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女乃女乃,眉姨娘和珍姨娘又來了,她們在屋子外頭候著,不見到你不肯離開,還說妾室不拜見正妻于禮不合,她們會跪到你同意見她們為止。」簡直是不可理喻。驚秋氣呼呼地說。
周明寰還躺在屋里休息,紫檀木瓖金嵌玉六扇金玉滿堂雙面繡屏風隔開了內室,屏風的這一頭看不見他沉睡的面容,卻隔不開細細交談的人聲,擾得他眉頭一顰。
纏綿後,他又回到了書房看完擱置一旁的帳冊,與庶弟周明澤討論鋪子上的刀劍擺設,以及去走訪被崔氏和崔氏娘家霸佔去的莊子和田地,一直忙到翌日寅時才回屋,累到倒頭就睡。
他吩咐了二弟暗中籌辦一些事,事情未成前不可向外泄露,因此特別費心,也勞累了身子。
男子在外,女子在內,他忙著外面的事,內宅的事自是交給妻子全權負責,只要合情合理,不趕盡殺絕,天怒人怨地引起蜚言流語,原則上他是睜只眼閉只眼。
「呵呵,她們也真有耐心,日日來不間歇,非要我承認她們的名分。」會鬧的人有好果子吃。
「什麼意思?」蘭香為孟清華梳著頭,不甚明了其意。
看到盛氣凌人的之韻淪為人人可欺的三等丫頭,蘭香更加用心服侍新主子,不敢有一絲懈怠,她知道自己不聰明,所以少說話多做事,看伶俐的斜月怎麼做她就跟著做。
「咱們嘉安城有個規矩,正妻不插簪,入門的小妾就正不了名,不上不下的身分還不如通房。」因此她們不得不來求她。
「喔!」原來如此,她長了見識。
孟清華看著身後丫鬟了悟的神情,不由得嫣然一笑。這個蘭香真魯直,生性單純,全無某人的眼高于頂。
她的某人意指至今仍不甘低人一等的之韻,仍三番兩次想向周明寰求情,重回屋里伺候。
「大少女乃女乃,人已經讓新來的幾個丫頭攔在外頭了,是見或不見?」凝暮一面道,一面取來卷須翅三尾點翠餃珠流蘇鳳簪為主子插上,側插滴珠八寶金步搖,別上一朵瓖紅寶珠花,額前妝點著水滴狀的串珠翠玉墜子。
春鶯院里除了孟清華的陪嫁丫鬟,其余的丫頭大部分都是崔氏給的,她的意思是院子里人手不足,她添點人好使喚,免得孟清華一有急事手忙腳亂,滿院子找不到人。
孟清華雖沒拒絕,但也直接要兄長替她找人,還特意強調老實忠厚的,不伶俐沒關系,但要忠心,最好是識字,有點拳腳功夫,只听「孟家人」的吩咐。
不到三天,百忙之中抽空挑人的孟觀就送來幾名粗使丫頭,長相普通,身高臂粗,能一拳打倒五、六個大男人,守門打人兩相宜,看守門戶是絕佳的門神,防賊又防匪。
孟觀大概也料到周府內並不平靜,妹妹有此要求不算突兀,她夾在婆婆和丈夫之間並不容易,先求自保是必須的,誰曉得周府的水究竟有多深,一不小心就成了被犧牲的箭靶。
雖是個難得的好兄長,可他死不承認,只稱被土匪妹子逼迫,他含淚屈從,家有惡妹難見青天。
「晾著她們也夠久了,就讓她們進來吧,別讓有身子的人跪乏了,地上涼,著了風寒可是我的不是。」孟清華淺笑交代,笑意未達眼底。她不會給任何人陷害她的機會,尤其是無中生有更可惡。
新婚夜眉姨娘的人來「報喜」說是有身孕,當時周明寰不信她懷有身孕,便賜下一碗打胎藥,但孟清華阻止了,她想看看眉姨娘最終能「生」出什麼。
「是,奴婢去喚姨娘們。」凝暮一福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帶進兩名容貌不差的曼麗女子。
下巴有道刀疤的清艷女子是曾為周明寰擋刀的眉姨娘,泛白的刀痕並不明顯,上點妝就瞧不見傷痕,無損她原本的美麗,一雙鳳眼媚又嬌,賽過被窩里風騷。
孟清華听說她原是明月閣花魁,有一回周明寰約了人到明月閣談生意,明明包下一間房與人密談,殊不知隔壁廂房因爭花娘而發生口角,其中一人氣不過拔刀相向,打著打著居然撞進周明寰所在的廂房,不長眼的刀子往他雙眼劃去。
這時「正好」經過的眉姨娘奮不顧身地沖上前一擋,刀鋒有點鈍,只劃過她雪白的下顎,留下一道見血的傷口,她一見到血就兩眼翻白暈了過去,不偏不倚的倒向周明寰朦里。
