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自己誤會了他,雲蘿心上卻泛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但嘴上仍強硬地道︰「咦,就算是要查案,也總得讓我先把老爹送回房間,安頓好再說吧。這秦城鋪屋就是我家,難不成你不許我離開,是怕我一去不回?」
杜宇一時語塞,遲疑了一會兒才道︰「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再來找你。只是有一樁,你可要記牢了——譚一妹我是志在必得。如果你沒辦法把她的去處交待清楚,我也顧不得我師父跟你爹的交情,只好請你跟我去西廠走一趟了。」
杜宇正經說話的時候,打著官腔,談吐得體,滴水不漏。面對長輩的時候更顯得低聲下氣、謙恭有禮。听他自己談起,他的家世也相當不錯的。
一個出身不錯的男人,自然會有多于常人數倍的驕傲。如果雲蘿一早懂得陽奉陰違,逗得他高興了,麻痹大意了,便可以悄悄地把譚一妹想辦法送出秦城。何必與他正面起沖突,害得他現在隔三差五地來約她「赴宴」、「談心」,無形中縛住了手腳。
譚一妹現在依然藏在鋪屋的地道中,她是雲蘿最好的朋友,且是她的救命恩人。
人,自然是不能交出去的。
但是杜宇若問起譚一妹的下落,她應該找個什麼樣的借口來說呢?
這可為難死她了!
想了半天,仍舊不得要領。雲蘿逐暗暗恨起杜宇來。哼,他終究是西廠的打手一名,就算本捕快說話有點過分,可能傷了他的自尊,但比起他這個死太監還想騙婚娶老婆,根本不算什麼!
「賣身投靠就是賣身投靠,江湖上誰人不知道,敢投靠西廠,那便是臉也不要了,還自尊要來干什麼!」
臂花樓酒窯門前,小二打扮的孫七正用眼兒睨著坐在二樓欄桿邊上的杜宇說。
「噓——小聲點兒!耙在這里說這樣的話,你不要命了麼!」雲蘿伸手在孫七頭頂拍了一掌。
「喂,老大!你別忘了咱們是代表秦城‘正義’的捕快!」孫七努了努嘴,右手握拳平舉胸前,做了一個表示「意志堅定」的手勢。
「哎呀,行行行!還要你來教?懶得跟你嗦,我上樓去了!」
那間酒樓位于秦城的西端。既是酒樓,也是秦城南北往來的水陸碼頭上,唯一的一家客棧。
酒樓名曰「觀花」,事實上並無花可觀。不要說花,因為天旱日久,樓內連入得眼的草都沒有幾根。
加上城中正大肆搜捕亂黨,街上人影稀疏,酒樓又被杜宇帶來的番子跟地痞團團圍了起來,令生意本來清淡的酒樓更籠上了一股肅殺之氣。
樓外愁雲慘霧,樓內卻風花雪月。此時二樓的雅閣之內,杜宇與雲蘿二人推杯換盞,又說又笑。
雲蘿將一杯酒敬向杜宇,卻又被他含笑擋了回來。
「哎,剛才我和周大人的歌是怎麼唱的?怎麼唱的?你說對了我就喝。」
「周大人唱的是蘇東坡的《八聲甘州》——有情風送潮來,無情送潮歸……千戶大人唱的是《河西六娘子》——人世難逢笑口開,笑得我東倒西歪。平生不欠虧心債。呀!每日是笑胎嗨,坦蕩放襟懷,笑傲乾坤好快哉!」
雲蘿說著拋了個媚眼兒,抓起杜宇膝上的三弦,「叮叮咚咚」撥弄了幾下,學他先前樣子唱起來。
「好!唱得好!」杜宇鼓掌大笑,又噴著酒氣問道︰「——那你覺得周大人唱的,比起我唱的又如何?
「當然是大人唱得更好了!普通人都膩歪了周大人那種酸臭文人腔調,文縐縐有什麼好?還是《河西六娘子》更好!」
雲蘿賠笑,心底卻暗罵︰還是這死太監的面子大!這一回,陸安州的知州老爺都一齊跑來他跟前「賣唱」。
她一早接了杜宇的帖子,先安排好譚一妹與老爹尋機會逃出秦城,再來這樓上赴宴。到了這里,卻發現今日大肆鋪張,灑銀子請客的家伙原來並非杜宇,而是他們新上任的知州周汝昌。
喝,真是好大一個狗頭贓官!
使著衙門的大把銀子,巴結西廠的紅人,見到她來了,居然還好意思私下里教訓她「一個女子,不可在這種場合久留」?
這該死的瘟雞秀才真是死性不改,都隔了五年了,還想來教訓她。別以為秀才當了州官,她就會怕了!
因此周汝昌離去的時候,她故意捋起袖子,大口喝酒,賭氣不肯與他同行。而那杜宇,本來正喝得興起,听她說要留下來陪自己,當然求之不得。
兩人一來二往地勸酒,漸漸地,都有了些醉意,因此就說上胡話了。
「千戶大人,來,小的再敬您三杯!」雲蘿斟了一杯,硬塞到他手中。他已經喝了一整壇子了,她就不信他千杯不醉!
