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戰狼(上) 第8章(1)

厚重的雲層壓得很低,低到像是要壓到了頭頂。

奴隸營里,人人情緒低落,臉色個個都像天上的烏雲那般灰蒙。

奴隸的命不值錢,一場戰爭,少上大半的人是常態,就連平時,也常常有人突然就不見了。

不是逃了,在這里,沒人成功逃跑過,所以失蹤的人,通常就是不見了。

小夜是被阿朗騰帶出去的。

很多人都看見了,他帶著那孩子出去,然後一個人回來。

他們也看見他一早臉色難看的站在營區大門,一臉陰沉。

那孩子再沒回來過,雖然難得因為天氣不好,大軍決定原地駐扎,不再前行,大伙兒算撿到了一日歇息,他們還終于因為即將下雪,有了帳篷,那帳子雖然簡陋,可怎麼樣也比在下雪天,還沒任何遮擋要好。

可那一日,再沒人有興趣開口閑聊,每個人都垂頭喪氣的做著事,仿佛死去了自己的親兄弟。

沒有人有膽上前詢間阿朗騰那孩子的下落。

小夜善良,但為了一個孩子賠了命,不值得。

失蹤的不只小夜一個,塔拉袞也不見了。不像小夜,起初沒人注意到他,直到天黑,塔拉袞的手下才發現一日都不見他的蹤影,便興沖沖的跑去和阿朗騰報告。

「你最後一次看見他是什麼時候?」

「今兒個晌午。」

「你確定?」

「確定,小的間過了,晌午之後就再沒人被五十夫長揍過,他定是一早出去後就沒回來了。」他臉色微沉,心中隱隱浮現不安,但仍是抬起手,揮走了那奴隸兵。

「知道了,他若回來,叫他來找我。」

不假離營是重罪,若塔拉袞逃了,那更是必死無疑。

「是。」大兵聞言,眼露喜色的間︰「阿朗騰,那塔拉袞的職務?」

「你先代著。」

「是。」听了,大兵難掩興奮的轉身走了。

塔拉袞的失蹤,莫名困擾他,那家伙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不認為塔拉袞是蠢到逃跑了,在奴隸營待久了,他們都知道,想逃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奴隸營雖然在大軍的最外圍,但外圍之中還有木柵、拒馬,更別提在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防守的士兵一眼就能瞧見逃兵的去向。運氣好一點,弓弩手便會射箭殺死逃跑者;運氣不好,遇上了無聊的騎兵在空曠的草原策馬和你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光是趕著你跑,就能玩死你,更別提騎兵隊抓到人之後,想出來的各種取樂把戲。

常常逃跑的奴隸兵被帶回來時,不是已經死了,就是被虐待的只剩一口氣,還得被吊起來展示,活生生被吊到死。

他不認為塔拉袞會想逃跑,雖然他傷了他的小腿,讓他手下的人蠢蠢欲動,但那傷並不嚴重,他知道自己沒傷到他的筋骨,他刻意避開了,而塔拉袞即使傷了腳,依然知道該如何對付那些想取而代之的手下,否則他無法存活到現在。

不,塔拉袞不是想逃跑。

他凝視著前方的火堆,然後抬眼看向他不叫人收拾的那個角落,眼角驀然一抽。

想也沒想,他立即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找到獨眼龍巴巴赫,間。

「咋夜我出去之後,塔拉袞有沒有出去?」

巴巴赫一愣,才要讓人去找咋天守門的衛兵,耶律天星已經站了起來,主動開口道。

「你前腳帶著小夜走,他後腳就跟出去了。」

狽屎!

他臉色一沉,暗咒一聲,才剛轉身想去找古瑪的人探間消息,就看見奴隸營門口來了一隊鐵甲士兵。

那隊士兵全副武裝,盔甲、大刀、弓弩,一樣沒缺,帶隊的隊長看著他,冷聲開口。

「阿朗騰,將軍有請。」

奴隸們瞬間安靜了下來,滿場盡是死寂,每個人都朝他看來。

這里每個人都認得,他們是前鋒將軍的衛士,所有人都知道,前鋒將軍拉蘇最是討厭阿朗騰,如今派人全副武裝來找阿朗騰,鐵定沒有好事。

他眼角又抽,只頭也不回的大喝一聲。

「巴巴赫!」

「在!」巴巴赫來到他身前大聲應答。

確定每個人都听清了,他看著那獨眼龍,方用只有對方听得見的聲音交代。

「塔拉袞若回來,宰了他,不用客氣。我不在,他一定會亂。」巴巴赫獨眼微眯,緊抿著唇,略一點頭。

「若有人亂,別留手,當頭的心要狠,若是心軟了,只會死更多的人。」這是句忠告,巴巴赫一愣,抬眼看他,但阿朗騰已經面無表情的從旁越過了他,朝那隊全副武裝的鐵甲武士而去。

