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沈維埕知不知道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為她犧牲了多少,她都不能當作沒有這回事—她還記得,得回自己身體之後,第一次見到沈維埕時,他周身的黑氣蒙頭蓋臉的,讓她完全無法看清他的長相,心中還咋舌不已地想著——這個滿身晦氣的男人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好吧,她欠他。可是……這種被佔了便宜又沒處申冤的憋屈感,悶得她快要吐血是怎麼一回事?
這幾天,她都在重復做著一件徒勞的事——躲他,被他逮到,繼續躲他。
「子昀,我覺得你跟沈學長打情罵俏的方式真是……活潑生動。」
「我哪有空跟他打情罵俏?!你哪只眼楮看到了?我是在躲他……」
「明知道躲不掉,又執意躲貓貓,就是不肯好好說開。如果這不是情趣,我只能說是你閑著無聊了。」劉如晴以一個旁觀者的冷靜,說得非常直白。
「如晴,我真的不想面對他!」趙子昀哀嚎道。
「他只要守在你四叔那里,你就躲不掉。今天是十五號了吧?」劉如晴在電話里問。
「對啊,是十五號,我爸撿骨的日子。剛才已經開棺撿骨完了,接下來就挑日子進塔。等一下我們要回祖厝那邊的宗祠祭拜……」
「你現在躲在哪?」
「我現在躲在琳子的房間……」雖然很氣自己膽怯成這樣,可是,她就是無法面對沈維埕,尤其在知道一切之後……
「那沈學長人在哪?」
「他在樓下。我四叔在跟他說話。」趙子昀抱怨道︰「你說,我爸撿骨關他什麼事?他怎麼也去了?一般人就算膽子大好了,也不會想去看人家開棺撿骨吧?又不是自己家人,躲都來不及」
「我覺得比找我抱怨更重要的,是你應該去弄清楚學長是怎麼想的。我覺得……他八成已經以趙家女婿自居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趙子昀嘆道。
「那你願不願意呢?」
「我才不——」直覺要叫嚷出自己的不樂意,但眼角余光突然掃到房間門口立著一抹人影,整個人為之僵住,只能呆呆看著那人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子昀?喂喂?訊號不良嗎?怎麼沒聲音了?」劉如晴還在那頭擔心地呼叫著。
可趙子昀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看著沈維埕緩步走進房間,他的雙眼定定地看著她,也沒有刻意制造壓迫感,但她就是被鎮住了,什麼也不能做。
沈維埕走到她面前,拿過她握在手上的手機,也不理會正在通話中,就直接關機,然後很順勢地將她的手機收到自己的外套口袋里,一臉的理所當然。
「你、你干嘛拿我的手機?而且、而且我還在講電話!」
「這些日子以來,你總是不開機。我想,你可能比較喜歡手機處于最省電的狀態,所以,身為你的男朋友,我有義務支持你隨時保持節約能源的好習慣。」他聲音淡淡的。
雖然他的聲音始終溫和淺淡,沒有什麼情緒的樣子,但趙子昀卻已經能多少感受到他平和表面下的不爽……這個男人,從暗戀他三年到現在的「重逢」,趙子昀從來就不覺得他是個好脾氣的人……即使在最美化他的那幾年,善良溫柔這類的形容詞也從來不會往他身上套。
一個聰明到能讓人覺得很厲害的人,趙子昀從來不覺得那些柔軟溫暖之類的形容詞放在這樣的人身上會是恰當的。
老實說,趙子昀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本就不是那種「神愛世人」型的聖人,而是厲害得讓人仰望、很性格、很冷靜,總是訂下最難以達成的目標,並且堅毅地去完成它……甚至是不擇手段地;而沈維埕這個人,無疑有著這種潛質。
可現在,趙子昀後悔了。不是後悔自己曾經暗戀他三年,而是後悔自己居然如此「慧眼獨具」。這個沈維埕,正是無限近似于她以前年少無知時幻想中那種的理想男人……厲害,並且難纏;特愛設定一個不可能的任務,然後去完成它……
趙子昀很不願意在自己臉上貼金,但她發現,眼下,她似乎正是沈維埕想要攻克的目標;他對她,有一種奇怪的堅持,以至于這幾天來,不管她怎麼躲,他擺明就是跟她耗上了。
「你上樓來,就是為了幫我節約能源嗎?」她左看右看,企圖找出生路。
「不。我主要是上來確定你沒有跳窗逃掉。」雖然已站在她面前,他卻仍然朝她走近。于是逼得趙子昀只能不斷後退。
「我今天不可能會逃,等一下我還要回祖厝那邊祭祖。」說完後,又覺得自己的回答很弱勢,于是補充道︰「你別再對我緊迫盯人了,我會找一天好好跟你談的,不會再逃了,你放心。」
「你認為,經過這四天來的捉迷藏,你還有信用可言?」
好吧!確實。從莫名其妙跟他上床那天起算,她就一直在逃避,就是不想見到他,可是他總是能找到她……雖然費了點勁,但最終的結果就是她擺月兌不了他不是嗎?
