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陰如銼,細磨無聲。待池中的荷花都已經破開了淡妃紅的苞兒時,已是兩個月後。碧波淺韻似少女含羞的眼,低眉也這般靜好,顧盼流轉最是那幾斛臨夏的韶華。
「深山草含樟,可否恤吾傷?旦求汝今年,能以墨黛放……」本是個天朗氣清、利于靜心養神的日子,隔壁的何家千金又在不合時宜地念起了悼詞,咿咿呀呀,饒是千般的愁思萬般的哀,卻也只擾得旁人心生煩意。
闊府豪苑,卅六錦鯉池畔,伊人獨坐,「鄰人作悲辭,真是好不知趣啊。」脂硯皺眉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百草引》合上,轉而望向池中那互相追逐著的錦鯉出神。
皇帝已經離京近兩個月了,是被大師父帶走的——自然是為了解他體內的血藉烏針殘毒。想自己也是軟硬皆施苦求了好半天,才求動這位斷指鬼藥師帶他歸山療養的。
「大師父日日只吃素,依他貪葷好酒的性子,定是吃不消的吧……」脂硯支起腮,手指點著石桌上的花塵無聊地寫起字來,仿佛連自己都未曾發覺,指尖便一直在重復著兩個字︰夙嬰。
最近的自制力真是差得很,稍不留神便又心不在焉了去。于是又憶起大師父曾抱憾說︰他體內的殘毒積澱太深,很難徹底除盡,還他原本的身貌……「即便真是治不好——」指尖微頓,脂硯的眼底浮出一絲不可名狀的慍意,倒像是在和自己生著氣,「也要記得回來。」
是啊,怎麼之前都沒有告訴過他?她其實,並不在意他的容貌和身體啊……而真正在意的,只是他自己罷了——真真是個,別扭又固執的家伙!
思及此,原本平和的心情又無端地煩亂起來,結上結,亂如蓖。父親大人不在,司歆如今還留在皇宮,全府上下竟是連一個談心的對象都尋不著,「反正也閑——不如去找陌桐吧。」主意打定,脂硯起身便往府外走去。
卻不曾料到——這樣晴好的天氣竟也會不由分說地下起暴雨!
新換上的紫紗羅裙不可避免地惹上了水漬,不由得微微蹙眉,脂硯攬起裙裾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咯!」路旁的小販們嬉笑著收拾起攤子,到處都是沒有帶傘的行人,一面咒罵著該死的天,一面用衣袖擋臉急著往家里趕。
夏季里的雨總像是板著臉且毫不留情面的。不消半刻的功夫脂硯的衣裳已濕了大半,雨勢竟還不見停!不得已也只能用衣袖掩面,正要小跑往前時,不妨卻與相向而來的人迎面撞上了——「咚!」
撞進的是他的胸膛——瘦削卻清清朗朗。來人的身上有一種幽致的,近乎曼妙的溫度以及山澗才有的蕙草的幽香——「抱歉。」脂硯趕忙退身,斂袖的瞬間不經意間瞥見了他的側臉,不由得微微一怔。
「無妨。」回應的是個禮貌的聲音,調子是刻意壓得低而緩的,總像有些漫不經心。但當那人莞爾微笑時卻又矛盾地讓人覺得——他本不是輕漫的人?以及謙謙溫和的眉眼里總有一種令她捉模不透的神采,流光沉浮不定,害得她一不當心又走了神去。
他的容貌,無疑是深得老天眷顧的——連些瑕疵都不舍得給。瞧他言笑間自現一段風流韻骨,偏又雅致得很——便讓人尋不出理由說他輕浮。以及眉目,這樣修長,眉尾斜挑時便越發顯得慵懶,是多情的,也是媚的,但——不妖。
脂硯兀自困惑地皺起眉來,腦海里有種不可思議的念頭瞬閃即逝,溜得太快,連自己也捉不住。猛然回過神時,她又往身側退開了好幾步,轉而繼續往前趕路,沒跑多遠卻又不由自主地緩下了步伐。
終是忍不住心底的好奇,或許還有某種微妙的希冀,她又回頭看了一眼——
卻未防對方也正好側過眼看她,他的唇角往上勾成半月,眸底那抹奇彩也越發瑰麗到攝人心魄起來。于是便襯得他——比初見時的那一眼又媚了許多以及藏不住的輕佻都漫上了眼,反而少了書墨君子該有的溫斂。或許他——其實是個善媚、且擅騙的人呢?
