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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鏡 第九章 魑魅魍魎統戰(1)

八月十三日。

晴。

秋空澄淨,是一個好日子。

午後,陽光正盛。

百里長堤,千株楊柳隨風。

九百里加急的文書從京城一路催馬而來,報入柳城監督府。

穆大人接過公文,捧在手里一看再看,喜笑顏開。

這消息立刻迅疾地在官員中傳開,個個都是喜上眉梢——穆大人升遷了水城數百里地的監督府,那是說明朝廷對水城官員的信任,那是說明朝廷對他們沒有想象中的在意。

袁會長立刻命人去備起黃金打造的「一帆風順」大帆船。

杜如奇為父親準備了一尊晶瑩剔透的白玉石觀音像,寶相慈悲。

戴總兵也去收羅了一對碧玉翡翠的玉麒麟,珠光寶氣。

余把子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後,在自己的小金庫里翻箱倒櫃相中了一株罕有的光彩四射的朱紅珊瑚樹。

傍晚時分,尚未入夜。

穆大人的府上早已張燈結彩,門庭若市,前來祝賀的官員鄉紳潮水般絡繹不絕,那管家的點頭哈腰早已腰酸背疼,一臉笑容差些也要僵死在了臉上。

而錦繡園里,釋墨釋大人此時卻還在沐浴包衣,沒一回事地慢吞吞地磨蹭。

行楷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在門口外連連地催促︰「大人,再不出來就趕不及了,別人家都早早地去了,你這樣懶散,人家穆大人會見怪的!」

釋墨一面穿系著衣裳,一面是心事重重。

在午後,穆大人收到喜報的時候,他也收到了一封簡信。

那是壬軒任丞相秘密使人送來給他的密信——一張見方的白紙上,濃濃的墨汁,飛舞而凝重的兩個字︰截流。

截流!

釋墨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他也明白任丞相的用意,朝野上下也許只有他能夠如此的明白——壬軒什麼都算到了,就連他被貶謫來柳城當這個兩面是刀的知府只怕也在他的籌謀之中,說不定在皇上面前他還極力推薦了一番。

釋墨苦笑,這樣什麼都被別人算計在內的感覺,這種滋味真的不怎麼好受!就像是別人喂養在籠子里的白鴿,有用處的時候就被派遣出去,往返的路程,主人都早已替你算好了!

若論才智,他未必比不上壬軒。

但若論匡世經緯,胸懷天下的懷抱,他就未必趕得上壬軒,除了皇上鳳雲豐之外,壬軒是他見過的最厲害的人!皇上自然是為了百姓民生在統領這個天下,為了這一點他可以放棄一切會使自己變得脆弱的人和物,他可以將這種椎心刺骨的寂寞忍受下來,這一點不能不使人欽佩!

但他縱使強大,還是有人的感情。

皇上不是真正的無情人,只是這個天下逼迫他無情,為了這個天下,他也必須使自己變得無情!

壬軒……卻是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感情!

他不是冷血,而是對世間充滿愛,一種別人無可企及的大愛,大世界,大眼界,大懷抱。

他可以擁抱這世間上的任何一物,也可以對他們毫不吝嗇地付出最大的愛,但他的這種愛只能是偉大的,使你在他的愛下顯得無比的渺小。他的心中卻沒有渺小的愛,甚至沒有自私的愛!

他不會用私欲的愛去愛人——

所以,這種人最是無情!

比真正無情的人更加的無情!

但,像他這樣的人,釋墨卻不能對他生恨,因為他的目的是令人尊敬的,他的行為是讓人折服的!

至少,他是這樣想的。

釋墨系好了最後一根衣帶,雙手一抖揚起了那一襲樸素的青衣,青衣緩緩于空中抖落下來,他張開了手臂,衣服落在他的身上,他的手臂穿進了寬大的袖子,整理了一下衣襟,銅鏡里反映出——一雙充滿堅定信念的毅然的眼眸,明鏡一般的眼楮。

因為,他今天晚上將要做的事情,不同尋常。

別人的性命與悲痛,也許就在他的揮袖之間。

他也並不是第一次捉拿罪犯,也並不是第一次懲治凶徒,但以前的一切與這一次相比起來,簡直是無法可比!

釋墨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他不由得,不由得為這些人嘆息著仰首問了一句︰「明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對啊,明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只是錢財利益當前,又有幾人能不紅了眼,能不動了貪妄之心,能想到自己的身後之事?

釋墨打開門來。

屋外,夜色漸濃,花木隱約其間,失去了應有的顏色,微微地抹上一帶灰色陰霾。

行楷俏生生地立在門外,長袖當風。唯有她依然顏色鮮明,紅的衣,白的臉,柳眉下一雙明淨如水的大眼楮,瓜子臉上泛著甜甜的笑靨,沒有一點的陰謀,沒有一點的詭計,沒有一點的髒污,沒有一點的膽怯!

她是那樣的干淨而勇敢!