青樓賣笑注重的便是花容貌,一旦破了相,花魁就不值錢了,于心有愧的周明寰想以金錢補償她,但她性情「貞烈」執意跟著他,說是容貌有損難覓良人,因此他才收之為妾,讓她有個容身之處。
不過孟清華好生看了眉姨娘幾眼,她那道疤還真是劃得精準,疤痕雖不深卻一眼便能瞧見,像是刻意提醒別人她為自己的男人做了什麼,不善待她都過意不去。
反觀珍姨娘就姿色差了一點,眼尾老愛東瞧西瞄,不太安分,兩顆眼珠子轉來轉去的窺探,像這會兒便直往屏風後的內室瞧去。
段數不高,是個被人當成棄子利用的出頭鳥,腦子無物,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麼不正點子。
「賤妾綠眉(溫珍)拜見大少女乃女乃……」
一進了屋,心思各異的姨娘便可看出其心性,一個不疾不徐的扶著後腰,仿佛身子沉重,一個迫不及待地想展現忠誠,步伐快了些搶在最前頭,不讓另一人搶了鋒頭。
有件事倒是很整齊,一見到身著對襟大紅織金緞繡富貴紋衣裙的孟清華,二話不說躬身一福,照著大戶人家的規矩行禮,妾在嫡妻前如同奴婢。
就在兩人要下跪前,清軟女聲輕揚。
「別急著叩頭,我還怕損了周府的福分,眉姨娘是雙身子的人,這一跪要是驚著月復中的孩子我可是承擔不起,別給我招禍了。」禍水東引這一招著實高明,污水潑得順。
聞聲知雅意的斜月與凝募勤快得很,在眉姨娘、珍姨娘彎身一半時立即上前攙扶,手勁不小的將人拉起,還小有心機的往兩人手肘一按壓,不著痕跡的下了馬威,暗有告誡。
手肘一麻,微疼,面上一怔的兩位姨娘露出愕然的神情,待丫頭們放手,兩人不自覺地揉揉手臂,有些不安。
「我也不是苛待小妾的正室,你們都是夫君身邊的知心人,也比我早入門服侍,這點我好生感謝,以後月銀多漲二兩,多兩道菜,從我這邊出。」先給甜頭後捧殺,才不會落人話柄。
拜重生所賜,她早一步得其先機,知曉兩人的性情和心機,先做好防範,不犯同樣的錯。
自亂陣腳的與之爭吵正中她們下懷,眉姨娘、珍姨娘要的便是她勃然大怒,不理智的責罰她們,讓夫婿對她的蠻橫無理心生嫌隙,落得善妒的名聲,好昭顯她倆的楚楚可憐。
上一次她就是中了她們的計謀,動輒打罵羞辱,罰她們寅卯交接時分就得到她屋前候著,往往站上三時辰都不給早膳或一杯熱茶,等人快撐不住了她才帶著飛揚跋扈的得意笑臉緩緩起榻,再召兩人為她捏背捶腿。
這時的婆婆會出現,規勸她要善侍妾室,接著又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的噓寒問暖,又是送吃食,又是送補藥的補身健體,好讓她早早生下周府長孫,不讓「月份不小」的眉姨娘專美于前。
但事實如何呢?無人知曉。
她只知用了婆婆送來的昂貴藥材之後,足足一年不曾受孕,補藥喝得越多脾氣越暴躁,有事沒事總忍不住要生氣,看什麼事都不順眼,老想和她爭丈夫寵愛的姨娘們首當其沖的成了出氣對象。
她一狠起手來,連身邊最親近的丫鬟也不敢阻攔,暗暗露出恐懼的神色,等她發完脾氣才敢靠近。
「多謝大少女乃女乃的疼惜,賤妾等不勝惶恐。」兩人又一福身,好似十分感激她的關照。
「別站著說話,腰疼,我瞧著你們也仰得脖酸。」孟清華素手一揚,其他丫頭們又搬來兩張圓頭矮凳。
「是。」
兩人恭敬地坐下,雙腿並攏,兩手往裙上一放。
「斜月,把我準備好的珠釵給姨娘們,早該給了,只是剛入門事多,一時抽不出空來。」孟清華嬌懶地往後一靠,凝暮機伶地取來玄金八團如意吉祥紋靠枕就往主子腰後一塞。
知情識趣的丫鬟舉止秀雅,一做完手邊的活兒便無聲地退到一旁,看來極懂規矩,精心教過的大丫鬟比小戶人家出身的小姐更像正經主子。
原本想來找事一鬧的眉姨娘、珍姨娘見狀,暗暗收起盤算好的心計,心想著這個大少女乃女乃真不簡單,居然能心平氣和地接納有意尋釁的小妾,毫無一絲嫉妒之色。
她們的計劃被打亂了,心里有些慌亂和不甘,即使很想遮掩住心底的妒意,可是臉上還是難免流露出些許情緒,明顯易見。