「又三……已經超過三杯了吧!」杜宇舌頭打結遲疑地道,但仍然接過了酒杯。雲蘿忽地扯起他的衣帶,那衣帶上赫然打著十來個蠶豆結。
雲蘿將結子在他眼前一晃,兩手一勾,挽了一個活套,用力一拉。
「看,剛才是兩杯,這才是第六個‘三杯’。我給你記著數呢!」
「噗」,剛入口的酒全都化成水霧,從杜宇鼻腔里嗆了出來。
「你雖然不識得幾個字,但為人還挺狡猾的!」杜宇側頭看了她半晌,驀地伸出食中二指,在她滑似凝脂的臉頰上抹了一下,「其實長得也挺漂亮的!」
「喂!」雲蘿猛別頭讓過他手指,感覺臉上被他劃過的地方一陣灼熱。
她來時刻意除去了面上的紅布巾,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為的就是想听到他的贊美。磨蹭了這麼大半日,終于听到他「酒後吐真言」,但他輕浮的態度卻讓她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哼,漂亮!為什麼在你們男人的眼里,女人漂亮不漂亮就那麼重要呢?」雲蘿佯做不屑地說。就算再漂亮的女人,也會有人老珠黃的一天!
「這個當然!」杜宇眉頭一聳,正色道,「只有不中用的男人,才會覺得這個不重要。有本事的男人,都喜歡騎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說著這里,又意味深長地把手在雲蘿的肩上重重一搭,「找‘最漂亮的’女人!」
「呵,那你,真覺得我漂亮麼?」雲蘿訕笑,面上再次發燒,一直燒到了耳根子。
「漂亮!你長得就好像……」
「好像誰?」你可別說我像你娘啊!雲蘿暗中笑得腸子打結。
「嗯,你長得就好像……關外銷金窟的花嬌媚。」杜宇說。
「那是誰?」雲蘿奇道。
「一個身世奇特的女子。」杜宇嘴角含笑,仰頭眯眼,仿佛已神馳在自己的綺麗幻想之中。
「沙漠之花,她是那個銷金窟里最最美麗的女人。可你的風情,也不亞于她呀!」
「她是妓女?」雲蘿驚叫。
「沒錯。她就是最紅的妓女,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妓女。」杜宇道。
啊呸!你他媽的瞎了狗眼!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一會兒把她捧上了,一會兒又把她貶下地!
「大人您……呵呵,真會說笑!」雲蘿敢怒不敢言,仍舊屈意迎奉道,「來來,為我們千戶大人的說笑干一杯!」
不曾想杜宇奪過她手中酒杯,卻重重一把將她掀翻在地,寒著臉道︰「老實說,你今天一直在灌我酒,是不是在這酒里下了什麼毒?」
雲蘿吃驚地看著他從地上爬起來,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換了一副冷厲的顏色。
「怎麼,千戶大人也會怕死嗎?」
「不是怕死,只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杜宇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眼楮,肅然道,「在西廠,每年都有不少番役,就是這樣被女人給毒死的。」
雲蘿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對啊,我就是在酒中放了‘蚊子骨頭’。」
「‘蚊子骨頭’?那是什麼?」杜宇皺眉。
「一種我的獨門毒藥了!」她神秘莫測地湊近杜宇,爬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道,「通常喝了這種‘蚊子骨頭’的人啊,一開始只是特別郁悶,跟著就會不自覺地吐露傷心往事,直到把心中所有的秘密全部吐出來……最後,他就會號啕大哭。嗓子哭啞了,淚也流干了,哭也哭不出來了……怎麼辦呢?就只能像一只小蚊子一樣,嗚嗚嗚的——你害怕麼?」
「嚇,我怕什麼!反正我倆都喝過了,要哭也一道哭!」杜宇大笑,將自己的額頭去磕了那精靈古怪的額頭一下。
「我只是在奇怪,你上次對我那麼冷淡,今天又這麼熱情。你心里到底是想干什麼呢?」
「哦,上一次……上一次我們不熟。一回生,二回熟嘛!」雲蘿轉眼珠模著撞痛的額頭,還未說完,臉就先紅起來了。
上次不是因為有老爹在身邊嗎?現在老爹不在身邊,又喝了點酒,所以就借機放肆起來了。
「慢……慢一點,被水嗆到了。喀喀喀……」
杜宇被她摟住脖子硬往嘴里灌灑,嗆紅了臉。他一手模著脖子,一手去招架那酒杯,分明見到雲蘿連連替他斟酒,卻口口聲聲說那是水。
雲蘿當他真是醉了,示意他和自己一同再飲下那「水」。待他不勝酒力翻倒在桌面上時,便要月兌身回到鋪屋去。
哪知才站起身來,又被他突然一把拉扯,徑直跌坐進他的懷里。
「呃——你做什麼?」雲蘿大驚失色,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他扼住了脖子。
他噴著酒氣,恍惚地貼上來,張大了嘴,故意把酒氣全都都噴到她面頰跟頭發上。五根手指似鐵箍一樣牢牢地卡在她細女敕潔白的脖子上,不安分地蠕動摩挲著。
雲蘿頓時漲紅了臉,胸膛隨著他手指的節奏起伏不定,心也怦怦地跳著,似乎隨時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這賤色胚,做了太監還這麼過分?分明是蓄意輕薄!
心里雖然這麼想,嘴上可不敢這麼說。萬一他只是醉酒發個瘋,自己要是大驚小敝,等他酒醒過來,還不把自己笑死!
丙然,那家伙馬上就說話了︰「是兄弟的話你也喝……喝!不能總是我一個人喝。」
他說著,硬是伸手拿過一個大酒壇子,熟練地拍開壇子上的泥封,戳破了油紙。
「呃,我不是你兄弟!你喝傻了吧!」
雲蘿听得臉都綠了,再一看那酒壇,臉更綠了。
我的媽啊,這麼大一壇,你……你索性直接拿它砸死我得了!想要逃走,卻敵不過他一身蠻勁兒,只好投降。
「好好好,我喝我喝,咱們還是一人一杯?」雲蘿心說︰這個白痴醉鬼,還半點虧也不肯吃了!看來自己不喝就別想走得掉。
喝就喝吧,總之你會比我先醉倒!
誰知道她才喝了三杯,白眼兒一翻就癱倒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