子前去妖界采药捕妖,却在狐王动怒追捕众弟子时,袖手旁观不施以援手,只是一味地将宫内弟子派往妖界前仆后继。
信中还言道,这位新国师,也就是当年钟灵宫的一个洒扫宫人,因犯了宫规而被皇甫迟给逐出宫外,他却在出宫后跟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修了几年道,又刻意把皇甫迟的举止作风给学了十足十,因此吸引了仇恨皇甫迟的新皇,招揽他入宫后,很快地即让他进驻钟灵宫取代皇甫迟的地位。
坐在火炉边烤著栗子的燕吹笛懒懒地问。
“信上怎么说?”
“咱们在妖界折了一些人手,大部分都还被拘在妖界。”轩辕岳揉碎了手中之信,十分不耻新国师的作为之余,更担心的是那些弟子的安危。
燕吹笛也不讶异,“等会儿我就给黄泉捎封信,他们不会有事的。”
“眼下宫中的弟子皆有意出走。”
“是我的话我也跑。”谁想为了皇帝一己之私被派去白白送命?进钟灵宫的每个弟子都是为了造福人间,可不是助那个皇帝去求什么长生之道的。
轩辕岳迟疑地问:“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师父?”
燕吹笛翻了个白眼,觉得他很多此一问。
“你觉得他这会儿还管得著这些凡尘俗事吗?”娘娘回来后,暖玉温香在怀,皇甫迟别乐不思蜀就很好了,他才不要去扫皇甫迟的兴顺便贴他的冷脸,在这儿陪师弟联络感情岂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