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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不為賊 第四章 舊夢(2)

雖然杜伯欽說得平淡,但疾風不難想象當年慘痛的一幕。面前的男人,一面要承擔殺人償命的怨仇,一面要承擔手刃摯友的痛楚,這……這將是怎樣的沉痛?

「那你……」疾風本想問他「那你三日後去沒去濮陽家」,但想了想之後,復又停口。既然對方如今身在此處,那不言而喻,想必當年定是食言了。現下,他更為疑惑的,是另一個問題,「我不明白,鐘子野為何要殺濮陽家的人?難道他口中的‘仇家’,就是指濮陽世家?他是故意接近你,等待著有朝一日,上濮陽家尋仇?」

杜伯欽未回答,只是抬眼望他許久,方才淡淡道︰「你可听說過‘隱夢散’?」

這名兒他未曾听說過,疾風只得搖了搖頭。

杜伯欽默默注視著他,良久,終是長嘆一聲,負手望向空中朗月,「那是一種劇毒,能在短時之內,令人陷入昏幻,隨後狂性大發。中了這‘隱夢散’,便會覺得眼前全是鬼怪妖魔。若非驚恐而死,便是殺那數不盡的虛幻妖魔,直到力竭為止。」

「原來如此,」疾風恍然道,「難怪鐘子野狂亂殺人,甚至連阿顏也不放過,原來他心志已失,眼前所見已非常人,而是妖魔鬼怪了。」

杜伯欽默然頷首,再未多言。

寂靜夜空之中,只有蟲鳴陣陣。在這暮春時節,淡淡的花香隨著夜風散在庭院之中。這悠然寧靜的江南小鎮,一份長居于此的憧憬與夢想,早已終結在那不可追的過往之中,徒留哀嘆,嘆不盡世事難料。

疾風只覺心中憋悶,想起杜伯欽與鐘子野的交情,想起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友人一劍斃命,便覺心中悵然,胸膛內滿滿當當的都是沉甸甸的滋味兒,讓他憋屈不已。而當他想到那時年幼的阿顏,如何看見自己的生父化身為修羅惡鬼殺人如麻,最後驚得哭都苦不出來之時,他又覺心頭一緊,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似的。

「那……」疾風啞聲道,「那阿顏的病癥就是因此而得?因為當日之事,讓她得了失心瘋,成了如今的痴兒?」

「不,」杜伯欽緩緩搖首,淡淡地開了口,「她之所以會變成這般模樣,全因我下藥之故。」

「啊?!」疾風大驚,不明所以,只能張口瞪著對方。

杜伯欽卻未作答。他淡淡揚起唇角,勾勒出自嘲的弧度。昂首望向天幕中那一輪玉盤,良久之後,他才繼續說下去︰「當年,我本欲替阿顏找一戶好人家送過去,可就在鐘子野走的當天,這娃兒高燒不退,足足燒了有三天之久……」

疾風忍不住插口道︰「這便是你食言的緣由。」

杜伯欽瞥他一眼,既未否認,也未點頭應承,只是繼續道︰「……那時,我想替她醫治,可小表在半昏半醒之間,卻始終不肯接受,哪怕還有一點力氣,也無時無刻要與我拼命……」

當年的景象,猶在他的眼前。他記得那個總是笑面盈盈、「阿叔、阿叔」地喚他的小丫頭,那個將手中新買的兔兒燈獻寶似的拿給他看的小丫頭,一夜之間,卻再無笑顏。她只是恨恨地瞪她,張口狠狠地咬住他的胳膊,發紅的眼中除了淚水,便只有兩個字——「仇恨」。

「……我給她下了藥,讓她忘記前塵舊事,忘記鐘子野,之後才順利為她醫病。可她也因藥物之故,變得腦力不濟,極易忘事。」

疾風聞言默然。他想起當日曾見杜伯欽讓阿顏吃藥,原來那並非醫病之藥,而是讓她忘事的藥劑。听了這一切,他再望杜伯欽,見他月下負手而立的瘦削身形,疾風心中不是個滋味兒。他想起一事,明知問出口太過于殘忍,可他仍是要問下去︰「那阿顏的病好了之後呢?這十年來,她當初的病早就被你醫好,你卻仍是每日喂她吃那忘事的藥,你……你當真願意她一輩子做這痴兒,痴痴傻傻地了卻她這一生?」

話音落後,無人應答。庭院之中,蟲鳴陣陣,映襯得這月夜格外幽靜。風拂過,吹動杜伯欽的鬢角。月色如霜,一眼望去,竟似鬢發皆白。

疾風有些後悔,後悔方才那一問。若換作是他,或許也會做出與杜伯欽同樣的決定。阿顏雖傻,每日卻是開懷,每一日、每一夜,總有笑容相伴。一旦她憶起當年之事,過往種種,便是物是人非。這個與她相處十年、照料她長大的「老頭兒」,便成了她的殺父仇人。

時至今日,疾風終于明白,為何當日會听阿顏說道「老頭兒就是老頭兒,他不許我叫他‘爹’,不許我‘師父’,也不許我叫他‘阿叔’。老頭兒說了,我一輩子把他當老頭兒就好了!」是了,杜伯欽故意撇開關系,他擔當不起一聲「爹」,擔當不起一聲「師父」,就連那一聲「阿叔」,也已隨著鐘子野,一並埋葬在前塵舊夢之中。