「……有沒有信用可言又怎樣?我希望你走開,你偏偏不肯,你也讓我很煩!還有,不要再靠過來了!」所以受氣是雙方的,她就不明白他到底在執著什麼;為什麼不肯放過她,現在還一直逼著她後退。
「你在煩什麼?我嗎?」他沒理她的警告,仍然逼著她緩步後退。如果她有勇氣不後退,就得有投入他懷中的覺悟。
「不只是你,還有很多很多,老實說,我真的沒力氣陪你玩感情。你明知道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你是。」沈維埕已經將他逼到牆角,直到她再也退無可退後,兩只手臂左右一撐,將她困在他雙臂與牆角之間,讓她插翅也難飛。
「明明就不是!你講理點!」被他壓迫得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嚷出來的話更是色厲內荏得很。
「講理?你遇到的事,以及,我遇到的事,都是沒處講理的。」沈維埕輕哼。
「你在說什麼?!」趙子昀心中猛地一驚,有了一種不妙的想法……
「比起你遭遇的那些沒處講理的事,我覺得,我跟你之間的情感糾纏,一點也不復雜,不值得你為此成日躲我。」
「什麼叫不值得?你把感情當成什麼了?那個、那個孤魂野鬼才是你談了十年戀愛的戀人,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該跟我糾纏,雖然是同一具身體,但畢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我沒有辦法接受!或許你只要是同一具身體就可以將就,但我做不到!」
「我確實跟王紫雲在一起十年,也確實打算娶她,跟她過一輩子……直到她做出讓我再也無法容忍的事之前,我是打算跟她過一生的。」語氣冷淡,听不出什麼感情的成分。「這是她挾著‘救命之恩’所做出的要求。當時,我同意了。不是出于愛情或者感恩,而是因為我對婚姻沒有任何期待。」
「你這樣……對感情也太隨便了!所以,就算現在身體里換了個靈魂,你才會覺得無所謂是嗎?反正身體是同一個……咦!不對!你怎麼會知道王紫雲這個名字!」他怎麼可能會知道那個偷了她身體十年的人叫什麼名字?
「我怎麼會不知道?這鐲子,」沈維埕指了指她左手腕上的紫玉鐲,「它吸了我的血、吸了我的氣運,算起來,也可以說是認我為主了。所以它所承載的訊息,我也知道了一些。」
「不可能!怎麼會有這種事!」趙子昀低叫,不敢相信沈維埕所說的。
「你痛恨我這四天來對你的死纏爛打,可是,你卻完全沒有去思考我為什麼這麼做。」沈維埕盯著她張惶失措的眼,道︰「也是。被拘禁了十年的人,性格孤僻、拒絕融入人群、拒絕人際交往都是很正常的事。因為對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信任,也以為自己一個人就能應付所有事,所以誰也入不了你的眼。你的自私很理直氣壯。」
「什麼自私!說到自私,你才是!你對王紫雲沒感情,卻還願意跟她過一輩子;現在她不在了,你一點也不在乎,反正還是這具身體,所以你就認定我是你女朋友。你這個人,簡直自私無情透頂!我猜,就算下一秒,我的身體又被別的孤魂野鬼佔據了,你也不當一回事地依然好好當她的‘男朋友’!」
「或許。」沈維埕很是冷酷地回道。然後冷笑,「趙子昀,我真是不明白你在想什麼。你的處境很堪憂,因為你甚至不知道王紫雲會不會再跑回來搶你的身體;而且這個鐲子的作用你還沒完全了解,可是你現在卻滿心只想著我的感情虛偽,痛恨著我的自私無情,所以不肯面對我,你還真有閑情逸致。」
「是!我當然沒有你的心寬!自己的女友換了人了,你都無所謂,你這樣冷心冷情,我看了很心驚,一點也不想跟你扯上關系!所以請你離我遠一點!」
「你太在意我,所以無法接受你喜歡的人品德不高尚;你更痛恨著王紫雲利用你的救命之恩跟我交往十年。原本,那應該都是屬于你的。」雖然算起來才剛認識真正的趙子昀,但沈維埕從來就不是簡單的人,而,當他專注于某件事或某個人身上時,都會取得很大的收獲;更別說……他確實逐漸知道了很多訊息;這些凌亂的訊息,足夠他去抽絲剝繭,拼湊出大部分真相。
相對于那些離奇的真相,眼下趙子昀對他感情上不夠忠貞的在意與別扭,還真是不值一提,一眼就能望穿。
「你胡說!我才不在意你!我只是想要你離我遠一點!」
「顯然,你的父親並不這麼認為。」
「你在胡說什麼?!別告訴我,我爸找你托夢了!」她一點都不信。
