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疾風尋著阿顏的時候,她正坐在牆角,抱著膝蓋將手腳蜷縮在一起。這里,正是當初他被杜伯欽趕出草廬、為避雨暫時落腳的廢屋。疾風推門而入,「吱呀」一聲,劃破寂靜暗夜,引得牆角那團黑影子動了動,似乎是將身體更靠向了角落里。
年久失修的廢屋,屋頂也殘破不全。月光自那破洞處灑下,映在滿是灰塵的地上,投下幾縷流光。疾風本就眼力極佳,就著那月華,也能瞧見阿顏的動作。
她埋著頭,將臉埋進膝蓋那里。這極孩子氣的做法,讓疾風心中又是一顫——
就算她恢復了記憶,那又如何?她憶起了那些慘痛的過往,憶起了仇恨,卻仍舊換不回那過去的十年,讓這個本該是風華正茂的姑娘,依舊是六歲孩童一般的心智。這樣的代價,值不值?
這個問題,他答不出。他只能站定在門邊,輕聲地喚她︰「阿顏?」
她抬起頭來,卻又快速地將頭垂了下去,抱膝坐在牆角,似乎並不打算搭理他。
疾風忽覺疑惑。就算阿顏憶起過往,不願面對杜伯欽,但也與他無干啊。這一個多月來,他與她一齊游歷,她視他為最好的玩伴也不為過,為何現下連一句話也不肯對他說?
「阿顏,你是不是怪我?若我當初不出現,你也不會離開草廬,也就不會……」也就不會記起這一切。這句話,疾風未能說出口,心頭沉甸甸的,是自責。
若他不曾出現,或許她終此一生,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娃。沒有殺戮,沒有仇恨,沒有進退兩難的抉擇……
無聲的嘆息溢出唇外,他向前走了一步,輕聲道︰「抱歉。」
「我,」她忽然開了口,仍是帶著哭腔的聲音,「我不認識你。你和他是一伙的,你壞!」
疾風大驚。難不成是她服藥太久,竟真的損了腦力?思及此處,疾風大步上前,在她面前蹲下,「阿顏,我是瑞之啊。」
眼前的女孩卻只是掄起拳頭打在他的肩上、臂上,似乎恨不得捶死這個惡人,可下一刻,她只覺周身一暖,便被他緊緊抱住。
溫暖的胸膛讓她紅了眼,在耳邊徘徊不去的「阿顏」,讓她心里直抽抽,似乎是有人在擰她的心髒一般,又酸又疼。
是了,阿顏,阿顏。
阿爹喚她「丫頭」,老頭兒喚她「阿顏」。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會罵他「蠢丫頭」,卻也會輕輕地撫模著她的頭,喚她「阿顏」。
混亂的思緒漸漸清明起來。眼前那一片迷霧,也漸漸地散去,讓那人的面目變得清晰。那個曾將糖葫蘆舉得高高、逗她玩兒的人,與方才那個攔在老頭兒面前、抱住她的男人重疊在了一起……
「瑞之,瑞之!」她緊緊地回抱他,將臉孔埋在他的胸前,「嗚……我不想後悔……不想後悔……」
月輪靜靜灑下光華,映照在這殘破不堪的小屋里,也映出了緊緊相擁的兩個人。阿顏緊緊攥著疾風的衣角,五指都泛了白。
疾風不知該怎麼勸慰她。他不懂得如何向小孩子講道理,他更明白,這樁恩怨情仇,沒有什麼道理可以講。他並不認為杜伯欽有做錯,他也不認為阿顏想為父報仇有錯。他什麼也說不出,只能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听著她的嗚咽聲,在寂靜暗夜之中,惹人揪心。
不知過了多久,阿顏哭得累了,便開始發怔。十幾年來的種種過往,如潮水一樣涌入她的腦中……
她憶起那漫天飛雪的雪原。雪原上有座木屋,住著她和阿爹。再後來,杜阿叔來了。他每年都會帶很多好玩又新奇的好東西給她,她最愛那轉起來花花綠綠的陀螺。可是,屋外厚厚的白雪,陀螺一丟出去,就陷進了雪里,轉也轉不起來。她便在屋子里抽著玩,卻不小心抽著了桌角、打碎了碗碟。阿爹便會笑著搖頭。
雪山上的日子,總是安安靜靜的,只有阿叔來的時候,才會熱鬧些。那一次,阿叔問她想不想去更熱鬧的地方,一個四季都有糖吃的地方。她雖然很想吃糖,但她也喜歡雪原。她不明白,雪原有什麼不好,為什麼阿爹非說要搬走?