釋墨忍不住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低下聲音來說道︰「今天晚上,我就不帶你去穆大人那兒了!」

行楷怔了一怔,悄悄地溜眼四處瞧瞧,也放低了聲音說道︰「我不去,他們會懷疑的!」

釋墨緩緩一笑,舉手撫撫她的臉,笑道︰「我不想你去……」他的眼楮里隱約著一絲難明的情緒,此時此刻,卻不便說出來。

行楷凝視住他的眼眸,堅定地說︰「我不怕!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會陪著你去!「

這又豈是上刀山下火海那麼的簡單!

釋墨不由皺起了眉頭。

行楷神色不滿地看著他,說道︰「這次我一定要陪著你,不能讓你一個人去涉險!」

釋墨正想不到要怎樣向她解釋,一個下人就趕了過來,小心地說道︰「人大,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行楷借勢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嫣然地笑了起來,柔聲說道︰「大人,我們該啟程了,不然就讓別人久等了!」

釋墨只好也笑了起來,淡淡地笑著。

兩人出了門,登上了馬車。

一路默然,他的眉頭不展。

到了穆大人的府邸,下了馬車,釋墨逢人立刻展開了春風般的笑顏,行楷看著默默地翻了一記白眼。

一個家奴領著他們進來,十分的引人矚目。

今天,依偎在知府大人身旁的美人,穿著一身鮮妍如火般的絲綢長裙,裙裾逶迤拖在地面上,斜月髫髻烏絲如雲,簪著一枚金光燦燦的美人釵,一步一垂搖,看得人眼花繚亂。還有那白玉般的皮膚,桃花般的腮容,春水般的眼波,似酒一般的醉人!

看得堂上的大人公子們垂涎三尺,心猿意馬。

釋墨一身素淡雁紋的青衣,卻不比她失卻顏色。

挺拔秀逸的身影,宛如鶴立雞群,唇邊一點淡笑,輕輕微微,談話舉止之間彬彬有禮,落落大方,更顯得此人玉樹臨風,文采斐然。

奉上了大禮,一陣寒暄之後,各人紛紛入席。

席上珍肴罕見,果品稀異,瓊脂玉液更是芳香綿醇,聞者皆醉。

余子仁坐在對席,不時張望,瞧著坐在釋墨身邊的行楷明艷照人,今非昔比,心中暗暗叫悔,當初自己怎麼就沒有發現她的天生麗質?

酒席之後,院子里又請了紅伶兒,樂師傅,戲班兒,一時間絲竹彈唱,文武各戲陸續上場。

釋墨撿了一個不明不暗的位置落座,一邊飲茶嗑瓜子,一邊听戲說笑,悠閑自在得很。

行楷在此也不敢多做聲色,雖有一些眼光難以忍耐,但最終還是按捺了性子,裝作什麼也沒有瞧見,裝作自己的眼楮瞎了,拿起一塊糕點忿忿地吃。

不久,釋墨就留意到幾條人影悄悄地起身離座,默默地退入了內堂,想來是他們到了時候,心急著去商議出貨的事情——

釋墨的臉上不動聲色,輕輕地嗑了一粒瓜子,將瓜子殼整齊地放在了瓷碟子上,一切動作紋絲不亂。

現在只有等……等他們自己撞上鬼門關!

在這一場對弈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壬軒遠遠早已安排了一步棋子,一個楊參將的兵馬任職在隔省,又送他一道密令,準許他必要時配合柳城知府釋墨釋大人跨界捉拿悍匪,此刻月上中天,只怕早已潛伏在了海道碼頭的左近,只要他們的人一旦起貨上船,偷運私買,就立刻抓人拿贓,清理盤賬。

他們倉促之間是來不及掩飾的——

只是,這麼一個案子結下來,又是多少條人命?多少血腥?

釋墨不由微微地寒戰。

可是,不鏟除這一條大蛀蟲,燕洲的大業又將給他們破壞多少,又有多少無辜的百姓受他們的坑害,受他們魚肉?

唉!清官難當!貪官也難當!

做清官的好處,也許就是問心無愧而已。

人生一世,能夠做到問心無愧,也許已是最好的結局!

此刻,一切都已不能多想……

釋墨已經瞥見余子仁與戴總兵匆匆地從內堂出來,又匆匆地繞過九曲花廊,往大門的方向走去……

行楷開始有些坐立不安。

釋墨伸手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冰涼有汗。他向她微微一笑,笑意里帶著安慰的神色,眸光如明鏡般照進她的心里。

行楷臉色微微一紅,笑了一笑。

釋墨為了讓她安心,開始給她講解戲文,細細地講,講得很精彩,讓她完全忘記了自己在等待什麼。

時間就這樣緩緩地過去了……像流水一樣,一去不回。

半個時辰過去了,忽然釋墨看見管家匆匆忙忙的,連跑帶跌地沖進內堂。他心中一定,事情……恐怕已經塵埃落定了,是時候該他上場了!

這一回,他並沒有笑,而是很嚴肅的表情,嚴肅到令行楷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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