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湘惱了,怒問︰「天底下的後娘都是這副德性的嗎?專會欺負正妻的兒女。」
「當然,後娘只照管自己的孩子,別人生的全當奴隸。」小宛沖口說。
「阿春他爹有了後娘就變成後爹,後娘天天在他爹耳邊說阿春的壞話,弄到他爹每次見著阿春就心情不好,動輒棍棒伺候,你想好好的,他怎麼會變成瘸子?就是他爹打的。」
「我朋友她後娘只給她吃餿水,那股子酸臭味兒,燻得他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後娘還罵他糟蹋糧食,三天不給飯吃呢。」
「那算什麼?要不是雅兒沒被人牙子挑上,她後娘就要把她賣到那等見不得人的地方,賺皮肉錢呢。」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極力說著後娘的壞話,滿肚子火大的齊湘在這時候卻沉默下來。
黎育清從不這樣對待自己,她做的每件事都順著自己的心意,唯一沒合她心思的一件,就是送她進書院。
以前不明白,現在漸漸理解,她比不上自己嘴巴里的賤民,人家會的她不會、人家懂的她不懂,便是寫字念書,她亦樣樣不如。她只有一股子沒道理的傲氣,只有莫名其妙的自信,如果繼續關在將軍府里長大,恐怕她真會變成眼珠子長在頭頂上的蠢丫頭。
所以,黎育清並不是個壞後母,帶著英氣的濃眉緊蹙,齊湘心里頭有了思量。
這天下學,她領著小美和雅兒回到將軍府,這是第一次,她回府後先往古柏居跑。
屋里,黎育清還在忙,她飛快撥著算盤珠子,算著年末各處莊子、鋪子送上來的銀錢。
「夫人,小姐來了。」銀杏提醒黎育清一聲。
聞一百,黎育清顧不得算到一半的帳,闔上賬冊,抬起頭,對著進門的齊湘甜甜一笑。
她看見齊湘和她身後兩個怯生生的小丫頭,沒有多問,只說︰「外頭很冷吧,石榴,給小姐們上碗桂圓茶。」她離開桌邊,將三人給拉到軟榻旁,一字排開坐下,再將炭盆往她們身前挪。
銀杏動作伶俐,擰來干淨帕子,讓她們洗臉、淨手,石榴端來熱熱的桂圓茶,還挪了張小幾到軟榻邊,往上頭擺了四色糕餅點心,那點心做得小巧玲瓏,撲鼻的甜香味讓雅兒、小美口水都快流下來。
黎育清笑著招呼她們吃點心,她們咬一口,太好吃了,害得兩人差點把舌頭給吞下去。
石榴搬了張椅子讓黎育清坐下,她盯了三個人好一會兒才說話,「湘兒,怎麼突然想請朋友到家里來,要不要讓廚房給她們備飯菜?」
「她們被後娘給虐待了,如果再回家里,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餓死,我想讓她們住在書院里。」對上黎育清,她那句娘又喊不出口了。
住不住在書院,是由家長決定的,若對方家長不樂意,她也不能強要把人給留下。
但,這是齊湘第一次求她,視線朝雅兒、小美望去,她看見小女孩臉上的渴望。
她沒立刻回答好或不好,只是先細細問過小美和雅兒家里的情形,考慮半晌後,她轉身對石榴說︰「你找人到書院,麻煩書院管事跑一趟,就讓他同雅兒、小美家里說她們上課認真,夫子要把她們留下個別教導,以後只有過年休假才能回家。另外,一戶送二兩銀子過去,就說是嘉勉這兩個丫頭勤奮上進的賞銀。」石榴應聲,下去找人到書院傳話。
黎育清把齊湘拉到身邊,說道︰「這件事,你處理得有些魯莽了,就算家里待她們不好,總也是親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若是讓繼母知道她們在人前說自己的壞話,日後她們回家,相處起來只會更困難。」