不期間的四目相視,仿佛連雨點兒都染了羞意變得纏綿得緊——落在身上的也是道不出口的情絲。而那一眼里究竟藏勒了多少曖昧不明的詩情畫意?便需問屏中雀兒了吧……
脂硯又心慌意亂地回過頭去,亟不可待地想要逃離,腳下的步子卻怎麼——笨拙得不听她的使喚?呼吸也亂了節奏,心跳如鼓。她開始慌亂,開始惶惶不安,赧紅的臉色像是待字閨中的女兒家瞧見意中人時的拘謹無措——不管不問是拘于禮數,卻又克制不住心底深處有一種膨脹的情感滿滿地就要溢出來……
淅淅瀝瀝,瀝瀝淅淅……入耳的雨聲似乎是小了,又似乎是她早已听不見了。終于——脂硯再一次地停下了腳步,遲疑好半晌才像下定了決心般回過頭去,「你——」
「哈……」那個人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媚長的眼里有疼人的柔情,「脂硯你啊……」
是這樣熟悉的語調,這樣繾綣如絲的眼神,是他的——縱然神與貌離,卻依舊千年永鐫。她花了七年的時間,也終于將他的一切都記到了骨子里,血液里,靈魂里……
是啊,她的記性,真真是差得很呢!多少個不經意間,便將原先該有的羅愁綺恨、斑情斕戀都忘得徹底?以及十幾年前的那份錯失,亦是她最大的疏忽啊……
原嘉廿二年,承桓帝已至知天命之年。心力交瘁,治國不濟,原先的盛世繁華也斂了囂塵,出落得衰寂而蕭條。隔著笆籬空築的人心也冷冷清清,路過之處,亭台樓榭皆被染上了涼薄的舊色。多情且無情的最是後苑里的白宮雀花,依舊開開謝謝歡享著難得的春朝。
後宮入深處,延廊窄瘦,不料會有道人影來攔路——「喲,這是哪個妃姨生的女兒?真是俊俏得很吶。」那個容貌俊美的男子笑吟吟地伸出手來,被眼前的少女輕巧地側過步子避了開去。瞧她紫衣翩躚掠了個翻花,輕妙的蓮步倒像是花架下的那只雲蝶兒行風所勻的舞。
「家父左大臣,如今正在金鑾殿上議事。」少女不慌不忙,從容作答。字字如珠潤,連那笑容也點綴得恰到好處——毋庸置疑是個有教養知禮儀的貴府千金。端的是一派優雅,只是那疏淡的眼底分明流露出不可觸犯的驕傲。
嘖。竟是那鐵面老臣上官的女兒?那可萬萬惹不得呢。鳳眼微眯,男子趕緊知趣地退開了步子。
少女輕哼一聲,轉身繞道而去。宮苑霧嶂深深,她心底下已有了數。之前她便听父親大人說過,如今帝王荒婬無道,廣闊後宮,那些被冷落久了的姬妾嬪妃也都有樣學樣,私底下養了不少伶人。而方才那個——定是哪個妃子收的男寵吧?瞧他衣衫不斂,脂粉滿身的模樣,似乎對誰都可以笑著接納。哼,倒還真是個欲求不滿的人麼?
幸而自己說的是左大臣,否則若真是報出父親大人的名,他也不會信吧?
思及此,少女眸光微冷,走至白宮雀花攀纏的花架下停了下來,「父親大人……」她喃喃念著,真是好陌生的名字呢,喚了千百遍還是捉不住里面的暖意,有的只是敬畏。是的,她只是敬他、畏他、更不敢忘去他的恩——而已。
但——父親大人實在太年輕,論模樣不過二十七八,怎會有如她這般大的女兒?心思細膩的少女不是沒有懷疑過。然而娘說是,父親大人也親口承認,便是了吧……
「‘父親大人’,與‘爹’,委實是不一樣的呢……」少女兀自輕喃,眸底的笑意卻越發疏冷起來。掌心凝結了真氣化作清霧繞上花架,少女斂眸淡立于花黛之間,便多了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伏于血脈間的真氣娓娓逆流,隔絕了身外之物,仿佛連她自己也堅定了某個荒唐的信念︰是不是再修煉幾年,她便真的可以成仙了?
成仙了,便可以淡看凡人間的生死別離了吧?可以不戀紅塵歡愛心若神明,可以真正做到不急、不躁、不怒、不悲——多好。
少女微闔了眼,正要循著氣道調整好內理時,忽聞身後輕輕的一聲︰「你耍賴,我不下了……」聲音含糊,像在夢囈。
少女心弦驟緊,驚異地回首,這才發現——花架深處竟還睡著一位少年!穿著單衣伏在石桌上,縴瘦的身體因受涼而蜷成嶙峋的模樣,碎小的花瓣落入了頸窩也渾然不覺。少年的皮膚很白,是一種可怕的白,甚至可以看見皮膚下淡藍色的血管。有那麼一瞬間,少女以為那里面的血液也是淡藍色的,這樣憂傷的,惹人憐惜的顏色。
「你這樣,是會著涼的啊。」少女情不自禁地月兌口而出。真是個不愛惜自己的家伙呢。
少年睡得很沉,全然未听見她的話。
莫名地起了一陣不合時宜的風,白宮雀花開得肆意而放縱,花睫拂散了真氣凝結的清霧。也是在剎那之間,所有幾欲羽化為仙的一切重又變得真實鮮亮起來——花草終歸也是貪戀凡塵的。少女望著空空如也的手心,無端地有些慪氣,心想自己何必去理會一個凡人?
然而——她抬起眼來,望見不遠處那個朝陽的廊台上正晾著一件白色的外袍,「哎……」少女啞然失笑,有些氣餒于某個不容否認的現實︰起碼,她現在還是個凡人。
下一刻,她掠過寬大的衣袖,兩掌成十字相抵,掌心再度凝結真力——便聞「嘶」的一聲,一根銀絲凌空而出,寒光忽閃,眨眼間便已卷了那件白色外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