「沒托夢,但他確實在十幾年前就做了手腳。在這鐲子里。」沈維埕看向那只紫玉鐲。
「你說我爸算計了你?!」她怒問。
沈維埕搖搖頭道︰
「應該說,你爸算計了你未來的丈夫。你命中注定會嫁個很有福運的丈夫,他很早就算計了那份福運,用來保護你。」
「你認為那個人是你?你就這麼認命了?你就這麼有犧牲奉獻的精神?別扯了!」就算沈維埕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趙子昀也不認為他會認命被算計。他跟她沒有感情,就算再加上王紫雲附身的那十年,也沒累積出足夠的情分,不足以讓沈維埕出手幫她。
「我不是爛好人。」沈維埕直言道︰「我也不是因為四天前跟你上床,就覺得必須負責,或者就此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什麼的。畢竟……這十年來,我們可不只是牽牽手、親親嘴的純潔關系,我們對彼此身體熟悉的程度,已經到了果身相對都不太會動情的地步了。」
趙子昀對這種成人話題顯然適應不良。她的靈魂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小泵娘,還沒有機會成長到與身體年齡同步,所以見他把性事說得這樣輕描淡寫、家常便飯,她又羞又氣,不由得伸手推他,怒叫︰
「你夠了!我不想談這個話題!」
沈維埕靜默地低頭看著她左手貼在他胸口,好一會,才道︰
「我也不想談,但很明顯,你就是在意這個。因為上床這件事,你腦袋一團亂,亂到現在都還沒厘清,所以我不得不跟你談清楚。」
沈維埕看出來了,對她就是不能客氣斯文對待,不然就只有被徹底無視的下場,還是激出她的怒火有作用一些,至少他能從她的失言中探知到一些脈絡。
「只要你離我遠遠的,我腦袋就會清楚!」
「我很懷疑。」沈維埕冷笑。
「你到底想怎樣?︰你明明可以閃得遠遠的,這一切都跟你沒有關系!我不以為你會對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感興趣……還有,既然我的身體對你不具吸引力了,那你應該趁這個機會徹底做個了斷,不是嗎?天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啊!」不管怎麼說,趙子昀就是覺得被佔便宜了,而且佔了她便宜的人,還一臉沒佔到的樣子,讓她堵著滿腔怒火,就是發作不得,只能默默內傷。
是的!正如沈維埕所說,自從那一夜有過肌膚之親之後,她腦子就一片混亂,尤其在知道沈維埕這個人是因為她而倒楣透頂之後,她一方面覺得被佔了便宜,一方面又覺得對不起他。兩種極端的情緒一直折磨著她的腦袋,讓她恨不得去找一面牆來撞一撞,如果可以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都撞忘了,該有多好!
她真的不想面對現實……尤其正如沈維埕說的,她的處境並不安全,誰知道那王紫雲哪天會不會又覺得她的身體好而跑回來跟她搶?在搶身體這種事情上,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
「趙子昀,不管我在想什麼,總之,我們暫時是分不開了。你需要我。」
「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他一手握住她左手,也包覆住那只紫玉鐲。
「我不相信你!你沒有理由幫我,我也不知道你能幫我什麼。說到底,你也就是個很聰明的普通人罷了。」
「我當然有理由幫助你。」沈維埕像是被她的冥頑不化弄得有些不耐煩了。將她扯進懷里道。
「什麼理由?」
「十年前的救命之恩,我還沒有報答你。」他語氣淡淡的,听不出誠懇成分,就像是隨便抓來的一個借口。
「救命之恩」這四個字從沈維埕嘴里說出來,怎麼听起來這樣諷刺?而為什麼她偏偏就是被這字眼給戳中了最氣虛的那一點……
她害了他十年;當年,如果沒她「救他」,如今他該是怎樣的風光得意啊……
就在她想要說些什麼來消除自己的愧疚感時,突然听到樓下傳來一波訝異而興奮的喧嘩聲響;然後,接著就看到堂妹趙子琳沖進房間里,叫道……
「發爐了!發爐了!樓下所有的香爐同時發爐了!子昀,你爸牌位前方的香爐第一個發爐,接著其它的都一起發起來,一下子全燒起來了,真了不起!我爸說這是你爸有指示,你們快下去看!」