「何況她們是姑娘家,婚事還捏在繼母手上,若惹得繼母恨惱,日後在婚事上頭做鬼,她們豈不是哭天不應、哭地不回?下次听到這種事,先別出聲,悄悄回來同我說,我尋人查證過後,再做處理,好嗎?」
齊湘細細听著黎育清的話,心知她不是教訓,而是在教導自己做人做事的道理,在人情世故上頭,她的確懂得太少,抿住唇,她點頭應下。
「書院那邊沒有準備,若臨時把人送過去,怕是被褥衣裳都不齊全,湘兒,今兒個你把她們留在青松樓住一晚可好?」
「好!」齊湘臉色稍霽,揚起一朵甜甜的笑花,還沒有同齡朋友來自個兒家里住餅呢。
見齊湘面上並無不豫,黎育清心底明白,她不再排斥這些過去認定的賤民,尊卑從她腦子里淡去,驕傲的她漸漸學會與人相處。
「那晚上想請你的朋友吃什麼?」這口氣竟是同她商量,齊湘不傻,明白黎育清在替自己做面子。
「吃熱鍋子吧,上回那個涮羊肉還不錯。」
「知道了,我著人備下。銀杏,你把櫃子里的包包拿來。」
「是。」銀杏應聲進屋。
不久後,她出來,手里頭多了個斜背包,黎育清接過,把包包往齊湘身上套去。
齊湘看見包包上頭繡的小丫頭,歪著頭逗小馬的模樣可愛極了,她把包包抓到身前,一看再看,愛不釋手。
黎育清說道︰「你爹也有一個,不過上頭繡的是穿盔戴甲的大將軍,你爹說這包包好用,什麼東西都可以往里頭收拾得妥當,我听說你最近除了四書、算學,還選了女紅和畫畫,要帶到書院的東西肯定不少,你暫且用用看,如果好用的話,我再給多你做幾件。」
「爹爹的包包上頭是大將軍?」她揚聲問,口氣里有藏也藏不住的歡欣。
「是啊,大將軍和小丫頭,大將軍身上系著小丫頭的繡帕,小丫頭逗著大將軍的駿馬,大將軍是極疼極愛小丫頭的。」小丫頭原本是自己,可有個比她更渴求安全、更希冀父愛的小丫頭在,她樂意讓賢。「湘兒喜歡嗎?」
齊湘兩手緊緊握住背帶,眼里泛起可疑的水光。
黎育清不追問了,她假裝沒看見,對著小美和雅兒說道︰「以後在書院里,就麻煩你們多照顧我們家齊湘嘍。」
兩人忙不迭地點頭應下,說話間,齊湘已經收拾好情緒,抬起頭對兩人說︰「走吧,我帶你們去我屋子里。」齊湘沒有向黎育清告退,徑自領著兩人便走出屋外。
銀杏不滿,皺著眉收拾茶幾,黎育清卻不在意,回到桌前,低下頭,繼續撥起算盤,她們都沒想到齊湘把人帶到屋外後,又一古腦的奔進屋子,沖到黎育清跟前,深吸氣,說︰「娘,謝謝你!」然後,一溜煙往外跑去,繼續帶著她的小朋友往外走。
隱隱約約間,她們听見小美說道︰「你娘對你真好。」而齊湘口氣驕傲回道︰「那可不!」笑意在黎育清臉上逐漸擴散,齊湘哪里像小丫頭了?那氣勢明明就是個小將軍。
不過,她終于願意喊她娘了……還以為得再多磨個幾年呢,她把日久見人心那套話都拿出來安慰自己了……
銀杏見狀,也為夫人開心,終于敲開小姐那個銅牆鐵壁似的心防,以後,這對母女會越來越好的。
推開賬冊,她將桌邊的木匣子挪到眼前,打開,從里頭翻出一封信,怔怔地看著上頭的字跡。
這是王氏寫給她的,原以為齊靳不當世子爺,他們與那邊再無交集,便是木槿,那邊也很少再主動聯系,沒想到王氏會寫這封信給她。
這信在她手里己經數日,她始終猶豫,該不該把信交給齊靳。
信里王氏賭咒,江雲的死與她無關,說她雖然在王府里,但產婆奴才都是從江家送來的心月復人,還說臨產前兩個月,她的妹妹就搬進王府與她同寢同居,若真要找出江雲的死因,就得從她妹妹身上著手。