阿叔說,江南是一個有花有草的地方,會比雪原暖和,會比雪原熱鬧。阿叔從不騙人。她從沒見過那麼多的人,沒見過那麼綠的草地。阿爹帶她逛燈會,將她架在肩膀上,讓她好看個清楚。那盞抓著青菜葉兒的兔子燈,阿爹還笑她,若光吃素將來也會成了個紅眼……
就是這個江南,就是這個江南讓她失了阿爹。可她又在這里長大,听著淅淅瀝瀝的春雨,跟著那個老頭兒學種草藥,跟著那個老頭兒看星星、看月亮,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阿爹是什麼模樣……
諸般景象,在阿顏的眼前交疊。有過歡聲,有過笑語,有一望無際的雪原,有春雨淅瀝的溪流,有阿爹為她削好的木劍,也有老頭兒為她熬藥的藥罐。
她緊緊抓住疾風的手,將五指死死扣進他的指尖。厚實的掌心罩出她的,溫暖的熱度,讓她分辨出此時、此地,既非在皚皚白雪上笑鬧的日子,也並非在草廬里嬉笑玩樂的日子。
一夜之間,她失去了兩個家。
手中傳來微微顫動的觸感,疾風明白,那是她在發抖。他無聲長嘆,嘆不盡心中的酸楚,只能將手臂收得緊一些,更緊一些。
殘破的窗紙外,傳來雞鳴的聲音。不久之後,晨光漸漸染白了東方天際。他扶起阿顏,握住她的手,帶著她步出廢屋。
晨曦微微,映照上二人的面容。此時的疾風與阿顏,都不知何去何從。恩與怨,情與仇,分不清,算不明。歡笑與恩情,始終無法忘卻,而憂愁與傷痛,也並不能在這一夜之間淡去。是非黑白,已然難以看清,前塵之路,不知步入何方。可他們只知道,只要手像這般緊握,似是那一切難關,似是一切暴雨狂瀾,終究可以挺過。
然而,終究也只是個「似是」。
一葉飄零,隨風搖曳落下,便昭示著江南的清秋已然到來。蔚藍的天幕,映襯著這座黃牆黑瓦的寺院,鮮明的顏色卻讓人只覺得再精彩不過。
禪院內,遠遠傳來鐘聲。從偏殿內走出數名村人,有男也有女,老也有少。其中一名妙齡少女,跨出殿外門檻之時,又雙手合十,轉身向殿內的師傅合了一禮。
這名少女,正是鐘顏。
將佛經抱在胸前,她跟隨著前方的鎮民,一齊向寺門走去。大叔大媽們邊走邊說著鎮內鎮外的奇事。其實,鎮中向來太平,無非是哪家的姑娘嫁了,哪家的牛羊丟了。至于鎮外之事,稍微新鮮些,諸如隔壁鎮子的員外家里丟了古董字畫。而縣令家的金銀珠寶被人盜了,這便已經是天大的事了。
時至今日,他們所說之事,她已能听懂一些。就算是不明白的,也可以回去問瑞之——瑞之說了,就算是再不明白,也不可以問外人,待回家之後,他會解釋給她听。
一想到回家,鐘顏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
清風送爽,也送來一片微微轉黃的葉片兒,落在鐘顏的腳邊。無意中瞥見的她,彎身撿起,捏在指尖把玩。這青翠與鵝黃相交織的顏色,讓她好奇,于是便細細打量著葉子里的脈絡。再然後,她翻開佛經,將葉片平整地壓了進去,再小心翼翼地將經書闔上。
這座寺院建在山上,一路步下層層台階,還未出門,她已經看見了那人的身影。站在距離寺院外不遠的樹下,他隨意地靠在樹干上,目光卻是在人群中搜尋。她剛想揮揮手臂,卻又想到他平日叮囑的話,于是將舉到一半的胳膊放了下來,快步向他跑過去。
看見阿顏向自己奔來,疾風淺淺地揚起唇角。放下抱著的雙手,他靜靜地等著。直到她在他的面前停下步子,他才開口道︰「笨丫頭,不記得我先前說過什麼了嗎?讓你別跑,乖乖走來就是。」
被他罵作「笨丫頭」,阿顏也不生氣,只是仰面望他,笑道︰「我不想讓瑞之久等啊。」
疾風心中一動,張了張口,卻終究沒有說些什麼,只是與她並肩下山。阿顏又摟起他的手臂,他卻拍開她的手。這個動作,在他而言,是既無奈又失落,不得已而為之。
這已是阿顏恢復記憶的四個月之後。在這四個月中,他們心照不宣地,再沒有提過杜伯欽,沒有提過草廬里的一切。他帶著她來到這個依山傍水的小鎮,轉眼間便度過了炎熱的夏天。
恢復記憶並再未服藥的阿顏,一開始,雖然她在認知上還是只有六歲孩童一般,但是已不像先前那樣容易忘事了。凡是他教她的東西,她都一一牢牢記下,學得極快。
疾風明白,自個兒是個江湖草莽,肚子里也沒什麼墨水,可他卻明白,阿顏需要讀書。她與別的姑娘不一樣,她失去了十年的時間,她腦中只有孩童一般的善與惡,卻半點不通事理,而這些,只有以讀書來補足。
可這世道,哪里有給女子讀書的書院呢?再者,她若與孩童一起學,年齡已是不符;若與青年同學,他更覺扎眼。而他疾風一介江湖客,又哪里教得了她?
思來想去,疾風便把主意打在了寺廟上。廟里經常有高僧講經授課,鎮子里的婦人們也常去旁听,而佛門清淨地,他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更何況,對于杜伯欽一事,他始終希望她能消去報仇的念頭。
當年的是非曲直,已難以說得清,道得明。杜伯欽雖殺死了鐘子野,可這又何嘗是他所願?他不能代替阿顏,做出決定。但他至少希望,她的決定,不會讓她在日後追悔莫及。
行走江湖,風里來,雨里去,誰不是舌忝著刀口的日子?從前,他只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江湖上,又有誰不是殺人人殺?可一旦涉及到阿顏,他卻只盼望她不蹚這渾水,不沾這是非——止殺。為了杜伯欽,也為她自己。所以,每次廟中授課,他都會將她送來這里。
阿顏也曾問他,為什麼不隨她進去?這個問題,疾風只有苦笑,卻不能如實作答。他又要如何作答?佛門清淨地,講究的是「五戒」,戒殺、戒盜、戒婬、戒妄語、戒飲酒。他除了「婬」這一條沒犯過之外,其他四條都沾了邊。更何況,他「盜中君」,賣的就是這門手藝,又有何顏面去見那些悲天憫人的佛祖?是以他只在寺外等她,從未跨入寺中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