拉蘇的圓帳很大。

拉蘇是前鋒將軍,統領數萬精兵,光是騎兵就超過五千。

拉蘇的頂帳大門,非但有著實木雕花的門檻,門簾更是以著各色花鳥、走獸、葡萄藤等的華麗織毯做成。掀開門簾之後,內里更加富麗堂皇,地上鋪的不是一般常見的織毯,而是雪白的狐狸毛。地爐不是昔通鐵器,而是被刷洗的閃閃發亮的銅爐,上頭還鑄有獸型的圖案,至于其他東西更不用說,用的都是最上好的器具,古瑪的圓帳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他在門前被要求卸上所有的兵器,那些衛士非但拿走了他的刀,還將他身上全搜了遍,他沒有抗議,他沒藏任何武器,他知道若藏了只是給拉蘇把他是赤著腳走進那圓帳的。

帳篷里,仍有超過二十名衛兵分列兩旁,正前方的主位被高高架起,上頭的寬椅鋪著一張熊皮,一位虎背熊腰的男人坐在上頭,他上半身倚著熊皮巨大的腦袋,一腳曲起踏在熊皮上,一腳則踩在椅前卷起的氈毯上。

拉蘇——

看見他,拉蘇眼微眯。

他來到大椅高台之下,因為站著,幾乎能與其平視,男人有些微惱,不自覺抬高了下巴,挺直了身軀。

不想挑釁,他緩緩的屈下一膝,半跪在台座前,垂眼低頭開口。

「確定。」他眼也不眨的說。

拉蘇眉一挑,靴跟一抬,就將腳下那卷成一捆的氈毯往前踢下高台,那氈毯咚咚砰砰的滾下階梯,一路在木階上攤開,從中滾出一具被五花大綁的人體。左繡夜一她被揍過了,散亂的黑發與骯髒的厚衣上摻雜著糧草和鮮血,臉上面目紅腫青紫,額上還有一個很大的腫包,嘴里還被塞了布團。

他沒有讓臉上展現任何情緒,他不讓自己有任何反應。早在看到拉蘇腳下那卷起的顫毯時,他就知道里面有人,但他本來希望她已經被古瑪送走了,顯然古瑪還是慢了一步。

有那麼瞬間,他以為她死了,然後他看見她的胸口起伏著。

她在呼吸,還沒死。

「阿朗騰,你認得這奴隸嗎?」

「不認得。」他沒有想,他清楚這件事不能有第二個答案。

拉蘇站了起來,緩步走下台階,來到他面前。「你不認得?」

「不認得。」他再次抬起眼,直視著那個男人。

「你沒有將他帶回營當奴隸?沒有讓他當你的跑腿?沒有帶他去找古瑪?」他直視著那家伙,眼也不眨的道︰「回將軍,我之前帶回來的跑腿,在上次戰爭」陣亡了,這些奴隸長得都太像,八成是誰記錯了人。」拉蘇額角抽搐,冷哼一聲,抬手彈了下手指,示意下人。

「來人,把這小表給我解開。」

一旁衛士上前拿刀將她身上的繩給割開,拉掉她嘴里塞的布,因為對方動作太粗魯,她忍不住對著地上千嘔起來,一邊掙扎的試圓站起,卻被一名衛士踹了一下後膝,她立時跪倒在地。