信末,她希望齊靳高抬貴手,不要再為難齊墳,看在他是珩親王的親骨肉分上,別再對他暗施手腳。
她不知道齊靳有沒有對齊玟暗施手腳,但她確定,齊靳不會相信王氏的話,只會認定她在離間挑撥。
黎育清曾經向他問過江家人,齊靳回答,江家老爺附逆,是康黨手下一枚重要棋子,他曾經苦勸,無奈岳父不听,康黨倒台,江家也跟著倒了。
她問江雲的妹妹江雪之事,他說流放之後便沒有她的下落。
如果江家上下己經不在,她翻出這個陳年舊案做什麼?就算追查出江雲的真正死因又如何,人死不能復生,不過是鬧上一陣、擾一段人心,假若追出什麼不堪內幕……算了,逝者己矣,就讓死去的人安息吧。
好不容易才讓齊湘願意喊她一聲娘呢,何苦再生嫌隙,鬧得府里上下不安寧。
轉過頭,發現去找人傳話的石榴回來,黎育清問︰「木槿、月桃去了哪里?」
「年關將近,許多婦人姑娘都趁著年前手頭有些閑錢,到香粉鋪子去挑胭脂,廠子那邊好像供不上貨,木槿和月桃都過去幫忙,出門前讓我稟一聲夫人,奴婢見夫人在忙,便沒說。」石榴說著,嘴角含笑。這是哪家的丫頭夫人吶,要出門便出門,也不先求得主子同意,生意還做得風風火火,儼然成了半個主子。
「屋里就剩下你和銀杏?」
「是,銀杏在張羅晚膳,方才她知會我一聲,說是先給小姐送羊肉鍋子過去,將軍還沒有回來,咱們這兒晚點開飯。」
「你們做事細心,幸好有你們替我收尾,否則我應了聲,回頭卻忘記吩咐下去,可就糟了。」石榴性子穩妥,做事仔細,這段日子,黎育清身邊的大小事幾乎是她擔起來的。
「夫人忙,里里外外大事小事忙得團團轉,這些細枝末節本就是奴婢該替主子考慮的。」
「月桃、木槿忙得緊,經常不在府里,年關將至,事情只會更多,不會少,你去通知佘管事,找幾個伶俐的來讓你挑,屋里該多進幾個人了。」
「這件事,月桃姊姊早早吩咐下去,挑了六個,現在銀杏帶著呢。」銀杏脾氣雖躁,可處事利落大方,教導人也是一套一套的,夫人性子溫和,有銀杏鎮著,下面的人可不敢亂了規矩。
「那就好,有什麼我沒想到的,你們得記得提醒我一聲,免得疏忽,若是府里頭的事還好說,要是落了外頭的應酬禮節,可就讓將軍丟大臉了。」
「奴婢記下了。」
「對了,上回將軍說,要求皇上接方嬤嬤和何嬤嬤出宮養老,屋子收拾好了沒?」方嬤嬤、何嬤嬤當年從宮里派進王府照顧齊靳直到六歲,在王氏尋到借口將人送回宮里之後,兩人便跟在德貴妃身邊。
前些日子,宮里傳出消息,說要遣一批年紀大的宮人出去,當中就有方嬤嬤、何嬤嬤兩人,齊靳問了她們的意思,求來德貴妃恩典,接兩人到將軍府養老。
齊靳是個知恩報恩的,他說︰「若不是兩位嬤嬤態度強硬,或許我活不過六歲。」黎育清接話,「府里沒有老人在,送往迎來的,心里沒個底,若是有兩位嬤嬤在身邊教導,那就更好了。」她總是順著他,他要養同袍弟兄,她盡心︰他要奉養嬤嬤,她接受;他要與王府劃清界線,她無條件站在他這一邊。
以前總覺得愛屋及烏太矯情,如今真心愛上一個人,方才明白,那不是矯情而是天生自然的直覺反應。
喜歡他,他說的是對,他做的是對,就算有錯,也定是別人的錯,賴不到他頭上。
這樣好嗎?當然不好,這容易讓人偏頗、變得護短,只是……為了喜歡的那個人,就算偏頗幾寸、護短兩分,又有什麼關系?
所以方嬤嬤、何嬤嬤迎回府里供養,所以救過他小命無數次的成師父也將在年後搬進將軍府,那些待他好、護過他的人,未來黎育清發誓,會盡己所能,為他還盡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