此時的斜月已從箱籠中取出一只桐木漆貝小盒,扣著雙耳金鎖的盒蓋一打開,錦紅絨布上躺了兩支一模一樣的水玉瓖金雀尾珠釵,她彎讓姨娘們各取一支往發上簪。
不是正妻插簪,這禮算不算成呢?無人可解答。
可是這一刻,眉姨娘的表情是明明白白的錯愕和委屈,以及一絲絲的憤然,孟清華給的玉釵水色很足,是少見的極品,少說要上百兩才買得到,對妾而言是貴重了,只是在眉姨娘、珍姨娘的眼中,這不是賞給她們的體面,而是打她們的臉,雀鳥本是林間農田常見的小野雀,而雀無首是指她們只配當個雀兒尾,難成鳳凰。
攀上周明寰這棵大樹又如何,野雀就是野雀,換上新裝和亮麗的羽毛也改變不了野雀的本質。
「對了,你是……眉姨娘是吧!听說你有三個月左右的身子了,看過大夫了嗎?胎象如何?」孟清華縴指一指,慵懶地側過身,以動作表示自己以疤痕認人。
下巴有疤的眉姨娘藏在袖子里的手倏地一緊,孟清華狀似無意的神情像一把刀,狠狠插上她最在意的痛處。「看過了,就是有點嗜睡,倦怠,提不起勁,老是想吐。」
「你看的是哪個大夫?」漱了漱口,她輕咬了一口糖蒸棗泥糕,軟綿綿的棗泥化在口中,淡淡的微甜在舌間暈開。
「是城西的劉大夫。」眉姨娘回答,一雙奪人魂魄的鳳眼如沾了露珠似的,一閃一閃的。
然在听見內室傳來翻身下床的聲響,以及男子走動的腳步聲,她一張艷容立即生出光采,旋即又擺出一副受了極大委屈的可憐相,仿佛為了不讓大少爺為難而咬唇隱忍。
這一瞬間的變化看在孟清華眼里著實好笑。以前她怎麼沒發現眉姨娘有做戲子的潛力呢?關在後院為妾實在太憋屈了。
「是嗎?城西有個劉大夫我為何不知曉,肯定醫術不過爾爾。」孟清華說謊了,她相當知道這個劉大夫,當初便是他作證說眉姨娘「操勞過度而小產」,讓丈夫對她更不喜。
「劉大夫名聲不大,醫館開在小巷里,專看婦科。」眉姨娘說得順口。
「那就再找劉大夫來看一看,我怕你這一胎出了差池,到底是夫君的第一個孩子,不能不慎重,你說是吧?」她笑咪咪地說。
一听要找劉大夫過府,眉姨娘頓時一驚,軟了手腳。「劉……劉大夫近日喪母,送娘親棺木回鄉安葬,會有一段時間不在城內,賤妾的胎象很穩,並無不妥。」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孩子的事哪能掉以輕心,一個不小心踫撞掉了可如何是好。斜月,去請林大夫過來一趟,讓他為眉姨娘診診脈。」想嫁禍我,想得太天真了。
「是。」
「不、不用了,大少女乃女乃的好意賤妾心領了,賤妾的身子自己清楚,犯不著勞煩為主子們看診的林大夫……」眉姨娘慌張起身,一臉人家要斷了她子孫的樣子。
斜月的腳步極快,一閃身就溜出門外,想伸手攔阻的眉姨娘根本攔不住,懊惱不已地抿著唇。
像是早有安排,林大夫也來得很快,據他所言是剛好例行性的每月來為主子們請一次平安脈,斜月一出院門就與他撞個正著,順手把人帶了進來。
「見過大少女乃女乃。」林大夫不老,約四十出頭,唇上留兩撇小胡子,身後跟著不到十歲的稚齡藥童桐子。
「客套話不必多言,先來看看眉姨娘的脈象,我看她這肚子還不明顯,是不是該吃點什麼補一補。」孟清華眼中閃過一抹冷意,上揚的唇瓣卻笑容可掏。
「我不……」
沒讓眉姨娘有拒絕的余地,即使她的丫頭錦兒來擋也沒用,驚秋一扭腰擠走錦兒,凝暮手一推便少了個礙事的人,斜月、蘭香一左一右地站在眉姨娘身側,似扶住她讓她坐下,實則將她壓制住。
懷中攢著一錠十兩銀子的林大夫非常配合的上前,手覆上她的皓腕,診起脈來。
「嗯、嗯……咦?」
一聲咦,眉姨娘的面色慘白,身子抖如落葉。
「怎麼了,是孩子出了什麼問題?」假意關心的孟清華將身子坐直,神色凝重地問。
「眉姨娘的身子嘛……」故弄玄虛的林大夫撫撫小胡子,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好似眉姨娘真有重病在身,縱使是他也倍感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