這人,這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撫養阿顏長大。他並不打算瞞她一輩子,所以才讓阿顏喚他「老頭兒」,為她報仇留下一條後路。可亦是他,天天騙著阿顏吃下那忘事的藥,只願那一天,來遲一些,再遲一些。

杜伯欽忽然開口,打破著寧靜月夜︰「在你來之前,阿顏從沒和外人如此熟稔過。我想,這或許就是天意。而當她前去找你,離家出走之時,我便知曉,是時候了。」

「我……」疾風啞聲道,「所以你就在這里枯等了一個月?你放任你那些寶貝草藥不管,先前你也未再給阿顏服藥——你已打定了主意,等死的主意,是不是?」

杜伯欽未開口,只是淡淡一笑。月下風間,被銀霜染白的鬢角,隨風輕揚。無邊夜色讓他身著青衫的身形,更顯瘦削單薄。他負手而立,似是在靜候,靜候那一刻的到來。

二人默默無語,任由風聲過耳。不知過了多久,終是听見了細微的腳步聲。疾風抬眼,向草屋的方向望去,只見阿顏扶著門框站在那里。她面色慘白,恨瞪杜伯欽。昔日那孩子氣的笑顏,終已煙消雲散,再無可追。

剎那之間,疾風忽然明白了,為何當日杜伯欽為救鐘顏,會與友人鐘子野拼上性命。心頭沉甸甸的,似是有千鈞大石,覆壓其上。疾風跨前一步,攔在杜伯欽身前。他凝視阿顏,一字一句,沉聲道︰「阿顏,你不要後悔。」

「阿顏,你不要後悔。」

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一字一頓地說道。他的面容顯得熟悉卻又陌生,又似是有些模糊,好似面前遮蔽了層層迷霧。鐘顏認不出他是誰,也不明白那莫名的熟悉感從何而來。更何況,此時此刻,她根本沒有心思去管這人是誰,她只是狠狠地瞪著被他擋在身後的人——

杜伯欽。

一瞥見那人的面孔,眼前似又浮起了血霧彌漫。上一刻,她還坐在從未坐過的、鋪著厚厚絨墊的大椅子上,晃悠著腿听著阿爹和不認識的阿伯說些她听不懂的話,下一刻,紅色的血液便濺在她的臉上。

她看著阿爹揮舞著長劍,耍出她心心念念要學、可阿爹總是說要等她長大才肯教她的劍招。可那時的阿爹,不是平日里那個笑呵呵地教她舞劍的阿爹,成了一個她不認識的人。揮劍,旋身,平日里耍給她看的動作,卻重重劈開了一個人的腦袋……

腦中暗暗鈍痛,眼前紛紛亂亂,閃過各樣的畫面︰一望無際的雪原、山上的小屋、阿爹給她削的那一把木劍、笑盈盈地拿著糖棍逗她的阿叔……對,就是那個人!

鐘顏捏緊了拳頭,努力自那零星閃過的記憶殘片中掙月兌。她瞪大了眼,便見到那人一劍刺穿阿爹的胸口!

她親眼看見,劍尖自阿爹背後穿出,血順著劍尖滴落。

是他,就是他殺死阿爹!

眼眶一熱,鐘顏一個箭步沖過去,要與杜伯欽拼命,卻被人一把攔腰抱住。她揮動手臂,想要掙月兌那人的懷抱,可卻始終掙不開攔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她又捶又打,他卻紋絲不動。她索性張開嘴,一口咬住那條礙事的胳膊。

嘴里漸漸涌出腥咸的味道。可那雙手臂,卻還是牢牢地抱著她、摟著她。再然後,她便听見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阿顏,你不要後悔。」

是了,「阿顏」、「阿顏」,那個老頭兒便是這麼喚她。那個教她煎藥的老頭兒,那個拉著她逛廟會的老頭兒,那個笑著叮囑她小心別踩著藥草的老頭兒……

他帶她放鞭炮,帶她包餃子,帶她看過元宵廟會,帶她看過端午河上的龍舟……

十余個春夏秋冬,多少日日夜夜,她長在這個江南古鎮,就在這個小小草廬里長大。

鐘顏抬起眼,便在水光里,看見了那人扭曲的面容——那個曾經的阿叔,那個殺了阿爹的壞人,那個陪著自己的老頭兒……

她咬不動了,只能張著嘴含住那胳膊,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眼淚卻止不住地滑落。

細微的啜泣聲,被這暮春的夜風吹散,散在夜色之中。

一滴一滴的眼淚,低在疾風的手臂上,像是灼傷似的,熱辣辣地燙。他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部。

忽然,懷中的鐘顏趁他不備,猛地跳了出去,大步跑出了門外。疾風一驚,剛想去追,又停下步子瞥了一眼杜伯欽。

杜伯欽站定在那里,正默默地注視著他。那是一種疾風無法理解的眼神,更像是一種悲憫。

疾風怔住,心中好生疑問,可他又放不下阿顏,終是向杜伯欽一點頭,隨即追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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