這一次,她沒再試圖爬站起來,顯然已經了解,想要站起來是沒有意義的。

拉蘇站在她面前,瞅著她,開口以蒙古話間。

「小表,你認得這個人嗎?」

說著,拉蘇抬手指著他。

她抬起頭來,轉過頭,面無表情的用帶著血絲的眼,看著單膝下跪的他。

那一剎,他頸背不自覺繃緊。

她的回答,可以要他的命。

她想要報仇,這就是了。

他抿著唇,不讓自己有任何表情。就算她真的把事倩說出來,讓他因此被砍頭,他也不能多說什麼。

他殺了她娘,就這麼簡單。

她瞪著他,紅腫的臉上,一樣沒有什麼表情,只抬手抹去臉上的血跡,然後張開嘴,發出沙啞的聲音,吐出簡單的音節,以蒙古話回道。

「不認得。」

他屏住了氣息,一時間,氣血莫名翻騰,還以為他听措,但拉蘇毫無預警的,反手甩了她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上,趴在他眼前,就在他腳尖前方不到三寸處。他後頸一抽,額上青筋微冒。

他能看見她額上冒出了鮮紅的血,看見她蒼白小臉上的青紫,女敕白頸上急促的脈動——「再看一次,你認得他嗎?」拉蘇冷酷的聲音響起。

她沒有回頭看他,只抖顫的伸手撐起自己,離開他前方,抬頭看著拉蘇,倔強的吐出同樣的字句。

「不認得。」

拉蘇抬腳一踹,將她一腳踢翻。

一瞬間,他差點伸手去擋,但理智讓他握緊了拳頭,沒有動。

這是前軍大營,是前鋒將軍的營帳,帳子里滿是士兵,帳外更有數千騎兵,就算他能以一擋百,也不可能帶著她從中殺出去。

他若想活下去,只能否認到底——

那一腳踹在了她的胸口,卻像是狠狠踹在他心頭上,他看見她整個人往後被踹飛,砰地一聲,倒躺在地上。

他沒有回頭,知道自己不能回頭,但他能從前方椅子旁的茶幾上,擺放著的銅碗看見她的倒影。

她還沒爬起,拉蘇已走到她身邊,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往前拖行,拖到他身前,強迫她看著他。

因為疼痛,淚水不自覺涌出,她痛苦的喘著氣,淚眼模糊的看著他。

這一剎,他突然無法呼吸,他能感覺到她吐出的氣息,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甚至能感覺到她的痛爬上了他的皮膚,鑽進了他的胸口,狠狠的、狠狠的扭絞著他無良的心。

拉蘇冷聲再次開了口。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好好看清楚了,是不是他把你從奴隸營里放出來的?是不是他帶著你到輜重營,教你躲進糧車里?讓你混進殿兵隊?」連串的間題,只說明了一件事,拉蘇要他死。

拉蘇會打到她說出他想要听的才罷手,就算他沒做,拉蘇也會要她贓他。

她唇微顫,臉上血色盡失,因為胸口疼痛而喘不過氣來,淚水串串迸出她的眼眶,滑落她的臉頰,在她骯髒的臉上沖刷出蒼白的淚河。

「不……不是……」

那微弱的氣息,吐在他臉上,他能看見她眼里冷血的自己,能看見那個為求自保、為求生存,不讓自己有任何情緒的怪物。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他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說,他是個冷血無情的怪物、自私自利的王八蛋,她明明曉得他死不足惜——他不會救她,不會幫她,就算她為他說謊,他也會讓她去死!

他就是這樣活下來的,看著旁邊的人去死!

但她依然吐出了那兩個字。

不是——

一時間,有些耳鳴,她微弱的聲音,如雷響,轟進腦海。

「你說什麼?」拉蘇額冒青筋,用力抓緊了她的頭發,讓她整個頭都仰起,僨怒再間︰「再說一次?」她痛得喊出聲來,淚流滿面,卻仍顫聲堅持著。

「不是他……不是……你再間一百遍也一樣……我不是他的奴隸……不是他營里的人……我不認識他……」她被拉開了,被得不到想要答案的拉蘇抓著去撞旁邊那結實的桌案。

他可以听見自己的心跳聲,可以听見她驚恐的喘息。

她死定了。

他知道,她也曉得。

她不想死,她很害怕,他能看見,看見她的恐懼與害怕,卻也能看見她的勇敢與堅強。她沒有奢望他救她,她伸手抽出藏在胸口的匕首,在被抓甩到桌案前時奮力轉身,攻擊了那個抓著她頭發的拉蘇。

不想到這拖進營帳來時,已被揍得奄奄一息的奴隸身上竟藏著武器,拉蘇嚇了一跳,沒來得及完全閃過,臉上瞬間被劃出了一道血痕。

這一刀讓拉蘇咆哮出聲,抽出腰間大刀朝她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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